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托雷目不转睛地仰视着眼前的机体,用大提琴振弦般低沉暧昧的嗓音编织成一张诱人却危险的网,只等我主动跳下去。
他说:“你面前的这座机甲,不是对神明的模仿,而是对其形而上的补充。它将崛起于神明之侧,目的则是超越他。”
从那处秘密工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来之后,外面的雨已经停歇了。
我的大脑仍然处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中,绷紧的弦仿佛一触即断。
雨后的泥地不好走,我得专心致志才能让自己不被滑倒。直到脚下的泥底变成石板,须弥城的大门也敞开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悬着的一颗心才缓缓地落了下去。
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城门口依旧有负责检查虚空终端的教令官在值夜。
我简单跟他寒暄了几句,然后便提着裙摆一路飞奔回家。
在我跑上通向我家的最后一座坡道的时候,与迎面走来之人猝不及防地撞了个满怀。尔后,厚重的木质香气随那人的手臂一齐拥住了我。
“……”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艾尔海森?”
他垂下眼,表情带着三分不悦。他似乎想要诘问些什么,却还是被我上气不接下气的状态打消了这一念头。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我来不及心动,因为我还没有彻底从刚才的混乱中回过神来。我从艾尔海森的怀里大步退出去,急急忙忙地拉起他的手,往家的方向跑。
拉开家门,我先是一把将艾尔海森推进去,又把门关在我身后。
正当我疑神疑鬼地想往窗外打量有无跟踪者的时候,艾尔海森用手搭住我的肩将我整个人一把摁在沙发上。
他蹙眉问:“发生什么事了?”
艾尔海森的手劲很大,被他钳制住身体的我压根动弹不得。于是我放弃了挣扎,深吸口气,抬起一张凝重的脸望着他。
我说:“大贤者疯了。”
艾尔海森:“什么意思?”
我又说:“教令院真的要完蛋了,不,是须弥真的要完蛋了。”
艾尔海森所剩不多的耐心正在逐渐濒临殆尽的临界点,于是他眯起眼:“说重点。”
我抬起双手抓住他的胳膊,僵硬地开口。
“教令院的人真的疯了,他们想跟愚人众一起造神。”
“……”
艾尔海森沉默了片刻,松开捏住我肩头的手,转身退开:“知道了。”
我看着他走向厨房的背影,难以置信地问:“你不惊讶?”
艾尔海森正在厨房将冷掉的饭菜重新加热,没有回答我的疑问。三分钟后,他端了杯柏娑酒走出来,将玻璃杯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尔后冷着张脸在我身边坐下。
他说:“比起惊讶,我更关心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顿了顿,他又说:“还有,关于你为什么会比约定时间迟整整五个小时才回家,我也希望你能解释一下。”
我:“……”
艾尔海森虽然多半被我的爽约气得不轻,但他终究还是给我留了口热乎饭。当然,他的厨艺还是一如既往地……一言难尽,至少没能拯救我被多托雷他们彻底败坏的胃口。
所以,我只简单地喝了两口热汤,便匆匆放下了手里的碗筷。
艾尔海森以手支颐,放下手里的书本,抬眼看我:“吃饱了?”
“吃饱了。”
“夜里别喊饿。”
我沉默两秒,抓起块烤饼正要开啃,想想还是放下了。
我挣扎了会儿,看着眼前依旧从容淡定面不改色的艾尔海森,不由纳闷:“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谈正事?”
艾尔海森将目光落在桌面晃眼的反光点上,手指在书封敲出三点一顿的节奏。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起了另一件事。
“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去沙漠执行的监测任务吗?”
“当然记得。”我点头。
艾尔海森说:“现在看来,那或许是一场大贤者给予你我二人的测试。”
我没理解:“什么意思?”
“我想,大贤者交给我们的检测设备,不仅可以读取被检测者数据,也可以录入第三方的读取记录。”顿了顿,艾尔海森继续道,“然而,在将设备交还给阿扎尔大贤者之前,我私自检查了记录在内的被流放学者的数据,你却没有。想必正是从那时开始,大贤者便已对我有所戒备了。”
我想,我大概能够理解阿扎尔大贤者的本意,或者说是能理解教令院固步自封的内部现状。
学者需要理性的思辨能力,然而过于理性之人却往往更容易被视作危险分子。
知识教人判别可能与不可能,承担这一任务的角色却常年被虚空所代替。
理智能够使人分辨有理和无理,这对于建立在虚空逻辑之上的教令院而言无疑是一项不稳定因素。在很大程度上,教令院的存在本就是一项禁不起过度思辨的命题。
愚昧者更易驯化。
更遑论是像我这种在他们看来野心昭然若揭的愚昧者。
“现在的我,大概率已经被大贤者认定为院内的不稳定要素之一了,他们接下来的计划只会将我排除在外。”艾尔海森转而道,“但换个角度来说,他们之所以会邀请你加入这项所谓的‘工程’,想必是尚不清楚你我二人之间的关系。”
“这是他们经由虚空演算得出来的结论吗?”我苦笑一声,“艾尔海森书记官和安妮塔学者不会是一路人,因为一心在学城追求社会地位的我必不会放弃如此唾手可得的机会。”
“说实话,我有预设过教令院正在策划的种种可能性,但我确实想不到,他们竟然已经愚妄到了计划造神的程度。”
艾尔海森将书本推远一些,像是为了强调什么似的,抬眸看向我。
他继续道:“总之,就我个人角度而言,我不赞成你加入这一计划。”
我犹豫片刻,缓缓道:“换个角度想,这又何尝不是一次接触更多内部情报的机会?”
“你想阻止他们?”
“……”
我震惊地些微瞪大眼:“不然呢?难道真要让教令院和愚人众在已有神明的国度里创造新神吗?”
艾尔海森冷静地说:“现实是,凭你我二人之力,贸然涉身其中只会落得一败涂地的下场。”
他一针见血的发言让我彻底放弃了反驳的念头。
这可不是仅凭一腔热血和持之以恒便能轻易实现之事,撼树蚍蜉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艾尔海森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转身走进书房,拿了张留影机摄制的画片放在我面前。
画面构图因过分诡异而生出了几分秘密拍摄的嫌疑,在一堆散乱放置的集装箱的遮掩下,隐约露出了一名金发少女的侧影。
我莫名觉得她有些眼熟,思忖半分钟后,终于借着她身边那只看起来颇为新奇的飞行生物认出了她。
艾尔海森淡淡道:“大贤者今天将这张画片交给了我,他说这名少女即将以旅行者的身份登上须弥的土地。考虑到她过去在蒙德璃月稻妻三国过于如雷贯耳的事迹,她的到来对须弥而言抑或是一项不稳定因素。”
我愣了愣:“所以呢?”
“大贤者的用词是‘调查’,但我想他的本意必然不会如此保守,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意思。”
“确实。”
刚一说完,我的脑海里旋即冒出了一个不太确定的念头。
“……你不会是要处理掉她吧?”我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你想死吗?”
艾尔海森眉角一抽。
“你不可能打得过她的,我敢打保票。”我笃定地说,“你只个弱不禁风的学术分子罢了,可千万别行不自量力之事。”
“弱不禁风?”
艾尔海森眯起眼,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尔后将手撑在方桌的一角,俯身看我。
我们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得极近,近到他的呼吸能拂起我睫毛的轻轻颤栗,近到我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浮起了一层可疑的红晕。
我撇开脸,咕哝一句:“这可是你自己的原话。”
“是吗?抱歉,我记不太清了。”艾尔海森说。
我:“……”
当初把一堆丘丘人和镀金旅团甩手丢给我处理的家伙究竟是谁啊?
我正想怼回去,便又听他不疾不徐地说了一句。
“至于我是否真的弱不禁风,倒不如你亲自来试一试?”
我身体一僵,对着一旁的书房门缓慢地眨动几下双眼,随后一点一点将面孔转回到艾尔海森的方向去。
我:“怎么试?”
艾尔海森像是在研究篆刻在玄武岩上的古文字法典般,用目光细细地描摹出我的轮廓。他就这么定定地注视着我,鼻尖几乎要跟我的挨到一块儿去。
“比如。”
“比如?”
“比如。”顿了顿,艾尔海森重新将身体站直回去,伸手捞起我面前的汤碗和餐碟,淡淡道,“今天的餐具我来洗。”
我:“……”
我:“滚。”
第29章
“安妮塔教授。”
“……安妮塔教授?”
“教授,您在听吗?”
在学生第四次试图唤醒我游离在外的意识之前,我总算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在学生看不见的办公桌下,我用钢笔尖对着自己的虎口狠狠扎了一下,随后抬起一张镇定脸:“刚刚说起你远赴稻妻实地调研的计划,传闻稻妻政府确实有对外开放的想法,然而具体政策尚未可知。我建议最好还是等一段时日再做打算,这也是为了你的个人安全考虑。”
“身为一名合格的学者,在追求学术的道路上,又怎能过分拘泥于个人的安危。”目光炯炯的学生严肃道,“这一点,已然是我们因论派标杆的安妮塔教授您应该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好的不见他们学,偏要学我爱送死的精神是吧。
我从书架里取出一本活页夹,摊开后放到他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算上你今天这份,我到目前为止已经收到整整九份稻妻活动申请书了,你们是提前约好了要一起来难为我?”
学生定睛看向落在那几分申请书上的署名,脸蛋瞬间气得通红。
他怒道:“阿法尔拉比亚艾维兹这群叛徒!昨天在咖啡馆的时候还装成一幅贪生怕死的样子说谁去稻妻谁脑子有病,原来是早就计划好了要骗我!”
我:“……”
看来,无论在校生如何替换更迭,教令院内卷的传统总是亘古不变。
好容易找了个借口把学生给赶出去,我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脑海中却无端冒出昨晚的一段记忆来。
惹得我一整天心烦意乱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不知现在又跑到哪儿去逃班摸鱼的艾尔海森。
气氛到位了,情绪到位了,准备工作全部就绪之后,他竟然跟我说要去洗碗?
彼时的艾尔海森已经拿着碗筷走到了厨房门边,却又顿住脚步转头看我,还不忘反问一句:“你在期待些什么?”
我在期待些什么?
我在期待着怎么把他大卸八块丢进须弥海喂鲨鱼。
今天是卡维的欢送会。
虽说欢送会这个词听着有些古怪,却是我们教令院摸牌组一直以来的传统。无论谁要出远门长达半年以上,卡维都会煞有介事地拉我们去酒馆喝一场。
只不过,一直以来的送别对象总是我,这回倒是变成了组织人卡维自己。
临下班前又被三两个学生以确认课题进度为由绊住的我比约定时间晚到了整整半个小时,却依旧是除卡维之外最早进酒馆的人。
在卡维对面坐下,我四下环视一圈:“他们人呢?怎么就我一个来了。”
前一秒还在百无聊赖翻菜单的卡维闻声抬头,明媚的金发在顶灯的照耀下亮得晃眼。他笑了笑:“谁知道呢。”
声音轻快,仿佛半点生气的意思也无。
我觉得奇怪,以我对卡维的了解,他不是个喜欢等待的人。抑或说对我们这圈搞学术的人而言,大家各个惜时如金,谁也不是闲人,谁的时间都浪费不起。
“麻烦再来一杯柏娑酒。”
卡维点完单,又转头向我确认:“没问题吧?”
我正在发呆,回应也慢了半拍:“嗯,我就爱喝这个。”
侍应很快便将美酒端上桌来,卡维举起自己的那杯与我碰了碰。
玻璃杯沿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漂在茶色酒液中的冰球也随外力沉浮了一阵。
见卡维一饮而尽,我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硬着头皮把盛了满半杯的酒一口干了。
喝得太急,以至于我完全没能品出柏娑酒香醇甘甜的回味。刚烈的酒液好似把小刀顺着喉管割裂而下,呛得我满脸通红,眼里全是泪。
对面的卡维被我逗笑了,顺手递来条手帕:“姑娘家家的,学我干嘛。”
“看不起谁呢。”我摘下眼镜,接过帕子随手擦了擦眼角,咕哝一句,“我酒量一向比你好。”
见他不言,我迅速补充一句:“可别忘了,以前你耍酒疯都是谁把你送回家的。”
“这倒确实。”
见他乖顺的态度一反往常,我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盯着空空如也的酒杯看了半晌,我好容易憋出一句:“再来一杯吗?”
“不喝了。”卡维说,“我该走了。”
我一怔:“这么急?他们人还没来呢。”
“他们不会来了。”
说这话时,卡维已经提着箱子站了起来。他手中的手提箱比他平日里随身带着的那只要大一倍不止,确实是适合出远门的尺寸。
我没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能追着他的步子匆匆往门外走去。
卡维往柜台上放了两枚摩拉,大步走出酒馆,却在途径观景台时被天际那片燃得如火如荼的火烧云绊住了脚步。
他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抄在口袋里,侧眸望向如潮水般盛大的夕阳。他那一头金发被光辉染成绚烂的橘色,挺拔的身影也被渲上一圈儿朦胧的光晕。
此时此刻凝望着天边晚霞的卡维竟显出了几分画图时的专注,然而,在思忖片刻后,我还是决定出声唤醒他。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这次打算出发去哪里呢。”我问。
卡维吐出两个字:“稻妻。”
我:“……”
这家伙怎么跟我那些不让人省心的学生一模一样。
“现在的稻妻未必有你想象的那样安全,要不……”意识到类似的话语我今天早已说了不下五六遍,我遂适时地闭了嘴。毕竟我不能拿卡维跟我那些直叫人操心的学生相提并论,他是妙论派内数一数二的优秀学者,我没有对他说教的资格。
“再过两三个月,稻妻的枫叶就该红了。”卡维笑了笑,“红枫,古刹,注连绳,绘马。你想想,这些要素若是结合在一起,是不是很有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