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纳里看了看卡维又看了看我,忍俊不禁:“告诉他也没关系吧,只要是教令院的事,就没有大风纪官查不到的。要是他觉得有必要把安妮塔抓走,她现在还能坐在这儿和我们喝酒吗?”
道理是这样没错,然而一想起赛诺工作时的样子,我还是忍不住一阵心虚。
我讪讪地笑了笑,只能用喝酒的动作掩饰自己内心的尴尬。
“对了,安妮塔。”提纳里倒没急着问酒馆侍者叫酒,而是转过身子,一脸严肃地看向我,“正好趁这次机会,我想和你聊聊你从稻妻带回来的患者的事情。”
我愣了愣,放下酒杯:“怎么了,她情况很糟糕吗?”
“已经不是能用糟糕去形容的了。”提纳里摇摇头,“我们目前只能用输血的手段勉强维持她的血压稳定,但患者的皮肤和内脏器官仍然在持续衰竭,我合理怀疑她薄弱的生命体征完全在靠本人的求生意志强行支撑。”
我忽然觉得有些内疚。
自从回到须弥之后,我便一头扎进了自己的研究计划里,满脑子都是怎样尽快把带回来的资料整合成完整的论文,再没功夫去关心那女人的事。
虽说送她去健康之家治病不过是我为了逃出稻妻退而求其次与鬼隆大叔进行的一桩交易,但是……
“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尽力配合。”
话音刚落,坐在对面的艾尔海森微微一怔,像是抬头多看了我两眼。
“我确实有一些在意的事情想要问你。”顿了顿,提纳里缓缓问道,“在稻妻,这种病症恐怕不是个例吧?有关这些患者们的传闻,你有什么头绪吗?”
我眉头一皱,脑海中缓缓浮现出在船上与鬼隆大叔进行的一段对话。
“据熟悉稻妻八酝岛一带的人所言,这个病症的根源好像是祟神的诅咒。”
“祟神?”
“那是海祈岛岛民们信奉的魔神,大蛇奥罗巴斯。幕府与珊瑚宫长此以往的矛盾,也是由于当年奥罗巴斯率兵入侵八酝岛结果被稻妻雷神所斩而导致的。”
在坐的都是文化人,对于稻妻的国情体制和地理位置都有最基本的了解,所以我解释起来也省事不少。
默默旁听许久的卡维皱了皱眉:“那应该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吧?如果大蛇的诅咒能引发这种恐怖的病症,岛上又怎么可能会有人迹呢。”
我摇摇头:“祟神作祟是我去到八酝岛前不久才发生的事,而且说到底,祟神所指的不过是大蛇横亘在岛上的那具骸骨而已。长久以来,八酝岛最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靠用大蛇骸骨上结成的骨髓结晶冶炼玉钢,进而锻造刀剑。据说这个女人的丈夫生前就在开采骨髓的蛇骨矿洞里工作,最后也死于这场怪病。”
艾尔海森抬起眼,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你的论文交上去了吗?”
“……还没有。”我茫然地看着他,“怎么了?”
“问题多半就出在这里,这或许和你的研究课题也有关联。”艾尔海森与提纳里对视一眼,又转头问我,“关于八酝岛的骨髓结晶,你有什么更多的了解吗?”
“矿石应该是素论派和生论派的研究领域吧,我就算想研究也有心无力啊。”我嘟哝一句,突然一拍脑门,“不对,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还真带了一块骨髓回来,本来是想当纪念品留着的。”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卡维倒是比我这个当事人还急,撤了我的酒就把我往卡座外推,“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啊!还不赶紧回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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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是被卡维赶出去的,身边还跟了个提早打道回府的艾尔海森。
相较于艾尔海森家中井井有条的布置而言,我的房子一向算不上整洁,再加上我这周赶论文赶得昏天黑地,一踏进家门,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夹了书签的资料文献。
“到底被我扔到哪儿去了……”
相比于我的手忙脚乱,艾尔海森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抱起双臂斜倚在门框上,用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然后淡淡道:“沙发上。”
“……?”
我走到沙发旁掀开扔在上边儿的毯子一看,果真发现了那只陪伴我在稻妻风里来雨里去的防水包袱。
“找到了。”
艾尔海森接过我递过去的东西,眯起一只眼,将它举在阳光下细细观察了一番。
那是一枚拇指大小的矿石碎块,蓝紫色的表面呈现出不规则的白色波浪形花纹。外表虽然看着通透,内里的结构却看不太清晰。
“得赶紧把它拿给提纳里才行。”
话音刚落,手忙脚乱的我一不小心拂倒了茶几上那杯隔夜的冷咖啡。
艾尔海森看了看地上的瓷器碎片,像是一点都不惊讶:“你去换衣服吧,这里我来收拾。”
“嗯,谢啦。”
我生怕害得仍然留在酒馆里的提纳里久等,便一头扎进卧室翻箱倒柜找衣服。
我想我一定是被没日没夜的高强度研究给冲昏了头脑,此刻对于生活中任何琐事的反应都会不受控地慢上半拍。
因此,当经过落地镜的我看见自己的鼻子正在涌出不正常量度的鼻血的时候,也以为自己不过是因水土不服上了火,遂拽过条手帕随手擦了擦,大步走了出去。
“你怎么了?”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艾尔海森:“没怎么啊。”
他眯起一双绿色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像是帕蒂沙兰的花蕊,在上扬的眼角翘起好看的弧度。
“你又通宵了吧。”
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血好像在我走出房间前便被恰到好处地止住了,所以我也没刻意提起这件事,顺势点点头:“对啊。”
“……”艾尔海森沉默两秒,像是叹了口气,“你回去躺着吧,我把东西给提纳里送去。”
我有些受宠若惊,感动之情后知后觉涌上心头。
谁料他偏偏要加上一句:“先天基因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决定了一个人的上限,所以,一味让大脑过载并不会激发出你本就不存在的潜能。”
我:“……”
我:“我知道了。”
说完,我皮笑肉不笑地冲他扯扯嘴角,抬脚,砰地一声把门踹在了他的背影上。
第4章
又是一夜无梦。
说来奇怪,我曾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做梦的能力,但在过去旅居稻妻实地考察的一年里,我倒是没少做梦。
梦里尽是些过去的场景。
父亲常对我说:“须弥人总以为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都深藏在这个世界的地下,其实真正的无限存在于星空之外。安妮塔,你要记住,你我都是被折断了翅膀囚禁在笼子里的飞鸟。”
此刻的我正站在教令院正门外的观景平台上,迎着初秋的晚风抬起头。也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作祟,如画卷般展开在我眼前的星空竟显得分外不真实。
……
“抱歉,让你久等了。”提纳里从教令院内走出来,一对毛茸茸的耳朵随着他的步伐摇来又晃去,“由于是没有被事先录入在系统后台的矿产资源,所以这次的检测比预想中花了更长时间。”
我接过他递来的报告,借着昏暗的路灯将上边儿那些复杂的化学符号努力理解了一番。
提纳里轻叹口气:“艾尔海森的猜测恐怕是正确的,所谓的祟神诅咒,不过是残留在魔神骸骨之中的放射性物质。就在过去一年内,由于某个内情不明的契机,原本稳定的骸骨组织遭到破坏,内里的有害物质便以结晶的形式外显了出来。”
见我面色凝重,提纳里拍拍我的肩以示安慰:“好在我们及时查清了问题根源,一切都还来得及。我更在意的反倒是你的状况。”
“我?”
“你在八酝岛总共待了多久?又是什么时候捡到这块晶化骨髓的?”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冲一脸担忧的提纳里笑了笑:“放心吧,我一点事儿没有,每天都精神得很呢。”
“一旦发现任何异样,就算不能第一时间找到我,告诉艾尔海森或是卡维也可以。”此刻向我叮嘱再三的提纳里好像个操心过度的老母亲,他认真说道,“总之,千万多留心自己的身体。”
满脑子都是论文的我当然没把提纳里的话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早,踩着点来上班的艾尔海森一走出电梯,便看见了坐在资料室边儿打盹的我。
被机械门开合的响动惊醒的我强撑开眼皮,立马被艾尔海森那张凑得极近的脸吓了一跳:“……呜哇!”
艾尔海森蹲在我跟前,眼疾手快地抓住我差点儿就要招呼到他脸上的巴掌。他眯了眯眼:“幸好先来的是我,不然你这起床气还不知道能招惹出什么麻烦。”
他的掌心宽大而温热,我愣了愣,慌慌张张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回去,站起身子理理头发抻抻衣服。
我莫名心虚地把目光给移开去,低声说了句抱歉。
艾尔海森垂了垂眼,表情却没什么变化。他起身,用门禁卡打开了资料室的大门。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我嘟哝一句:“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艾尔海森往工位上一坐,熏香一点书本一摊,一副毫不领情的样子。
“其实我昨天抽空把资料库里跟稻妻相关的先行研究整理了一下。”
“诶?”
“不过,既然你说没什么事找我,想必也不需要它们吧。”
我立马态度一变,狗腿子似的小跑到艾尔海森身后给他摁摁脖子锤锤肩。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身体好像不自然地僵了僵。
“都给你放在隔壁桌上了,调阅之前记得登记。”
早在我入学教令院之初,导师就教育我,身为须弥学子,一定要尽快学会活用虚空终端。
从小生活在父亲和艾尔海森祖母的影响下的我却更习惯和纸质书籍打交道,指腹摩挲纸张的触感总能令我安心。
对虚空终端持保留态度这一点,艾尔海森与我不谋而合。对于他毕业后决定留院从事书记官这个选择,多数人都表示惋惜,我却完全能够理解。
然而,艾尔海森的价值观与我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追求知识对我而言不过是通往目的的手段,对他而言却已然意味着一切的终点。
一上午过去,偌大的资料室只有两三个拿着申请表的学生进进出出。我翻完最后一篇论文,注视着桌上堆成小山的资料陷入沉思。
“这么快就看完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艾尔海森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惊讶的情绪。我无精打采地扯扯嘴角:“说实话,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看来教令院这几年的研究质量确实水得不行。”
“虚空终端选择向你开放的内容,很大程度上已经局限了你所能研究的上限。”艾尔海森淡淡地说,“难道你不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一点,才选择去稻妻以身犯险吗?”
我仰起面孔,对着挑高的穹顶发了会儿呆,尔后深吸口气,在心底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
“我想去一趟秘密资料室。”
“哦?”艾尔海森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你哪儿来的入室权限?”
“我确实没有。”
“……”
“但是你有啊。”
艾尔海森以手支颐,修长的食指在额角轻轻点了点。他像是听了个赛诺的招牌冷笑话一般,饶有兴致地盯住我。
“我有的是单独入室的权利,可不是领人入室的权利。”
我转念一想,不论艾尔海森是主动带我进去还是开门让我偷摸进去,一旦被人发现,他怎么着都脱不了干系。
我可不想连累他。
“……算了,我突然又不是很感兴趣了。”我清清嗓子,背转过身不再看他,“仔细一想,就我目前的论文完成度而言,魔神残骸异变这种东西不过只是锦上添花罢了,我才懒得给自己找麻烦。”
“嗯,我想也是。”
“……”
虽然知道我早已在艾尔海森心目中坐实了自己利己主义者的形象,然而看着他此刻丝毫不觉意外的神情,我还是不受控制地生出了一股揍他的冲动。
告别艾尔海森之后,我独自一人去了因论派的学术研究室。
亏得人畜无害的外表和强行伪装出来的乖巧性格,我在院内的人缘还算不错。我装模作样地给几个学弟学妹指导了会儿毕业论文,又去休息室闭目养神了会儿,再次抬眼看向挂钟,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
正准备离开教令院的时候,我却鬼使神差地往秘密资料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该死,这秘密资料室怎么偏要往因论派学院边上建。
顶灯被熄灭之后,我的犯罪欲望彻底被四周昏暗的环境光给激发了出来。我悄悄走向走廊尽头的大门,抬起手轻轻一推——
竟然开了。
我记得卡维曾说过,教令院内设限较高的门禁都是出自妙论派大师的手笔,没有对应权限的人是永远都不可能解开那些精巧机关的。
不会是陷阱吧?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早就站到书架跟前了。
保存在秘密资料室内的都是些被虚空判定为不宜公开的文件,其中也包含了一些涉嫌触犯禁忌的违规研究。
当然,我对后者可没什么兴趣。
终于,我在一篇关于海祈岛民俗研究的论文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
——大蛇奥罗巴斯将眷属们从暗之内海送往地面,用自己的力量造出了当今的海祈岛。
……
——然而他的眷属们却不满足于以稻妻子民的身份困居于这片贫瘠的土地,这也成了奥罗巴斯举兵东征向雷电影发动反叛的直接原因。
……
——用镇物将奥罗巴斯的遗骸封印,避免以其为源头的祟气在八酝岛内进一步扩散。
……
——问题意识:暗之内海的具体位置尚未可知……在明确知悉与雷电影实力差距的前提下,奥罗巴斯反叛的理由仍待商榷……综上,提瓦特大陆的存在性具有若干悖论,合理怀疑存在着凌驾于魔神优先级之上的力量……
我意识到后面的内容还是不读为妙,赶忙重新把论文翻回扉页。
落在标题下方的作者名是:赞迪克。
(*赞迪克:博士在须弥求学时的曾用名。)
我在心底将这三个字默念了一遍,竟没来由地觉得似曾相识。
这时候,熟悉的木质香气忽然从黑暗深处翻涌而来,一只有力的大手把我手里的东西重新塞回书架,随即揽住我的肩,不容拒绝地将我带出涨满凝重气氛的资料室。
——“资料室那边的是什么人!?”
走廊尽头的一声厉喝瞬间将我惊醒,回过神来的时候,巡夜的风纪官已经冲到了我的跟前。
“艾尔海森书记官?还有……安妮塔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