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维:“……”
艾尔海森:“……”
卡维像是终于意识到了谁才是最惹不起的老大,立马将双手高举过头顶,投降似的重新在桌边乖乖坐了回去。
艾尔海森倒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
他垂了垂眼,盯着地上那摊在灯光下明晃晃反光的花瓶碎片,用冷静的声音缓缓说道:“你刚刚摔的,是兰沙赫尔王朝时期的孤品。”
艾尔海森接着说:“顺带提醒你一句,这是我为了下个月要提交的研究报告特地从院内借来的,所属权在教令院。”
我:“……”
我:“啊?”
见我如此,艾尔海森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他抱起双臂:“说吧,你是打算直接赔钱,还是去沙漠再给院里挖个一模一样的?”
第13章
第二天,我和卡维被拉去耳提面命,艾尔海森倒是跟此事撇得干干净净。
虽然卡维颇有不满,但砸东西的是我,动手动脚的是他。再加上他的把柄还被艾尔海森拿捏在手里,若是不小心招惹了这位老爷,被扫地出门事小,他债台高筑的落魄形象被传遍院内才算事大。
妙论派和因论派的两位贤者揣着手并排坐着,我跟卡维低眉顺目唯唯诺诺地原地杵着。
“安妮塔,怎么说你都算是我们分院内相当有名望的年轻学者,现在的你代表的可是我们整个因论派的门面,怎么能受人挑衅犯下这种有辱理性的低级错误?”
另一边的妙论派学者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卡维,好歹你也是升为诃般荼的人了。虽然我一直教育你们,值得妙论派学者关心的只有那些真正的技术,那也不意味着你要放弃辩证思考的能力,任由别人把你当挡箭牌使啊。”
两位贤者明面上骂着各自的得意门生,实则不忘暗地里相互攻讦。
在教令院内存在着一条微妙的鄙视链,生论派看不上知论派,知论派看不上因论派,因论派看不上明论派,成天搞建筑机械的妙论派则平等地看不起除了同样能和理科沾上边的素论派之外所有的文科类学派。
所以,我和卡维早已对这二位贤者指桑骂槐的行为见怪不怪。
贤者二人终于回归了最开始的问题。
“那花瓶是怎么碎的?”
卡维与我对视一眼,尔后按着我俩反复串通过口供认罪道:“是这样的,为了庆祝外出考察的安妮塔学者平安归来,我们昨天在艾尔海森家……书记官家聚会,我们谈到各自对未来的憧憬、谈到以至臻学术的手段为教令院这座智慧殿堂添砖加瓦的决心。把酒言欢理当尽兴,所以我们——”
一向擅长归纳总结的因论派贤者打断了卡维的滔滔不绝:“所以,你们是喝醉酒了?”
“……”
卡维:“是的。”
妙论派贤者重重地拍了拍桌子:“我早就告诫过你们,作为以极致理性著称的妙论派学子,最该忌讳的便是饮酒!醉酒的状态有辱斯文与理性,是与智慧背道而驰的愚昧之根源!”
众所周知,院内六位掌事的贤者中,就属我们因论派的德利亚贤者最好酒。
又被明里暗里阴阳了一番的德利亚贤者果真脸色一黑。
“此言差矣。在诸多哲学先贤的思想研究中,微醺的状态恰恰是对于人类主体性需要的肯定。它能使人类脱离当下的藩篱,透过现象追溯到事物的本质,即从不稳定和狂热之中发掘稳定与理性。”
我:“……”
卡维:“……”
训话现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两位贤者的辩论舞台,我和卡维反倒成了没事人,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他俩从醉酒精神吵到形而上学,又从机械唯物主义的狭隘性吵到物质第一性,在事态发展成互相否定对方代表学派的存在价值之前,负责调停的教令官终于站了出来,指住我和卡维宣告了判决结果:
我负责赔钱,卡维负责修护文物,这事儿就算这么了了。
去风纪处领完罚单的我与卡维作别,熟门熟路地摸到兰巴德酒馆一头扎了进去。
我把罚单摊在桌上,认认真真地数一遍罚款数字后带了几个零,又用虚空终端查了查自己可利用的流动资产究竟还剩几位数,最终发现了一个悲哀的事实。
现在的我不仅连这钱的一小个零头都还不上,甚至连酒都快喝不起了。
我不禁悲从中来。
我成天守着不知何日才能实现的理想跟教令院的那帮人卷生卷死,最后竟然沦落成了一贫如洗的穷光蛋,连酒都只敢点最便宜的。
更悲哀的是,分明是冲着借酒消愁来的我却还在满脑子想着写论文和升学位的事。这就好比已经一脚迈出悬崖边缘的人突然被告知家里着了火,并且随时可能烧死隔壁的邻居,于是一时间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死都死不尽兴。
我突然觉得自己活得好累,不由借着酒意嚎啕大哭起来。结果发现这么歇斯底里地哭一遭比通宵写论文还要累,干脆咣叽一声栽倒在桌上睡着了。
最后我是被酒馆老板摇起来的。
“小姑娘,你没事吧?”
大胡子老板拍拍我的肩,还不忘贴心地递上一杯热茶:“你今天还真是醉得不轻啊,要不要叫那两个经常跟你一起喝酒的小伙子过来接你?”
“别,千万别。”
成年人的生活总是充满着各种无奈,哭完闹完就算了了,不能总指望靠别人收拾自己的情绪垃圾。
没钱了就去赚,嫌赚的不够,那就去刷业绩靠学术成果置换资产。
只要人还活着,方法总比困难多。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摸摸下巴,转头问老板:“对了,听说你们在奥摩斯港的分店下周就准备开张了?”
“是啊,这不是托了各位常客的福吗,一切都很顺利。”老板点头。
我笑眯眯地问:“上个月还听你说奥摩斯港那块儿地价涨得飞快,置办土地的资金一时周转不上,这是突然找着什么来钱快的门道了?”
“瞧你这话说的,合着是想套我的话呢?”老板倒很是精明,看我今天一反常态点了一桌便宜的劣质酒,直接把我的小心思猜了个大概。
“你应该听说过至冬国那个北国银行吧?”见我点点头,他接着说,“他们前阵子在须弥开了办事处,好像打算把分行建到须弥城来。你要是最近缺钱缺得紧,不妨去打听打听。”
我被一口热茶呛得咳了两声:“须弥连自己的银行金融系统都没有,竟然就让至冬国的家伙这么明目张胆地来抢占市场?”
老板倒是毫不惊讶:“你就看看咱们国家,防务安保执法基本全靠外包。教令院那群家伙成天就会靠虚空隔空执政,跟玩过家家似的。”
我没忍住多看了他两眼:“可是我也是教令院的。”
“……”
老板沉默了会儿,赶紧和自己撇清关系:“这话是我办业务的时候听至冬人说的,可赖不到我头上。”
“他们还说了什么?”
老板很诚实:“他们还说,须弥迟早要完蛋。”
我:“……”
这话倒真是说得不赖。
与那间在寸土寸金的璃月港口占据下一亩三分地的分行不同,北国银行的须弥办事处不过是一间临时租借的双层小商铺,跟两侧的染料店和水果摊挤在一起,怎么看都和气派搭不上边。
站在门边的接待员在须弥的三月天里穿着颇具至冬风情的大棉袄,一副死气沉沉的黑面具遮住半张脸。好在室内装潢看着还算上档次,不然我真的会以为自己不小心进了家放高利贷的黑店。
“欢迎来到北国银行,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那接待员像是被设置了程序的机器,声音冰冷僵硬。
“我想咨询一下贷款业务。”
说着,我又没忍住朝那排规整坐着的办事员们多瞅了两眼,生怕她们是群随时会跳起来群魔乱舞的僵尸。
接待员的脑袋突然转了半圈。
那半圈转得比用圆规画出来的还规整,从身体正面一百八十度转到身体背面,然后像是被生生拧断了脖颈似的,朝着地面的方向一整个耷拉下去。
与此同时,从她嘴里发出的话语也带着呲啦呲啦的电流音:“错误,指令错误——抱歉,如有贷款事务,请与您遇到的债务处理人详谈。如有贷款事务,请与您遇到的债务处理人详谈。”
“……”
我吓得差点儿又要骂出一句脏话。
这是在模拟什么挑战人类心理极限的恐怖片现场吗?
我抑制住夺门而出的冲动,仔细盯着她那从正面已经完全看不见脑袋的身体看了片刻,伸出颤抖的手推了她一下。
咣当。
那脑袋好像铁球一样重重砸落在地,动能和阻力一打架,又接连滚了好几圈。
最后被一只擦得锃亮的皮靴踩住。
皮靴的主人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海蓝色的卷发下也是一张设计奇诡的面具。他穿着件白色的大衣,领口翻出宝蓝色的领结,衬得他暴露在面具之外的肌肤好像死人一样惨白。
“看来这批最新的实验型机体果然不适合投放在潮湿高温的雨林气候里,很遗憾,报废品的数量又增加了。”
他那两张薄薄的唇瓣几乎没动过几下,低沉的话语就好像是从胸腔里震出来的一样。
顿了顿,男人把托在手里的脑袋抛接着翻了个面,把它随手扣回了接待员那光秃秃的脖颈上。
与萦绕周身的诡异气质相比,男人的语气却很是彬彬有礼:“抱歉,由于某些原因,我们不得不投放一批机械以对应目前人手不足的局面,希望没有给你造成困扰。”
我早已意识到此处不应是久留之地,嘴上说着“可以理解”,身体却已经诚实地朝门外退了出去。
我看不见男人的眼睛,但我知道他一定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因为他耳后正处于连接状态的虚空终端正在闪烁着莹莹绿光。
“哦?没想到我竟然会在这里见到达莉娅的女儿,这还真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男人弯了弯嘴角,向我伸出一只修长的手。
“你好,我叫多托雷。”顿了顿,他说,“是你母亲曾经的一位故人。”
第14章
多托雷?
不认识。
这人该不会以为搬出我母亲的名号就能勾起我那廉价的好奇心吧。
然而我还是装出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伸手与他握了握:“幸会,我叫安妮塔。”
他的手很凉,抓握的动作也很轻柔,我短暂覆在他手背上的指腹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像是不小心摸了一条热量散尽的蝮蛇。
我无法用虚空终端查询到关于男人的任何信息,他却能一眼审视出我的情报,甚至连那些只对院内管理层开放的内容都能读取。
之前还在柜台后排排坐着的柜员们早已换成了原地立正的姿势,我朝他们看了一眼:“看起来,你像是这里管事的人。”
男人的外表被那副面具衬得有些阴鸷,言行却很绅士。
“严格来说,不是。北国银行的管理不在我的权限范围之内,我只不过是愚人众目前在须弥最能说得上话的人。”
“行。”我点点头,壮起胆子看着他,“那你能批贷款吗?”
男人沉默了两秒:“从原则上说,不行。”
“那我走了。”
多托雷:“……”
一向贯彻坐言起行准则的我转身就朝门外走,又被他冷不丁一句话钉在原地:“不过,作为执行官,开放特批通道的权利我还是有的。”
五分钟后。
我拿着支钢笔坐在柜台前填写申请表,男人负手站在我身边往我写过的位置看。
贷款用途的地方空出了好大一块留白,我把笔尖一顿,抬头问他:“必须得如实写吗?”
“恐怕是的。”
于是我言简意赅地写下两个大字:还债。
欠债还债,以贷养贷。
察觉到周围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凝固,我赶忙在后面写清楚自己要还的是什么债,又是为什么欠了债。
然后便听多托雷若有所思般说道:“你跟你的母亲还真是不一样。”
“她是她,我是我。”我头也不抬,“虽说性格确实可以通过基因的方式遗传给后代,但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比起先天决定论,我更相信后天的力量。”
“弗罗兹还好吗?”
“他在沙漠待了快有十年了,应该不太好。”
多托雷的身形很是挺拔,笔直的脊背像是一株逆着风霜的水杉。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倒很温和:“你对你父母的事情似乎并不感兴趣,这在向来重视血脉根系的须弥倒算是难得。”
在申请表的右下角签完名,我把拇指往印泥深处压了压,在纸面上摁出一个通红的指纹印。
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后,我仰起面孔,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男人。就声音和外形而言,他似乎相当年轻,甚至感觉不比我大多少。
然而他却老神在在地谈着我父母的事,这令我在违和之余感到了一丝被冒犯的不快。
于是我说:“非要说起好奇的事情,我倒确实有一件。”
多托雷:“哦?”
我:“你是在向我搭讪吗?”
男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依旧负着双手一动不动,就连呼吸都保持着均匀的间速始终如一。
但他的气息太冷了,冷得不像人类。
他缓缓说:“就搭讪一词本源的出处而论,确实能对我的行为加以定义。然而,语境往往能赋予一个原本中立的词汇更多可能性,这也是擅长文字游戏的知论派最常援引的观点。”
男人的语气不掺杂丝毫情绪,比起同样如此却容易造成薄情寡义印象的艾尔海森,他似乎很擅长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平易近人的绅士。
我冷不丁地说:“说实话,你是我喜欢的类型。”
多托雷:“?”
我:“可惜现在的我既没有钱,更没有感情。”
多托雷:“…………”
他的嘴角终于泄露出一丝正常人应有的情绪波动的迹象。
他看着似乎在笑,却没来由地叫我觉得危险。
面对像多托雷这样的聪明人,比起卖弄自己的头脑,装傻充愣至少能在一定程度上规避弄巧成拙的风险。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我向他低了低头,“可惜我有急事要回教令院一趟,改天若是能再相遇,我会请你吃饭作为答谢的。”
当然,我并不认为他会有与我共进晚餐的兴致,至少我没有。
不料男人竟真的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尔后轻轻笑了一声:“好的。”
我:“……”
“相信不久之后我们会再见的,安妮塔小姐。”
我难以置信地瞪着他那隐去在楼梯阴影深处的背影:“……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