季容初松了口气,问道:“你伤好了么,下床做什么?”
少年玄劫指了指窗户,本来留了一条缝的窗户已经被关好了,想来是夜深寒凉,他觉得寒冷就去起身关窗了。
季容初吸了吸鼻涕,说道:“你是病人,要是觉得冷应该让我代劳,回床上去躺着吧。”
她说完下意识把冰凉的手放在腹部前面,轻轻一托,托了个空气时才想起自己没有带暖炉来,暗道失算。她抬眼看见少年玄劫像是听不懂她说话似的,仍像个木头人一样杵在她面前,就好脾气的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床,比划道:
“你,回床……”
“你是谁?”
少年玄劫出声问道,他的声音干沥,哑的像是往喉咙塞了一把沙子。
季容初愣了一下,道:“你会说话?”
少年玄劫点了点头,又再次问道:“你是谁?”
“我叫季容初。”
季容初这话说出来以后,才反应过来她其实没跟玄劫介绍过自己。当时玄劫直接冲进九天扶摇宗说自己是他未婚妻,连相互认识交朋友的步骤都省略了,婚书上白纸黑字的写着两人的名字,自然不用她再介绍一遍了,但是现在不行。
她一个字一个字拆开的补充道:“季是四季的季,容是容颜的容,初……就是一开始的那个初,你知道了吗?”
玄劫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记了下来,又说道:“你救了我,我要怎么报答你。”
季容初好笑的问道:“你能做什么?”
他是从宫中偷跑出来的,身无分文不说,现在还处于个半残状态,又是狼妖,走到大街上给人家做工都没人要。
少年玄劫认真的想了想:“你有想杀的人吗?”
“目前没有。”季容初怀疑的上下看了看他,心说你被两个刚刚练气的壮汉打得半死不活,还想着给别人杀人呢?
玄劫似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解释道:“我不是……被那两个人打伤的,我之前就受了伤,他们碰巧看到了我,才……”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沙哑着嗓子说道:“现在没有想杀的人,我可以等,只要在我死之前,我定会报答。”
他说完后,再次补充道:“你要尽快。”
这话听着就不吉利。
季容初道:“你还是省省力气吧。还会别的吗?”
少年不语,似在思考。
季容初发觉玄劫少年时好像一点也不喜欢笑,和两人重逢后不同,玄劫就算被伤的半死不活,脸上也是挂着肌肉记忆一般的笑容,无论是难过还是愤怒,他都很喜欢笑。笑容对他来说不是表达开心的一个表情,而是一副烙印在他脸上的面具。
而且玄劫长大后说话也不正经,语调大部分时候上扬,会让人觉得有点轻佻又不着调。少年时的他说话却让人感到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吐字也少,竟然和沉夜有点相像。
少年时和成年后的玄劫,唯一能交叠在一起的,只有眉宇间不散的戾气。
少年玄劫戾气更盛,丝毫不加收敛,让人一看便知此人是一头凶猛的野兽。成年后的玄劫却将他的戾气藏的很好,几乎是收放自如了,只在需要的时候才会亮出獠牙。
同样的问题,问他们能做什么,少年玄劫毫不犹豫的问她是否有要杀的人。若是放在成年玄劫身上,季容初觉得他肯定会暧昧的笑一笑,然后回答:暖床。
第45章 易碎
见玄劫不答,季容初又问道:“倒是不着急你报答,你家在哪,我叫人将你送回去?”
这句话是为了试探玄劫的态度,她说完后,玄劫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家。”
他果然不想回去。
季容初心下有了数,便不再追问,而是扬了扬下巴,矜持的说道:“唔……如果你无处可去的话,我身边最近缺个小厮,你若是愿意,就留下来,不愿意,我也不强求你,不过为我杀人的事儿你就别琢磨了,不要再提。”
玄劫仍是不说话,季容初的心提起来,她有些后悔:刚刚不应该说是小厮,玄劫可能曾是个皇子,怎么会愿意伺候别人,那管家?侍卫?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吗……
在夜色中,季容初分辨不清玄劫的表情,她有些忐忑的心情流露出了一部分在脸上,不安的看着他。玄劫一双狼似的眼睛倒是散发着幽幽的光。
良久,他开口道:“你愿留我?”
季容初毫不犹豫道:“当然啊!”
玄劫伸出手,他的手指和寻常人不一样,像是人类的手掌和狼爪结合在一起的样子,在月光下泛起金属感的灰色,筋络突出,十分锋利。他像是故意展示给季容初看一样,又指了指自己的一对狼耳,说道:“我是狼妖。”
季容初道:“是又如何?”
玄劫沉默了。
她殷切的望着他,又发觉自己好像太过期待了,干咳了一声,微微收敛了一点。
玄劫见识过很多人的目光,那些轻贱的,同情的,避之不及的……他自以为是一身钢筋铁骨,从未放在心上过,直到今天他才明白那些目光算不得什么,都远不及眼前少女的目光这样灼人,似乎要将他内心中晦暗难明的情绪一并看穿,那明亮的视线几乎都已经大摇大摆的照过来了,却又小心翼翼的拐了好几个弯儿似的不愿被他发现。
他下意识的将自己的手放下来,背到了自己身后,脸也微微别开,避过了她的视线。
他说:“……为什么?”
为什么救我。
为什么不讨厌我。
为什么让我留下来。
季容初微微一怔,不知道他这句为什么问的什么,她一摊手道:“没有为什么,我看见了你差点死在我家门口,就随手救咯,又正好缺一个小厮,你做不做?”
玄劫沉默了一下,问道:“我要做什么?”
季容初听出他这是同意的意思,说道:“就是在我身边帮忙做些杂活,很轻松,一点儿也不累,我每个月还给你开工钱,管食宿,怎么样?”
玄劫唇角微微勾了勾,“懂了,伺候小姐。”
他一笑起来,牵动了唇角还未散去的青紫色伤痕,又道:“你不必问我是否愿意,你救了我,我的命就是你的,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季容初听见他第一句话还以为他不愿意,听见第二句话时又觉得似曾相识,她摇了摇头,道:“不,你的命还是你的,只是帮我做些小事。”
玄劫应了一声,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季容初突然想起来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她有些紧张的看了他一眼,问道:“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
自从她知道那白衣少年名为玄颉过后,她对玄劫的名字也有一丝疑虑。季容初已经做好了他说出一个陌生名字的准备,却听他沙哑的吐出了一个单音:“劫。”
季容初听见这个字时,心不知为何空了一拍,她重复道:“劫?”
“嗯,”玄劫道,“我没有姓氏,单名劫,劫难的劫。”
竟然是真名。
季容初心下一松,笑了出来,“好特别的名字。”
玄劫微微睁大的双眼,像是有些吃惊,半晌,也跟着她微微笑了笑。
季容初一颗心放了下来,又有些困倦了,她道:“你休息吧,我也要回去睡了。”
玄劫垂眼看着她,没有说话。他此时不过十六岁左右的少年身量,还没有以后那般高挑,只比季容初高半个头不到,低头看人时没有那种强烈的压迫感,两人的距离也更近。少年的面容微微柔和下来时像是只放松了警惕的兽,让人感到可怜可爱。
季容初没顶住,鬼使神差得又补了一句:“明天再来看你。”
玄劫说:“好。”
季容初脚步虚浮,五迷三道得离开了鹊盈居。
玄劫的伤势果然如同李大夫所说的,没个三五天就活蹦乱跳的了。季容初每天去看他,发觉他的伤和气色都肉眼可见的好了不少,又过了几天,他出现在季容初房前的时候,耳朵和尾巴已经可以隐去,手也变回了普通人类的样子。
季容初那天一出门就看见玄劫在门口站着,猝不及防的被吓了一跳。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为什么在这里,一抬眼看见他脑袋上一直顶着的耳朵没了,吓得赶紧伸出手扒拉扒拉了他的头发。玄劫不明所以,还是好脾气的微微低下了头任她□□。
季容初问道:“你耳朵呢?”
玄劫说:“我之前受了伤,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才会那样,伤好后就可以收起来,和常人一般。”
季容初半欣慰半遗憾的哦了一声。
虽说让玄劫领了她身边小厮的职位,季容初也没真打着他能伺候自己的主意,想的是先怎么找个合适的理由让他留在孟府里面。她本来打算随便找点轻松的活儿给他干,顺带着潜移默化的搞好关系,但是玄劫的情况却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差。
玄劫对这个世界的很多东西都缺乏基本的认知,许多十分平常的小玩意他都像是第一次见,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季容初发现他根本不会控制自己的力度,他想要拿起一个瓷碗都会因为过于用力而直接捏爆它,碎掉的瓷片扎在他手里鲜血淋漓。
季容初拿着他的手,将他掌心里的瓷片一点点小心的挑出来,他垂眼看着认真的季容初,说道:“抱歉。”
“没事儿,”季容初用帕子擦拭他手上的血,问道,“疼吗?”
玄劫摇了摇头。
“都这样了还不疼?”
季容初开始怀疑他的痛觉也和普通人不一样了,她故意在擦他伤口的时候用了点力,抬头观察玄劫的表情,却见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好吧,你厉害。”
季容初给他上完药后做了个简单的包扎,说道:“下次不让你拿瓷杯了,换个别的试试,”
“都一样,我控制不了自己。”玄劫若有所思的盯着碎掉的瓷杯,说道:“太脆弱了,我没觉得自己用力,它就碎了。”
“所以你要去尝试怎么掌控自己的力度。”
季容初摊开手掌,五指做了个抓握又松开的动作,说道:“不要太用力,不要太紧绷,放轻松一点。”
她在这几天与玄劫的相处的过程中发现,玄劫似乎根本没有接受过正常的教育,他就像是个刚从牢笼里脱出的野兽,对世间万物都包含着警惕和恨意,空有一张俊美的外表,在人类和妖族中都显得格格不入。
她本来以为小时候的玄劫会是一个普通的,有点调皮捣蛋的小男孩,以他长大后的性格来看还很有可能是个无法无天的熊孩子。这个时候的玄渊还没有死,他应该在皇宫里当他金枝玉叶的皇子,是北境里面一人之下的天潢贵胄。
然而事实跟季容初想象的完全相反。
季容初不知道自己现在教玄劫控制自己的力量是不是多此一举,毕竟日后的玄劫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个狼妖了,一举一动放在人群之中都十分正常,也许没有她,以后也会有什么人,什么事儿能让他开窍。
“你在想什么?”玄劫突兀的问道。
季容初答道:“我在想,你是不是觉得没有必要去学着怎么控制自己。”
玄劫说:“我不知道,以前的人只教给我过怎么释放,破坏某种东西,这对我来说很简单。你是第一个让我控制自己的人,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身边不缺帮你做琐事的人,没有必要一定是我,如果你想要钱或是别的什么,我可以通过杀人,抢劫直接为你做到。”
季容初:“......”
她认真的说道:“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你现在的力度就已经很可怕了。总有一天你会长成更加高大强壮的男子,你又是狼妖,生来比别人力道就大很多,有时候在不经意的时候就会伤害别人。我不知道你之前是怎样的,但是你以后还会遇见很多人,那里面不仅是你的敌人,还会有你的朋友,爱人。如果你现在不练习怎么控制自己,以后也要用这种力道去对待他们吗?”
玄劫沉默了半晌,似乎是在试图理解她的话,等了一会儿,他说:“我想不到。”
他好像不是很能理解自己身边也会有人陪伴,有人想要珍视这种说法,这已经超出了他想象力的边界。
季容初知道自己扯的太远,基本是对牛弹琴了。她想了想,换了个思路说道:“你刚刚说,我身边不缺做事的人,没有必要一定是你,对吧。”
玄劫嗯了一声。
季容初问道:“那如果我说,一定要是你来做呢?”
“我不缺为我杀人的人,甚至只要我想,我自己也可以去杀人,以现在的你未必能打得过我,在这方面,你对我没有价值,”季容初慢条斯理的说道,“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很缺一个做事手脚麻利的,会做饭的,帮我管理孟府的,最好再会点武的全能管家,因为这些我都做不好,我院子里的仆人都各司其职,不能让厨子来伺候我穿衣打扮,不能让侍女去后院砍柴,我只支付他们的一份儿工钱,不能让他们把事儿全做了,对不对?”
“但是你不一样。”她强调道:“他们是受雇于我,但是你的命是我救的,也曾说过会听我的话,你是特别的,所以我需要你在我身边。”
玄劫道:“你需要我?”
季容初道:“需要。”
玄劫的手似乎轻轻颤了一下,道:“你觉得我一定能学会控制自己?”
季容初道:“那我们来试试。”
季容初的指尖抵在玄劫的伤口处,悄无声息的将一颗种子埋了近去。下一秒,玄劫感觉自己呼吸一滞,四肢百骸传来一种麻痹的感觉,他原本属于人类的五指不受控制般的瞬间变为狼爪锋利的指甲,尽管他已经反应很快的控制住了自己,但是季容初的手腕还是多了几条滴着血的伤痕。
如果他反应的再慢一些,他的指甲会直接穿透季容初的手臂。
季容初将抵在玄劫伤口处的手指收了回来,指尖却牵着几根比丝线还细的绿色树藤,她顺着手腕流下来的血液顺着藤蔓,滴落在玄劫手上。
她说:“这不是做到了吗?”
玄劫浑身一震,他呼吸急促,像是惊魂未定,他皱起眉说道:“你不该试探我,如果我没停下,你的手臂就会被我砍掉。”
“不会的,”季容初狡黠的笑起来,晃了晃指尖的树藤,“我会先一步直接放倒你。”
她说完后,那些埋在玄劫体中的纤细的藤蔓飞速的退了出来,最终变为一颗枯黑的种子掉在了地上。
季容初抬起了胳膊看了眼自己的伤势,她在心中呲牙咧嘴的喊疼,面上依然十分淡定的说道:“你的手还能变回去吗?”
玄劫似乎不是很镇定,呼吸粗重,过了一会儿,他的手臂一抖,刚刚突出的筋络逐渐放松隐在了皮肉之下,渐渐变回了人类手掌的样子。
季容初将桌上刚才用来给玄劫上药的小罐子拿起了起来,放在玄劫手里,说道:“现在,给我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