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这么说着,卡维直接把画纸给扯了下来,揉成团儿扔到一边。
见好好的艺术品顷刻间沦为废纸一张,我在心痛之余难以置信地望向他:“……就、就这么扔了?”
“最近没什么灵感,随手画画罢了。”卡维倒是毫不在意。
才华横溢的人说话就是自信。
那张所谓的随性而作若是能被哪个幸运的妙论派学生捡去,评个剎诃伐罗奖都绰绰有余。
确信卡维没什么继续创作的兴致,我重新走回客厅,在他侧边的沙发坐下。
“你最近怎么样?”他突然问我。
“不怎么样。”我没精打采地答道,“无非就是教教课批批论文,顺带搞搞课题赚赚钱,乏善可陈的日常。”
“我猜也是。”
“我的无趣有这么明显吗?”
卡维实诚地点点头,尔后用炭笔尾巴敲敲自己的眼角:“看你最近这状态,简直像提前步入了中年生活一样,眼镜都戴起来了。”
“……”
他不提还好,一提这事儿我更是郁闷非常。
跟艾尔海森返回须弥城后的某天,我在途径一家教令院学者们常去的眼镜店时,竟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他那句“忠告”,走进去随便看了看。
结果店家跟我说:“客人您运气真好,今天我们正好开店十周年大酬宾,不仅能免费测视力,而且店内商品统统提供七折优惠哦!”
然后我就被查出了个一百五十度的近视眼,又被顺带忽悠着配了副金丝眼镜,从那之后便一直戴到现在。
想到这儿,我头疼地叹口气,下意识就想把眼镜摘了。
卡维却忽然说:“别摘,挺好看的。”
我:“……”
我:“你是在拿我打趣吗?”
卡维在高脚凳上翘起腿,弓着腰,手肘往膝盖上一撑,掌心托住下巴。
他将炭笔垂直在我脸前比对着,闭起左眼,右眼则目不转睛地盯住我。
我不自然地朝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身子。
卡维:“你先坐在那儿别动。”
“为什么?”我茫然。
卡维坐直身体,没着急搭理我,反倒自顾自地抽出张新画纸夹在画架上。
他将画架调了个位置,尔后瞄我几眼,灵巧的手迅速在纸面上勾勒出几笔轮廓。
我见他方才说话的神情分外认真,一时间竟真的没敢挪动位置。
过了十分钟,等到卡维终于不再间歇性瞥过来,我才犹犹豫豫地站起身,走到他身侧朝他笔下一看——
他在画一个女孩子。
戴着眼镜的女孩子。
……好像是我。
“你还会画人像?”我惊讶道。
卡维没好气地说:“那当然,难不成你一直以为我只会画建筑图纸?”
——可是我从没见你画过。
这句话显然有些多余,众所周知,搞艺术的人在教令院不受待见。
在以现任大贤者为首的保守派眼里,但凡能跟艺术沾上边儿的事物,都会被打上有辱智慧和理性的标签。通俗点说,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卡维先是看了看我的脸,又看了看自己笔下的画,略微思索了会儿,用橡皮把眼角眉梢的位置擦掉了。
他重新落笔勾勒,原本平滑的眉眼线条被修成了弯眼笑的模样。
卡维用炭笔尾巴点了点画中的我:“喏,这么改完之后是不是看着阳光多了?”
我后退两步,隔远些距离细细地打量着被他用画笔赋予灵魂的女孩子。觉着她既像我,又不太像我。
过一会儿,卡维忽然说:“过阵子我打算离开须弥,去外边儿找找灵感。”
我随口问:“准备去哪里?”
“还没想好,可能是纳塔,也可能是璃月。”
“这两个地方我都去过,感觉都挺不错。”我摸摸下巴,认真思索一会儿,继续道,“如果非要推荐的话,我会更建议你去璃月看看。个人认为璃月的人间烟火气更重一些,你会很喜欢。”
卡维嗯了一声,听着有些心不在焉,像是压根没把我的话听进心里去。
片刻后,他似乎也觉着自己的态度过于敷衍,便多说了一句:“我再考虑考虑吧,这次估计得出去待个小半年左右,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对于因论派出身的我而言,动辄一年以上的外出考察早已是家常便饭,我便没多想,随口附和道:“哦,那确实得好好想想。”
卡维:“……”
他放下笔,转头看向我:“你呢?”
“我?”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哈啊?”
卡维依旧没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是认真:“看看你最近这状态,又瘦又颓的,不如换个环境散散心,顺便还能做做调研什么的。”
我被他那双鸽血石般漂亮的红眼睛目不移视地盯着,莫名有些发慌。
我垂了垂眼,清清嗓子:“我就不去了吧。”
“为什么?”卡维不解,“看你最近也没什么要紧事啊,教令院那边找教令官帮你办个调休不就好了,你又不是不做课题。”
我愣了愣,这才猛然意识到,沙漠深处那间诡异的魔麟病院也好,对这个智慧之国心怀鬼胎的愚人众也好,甚至是我父母的过去——这些事情,卡维都不知道。
抑或是,他有所察觉,但也仅是流于表面。
像卡维这样本应一身纯粹不染尘埃的人,我实在不想让他涉身过于沉重的境遇。
沉默间,卡维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他说:“我发现了件还挺有趣的事儿。”
我:“什么?”
卡维将面孔重新转回画架的方向,复又提笔在纸上勾画起来。他这一转身,声音就好像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让我有些听不分明。
“别看你平时跟艾尔海森好像没什么话好说,事实上,你什么话都能对他说。”顿了顿,卡维继续道,“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你对我虽然有说不完的话,可惜,藏着掖着的事儿更多。”
突如其来的信息量让我的大脑有点儿发懵。
我还没斟酌好该如何回复的时候,卡维又笑一下:“罢了,听着跟绕口令似的,你别往心里去。”
“……嗯。”
最后,我只这么低低应了一声。
“对了,这幅画。”
卡维用曲起的指节隔着纸张敲敲画板,再开口时,又恢复了贯常的轻快语气。他接着说:“这幅画,我今天下午就能画好,等艾尔海森下班后让他给你送去。”
“哦……”刚哦到一半,我忽然发现哪里不对,“不用了吧,明天我自己来拿就好了,反正就在隔壁。”
卡维:“没事,让他多跑跑,学术分子也需要锻炼身体。”
我:“……”
锻炼身体?
从家门口走到隔壁的那种锻炼???
当天下午。
吵醒我的又是那阵熟悉的敲门声,三点一顿。
蜷在毛毯里稀里糊涂睡着在沙发上的我揉揉眼睛,抬头看钟,确认自己没有一觉错过晚饭时间,便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拖着毯子去开门。
“哪位?”
见迟迟不得回音,我抬了抬沉重的眼皮,不情不愿地定睛一看。
艾尔海森正逆着夕阳站在门外,随风摇曳的证梧木树叶在他身后流动成一片灰蒙蒙的剪影。
我转头对着钟又确认一遍时间,是艾尔海森下班的点没错。
我又转回一张茫然的脸:“你来干嘛?”
艾尔海森没着急搭话,只把一张本就容易显得薄情寡义的脸崩得更紧。
过了半晌,他抬起手臂,将手里拿着的东西举到我跟前。
艾尔海森的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尔后惜字如金般吐出三个字:
“来锻炼。”
我两眼一黑。
第21章
忧愁是一扇半大不小的门,我在里头,艾尔海森在外头。
至于我心中的忧愁究竟源于何处,我也说不太上来。
或许是由于艾尔海森举着卡维给我画的画像站在门外的这一场景过于具有冲击力,令我本就睡眠不足的脑子梗塞得更严重了。
我盯着那张画像,黑白色素描,精细度极高,甚至还特地用了个一看就很上档次的木质画框给裱了起来。
我不由庆幸自己与艾尔海森家只有十米之遥。
若是让他拎着这幅画在须弥城内横穿一圈,那还得了?
不知道的人估计还以为哪家姑娘红颜薄命英年早逝了呢。
“还不拿走?”艾尔海森提着画框的手依旧伸在半空中,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像是有点儿不耐烦,“还是说,你需要我帮你把这东西挂在大门上?”
我:“……”
此言一出,效果立竿见影。
我当即伸手接下并将其抱进怀里,又等了半分钟,却见他迟迟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不禁问:“还有什么事吗?”
艾尔海森垂下眼,先是看了看一半裹在我身上又一半被我拖在地上的大毛毯,尔后顺着毛毯延伸的方向看了看我身后被各式书籍堆得几乎无处落脚的客厅。
他沉吟片刻,漫不经心似的问:“晚饭吃过了吗?”
“还没。”我摇头,“晚些时候去兰巴德酒馆随便吃点,现在还不太饿。”
艾尔海森应一声,侧过脸转过身就准备往自己家回。结果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脚步还未迈开便又顿住。
他眯起眼,重新看回我:“兰巴德酒馆?”
我理所当然地答道:“是啊,我懒得做饭,忘买菜了。”
艾尔海森又问:“你有约吗?”
我张张口正想回答,又觉得哪里不对。我把濒临滑落边缘的毛毯往肩上拽了拽,一脸狐疑地瞅向他:“你今天怎么突然这么多话?”
艾尔海森:“……”
他短暂的沉默在我情理之中,随后轻扬起稍许的眉梢却在我意料之外。尽管他很快便将眉角落了回去,但从那双难得显出几分明快之色的眼眸看来,他似乎心情不错。
“来我家吃吧。”艾尔海森突然说。
这一反往常的主动令我不禁警惕地乜住他:“……你想骗我给你做饭?”
艾尔海森思忖片刻,说:“在沙漠的最后一顿饭是你做的。按我们最开始约法三章时定下的轮流下厨的规则,今晚做饭的人应该是我。”
“所以,你是想叫我去你家蹭饭?”我总算明白了过来。
艾尔海森没否认:“你可以这么理解。”
跟在艾尔海森身后走进他家,上午时还被立在客厅中央的画架早就被艾尔海森扔回了卡维房间去。
客厅宽敞而整洁,上了釉的木质家具在涌入雕花窗的暮色下泛起高光。室内没有开灯,在这场光与影的交锋中,后者更胜一筹,这在昭示着悠闲与平和的傍晚时分显得恰到好处。
艾尔海森进门后便径自走进了厨房,我也乐得抄起放在他茶几上的册子,随手翻阅打发时间。
我手里的这本并不是书,而是一部作品集。厚厚的一本,里面详尽地描绘了卡萨扎莱宫各个部位的立体图与分面图,使用的材料信息也用文字的方式标注了出来。
每一张图纸的右下角,都落着颇具卡维个人风格的花体签名。
我心想,这种集大成的艺术作品被孤零零地放在角落属实可惜,就该让教令院大事刊印,让妙论派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人手一本奉为圣经才是。
想起卡维,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此时此刻艾尔海森家中这般寂静冷清的场景竟让我有些久违。
我放下作品集,起身向厨房走去:“卡维怎么不在?”
艾尔海森正系着条黑色的帆布围裙背对着我,兴许是他说话的声音过于漫不经心,反倒令他切菜的动作显得更为专心致志。
“他今晚约了人,出去喝酒了。”
“哦。”我点点头,想想又觉得不对,“他去兰巴德了?”
艾尔海森:“嗯。”
“早知道我也去了。”
我刚心不在焉地说完,就见艾尔海森不知何时停下了手里机械似的动作,转头盯着我。
他一手扶着萝卜一手提着刀,冰绿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异彩,像一只状似警惕实则不屑地观察人类的猫。
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怵,不由多嘴解释了一句:“……只是我好久都没喝酒了而已。”
艾尔海森沉吟半秒,终于将头转了回去。他将剩下的半根萝卜切成块儿,又转手去切焯水之后冷却完毕的禽肉。
实话说,艾尔海森做的饭菜平平无奇,只能堪堪够到下咽饱腹的及格线,毕竟他对香料用量并不很准确自我理解注定了这一点。
比起最后端上桌的料理,或许还是他做菜的场景要更为赏心悦目一些。
我倚在门框上,从背后看着他挺直的腰杆和宽阔的肩线,暗自出神。
好像每每不说话看着他时,我的思绪都会变成一片枯萎而残败的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儿飘摇到很远的地方去。
依稀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我比艾尔海森还要高半个头。
他小时候就显出了目中无人的特质,成天一副懒得跟人交流的模样,下巴尖总是比水平线稍扬起一个度,看着就不讨喜。
他爱看书的习惯与生俱来,我却不是。
比起忍受跟父亲堆在家里的那些大部头互不对付,我更喜欢去林子里逗小蕈猪。
小蕈猪不似野猪,性情温和,在林间奔跑时还会特意避开人类。我喜欢一路追着捡从它身上掉下来的圆蘑菇,这些寄生在蕈猪背上的蘑菇渗透了肉质的鲜香,煮在汤里尤为鲜美。
捧着满怀的蘑菇路过艾尔海森家时,我常会给他的祖母送去一些。
记得有一回,外出考察的父亲将我寄放在艾尔海森家中。他祖母见我对着书本百无聊赖的样子,便提议带我俩去道成林野餐。
当然,艾尔海森是拒绝的,只不过他的意见并没有被采纳。
我在道成林边挖蘑菇边追蕈猪,玩得不亦乐乎。玩累的时候,一转眼,就看见小小的艾尔海森坐在铺平在青草地的野餐布上。
他的目光越过手里端着的哲学书籍,内里含混着三分不解三分鄙夷和四分不屑,打量着我。
他让我想起徘徊在我家屋顶上的那只黑猫,它总是踩着懒懒的步子顺着房檐踱步来去,见到我时不躲也不避,反而垂着脑袋用一双浑圆碧绿的猫眼盯着我,蔑视一般。
从那天起,我就有点儿怕艾尔海森。
稍稍长大些之后,我虽然拿石头砸跑了那只爱好鄙视人类(抑或是只鄙视我)的猫,却还是没敢冲艾尔海森那张漂亮的小脸扔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