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维过激的反应终于令安妮塔后知后觉,她尴尬地清清嗓子,放下双腿,动手把翻折上去的裙子下摆扯将下来,抚平上面的褶皱,正襟危坐。
半分钟后,安妮塔开口:“那个……”
“干嘛?”
卡维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却别扭地不去看她。
安妮塔:“你的脸好红。”
卡维:“……”
又过了半分钟,安妮塔再度开口:“对了。”
“……又干嘛?”
安妮塔:“后天好像就是你的二十九岁生日了吧。”
卡维怔了怔,紧绷的神色终于有所松动,像是没料到她会把自己的事记得这么清楚。
他正欲说些温情的话语,没成想,安妮塔又突然甩来一句:“过了后天,你可就是会被路过小孩称呼一声叔叔的年纪了。”
卡维:“……”
安妮塔用手撑住副驾驶与驾驶座之间的格挡,向卡维略微倾去身体。从她颈肩与发间逸散开来的无花果香气一丝一缕地缭绕过去,编织起一只密密匝匝的网,将卡维笼罩其中。
她似笑非笑地问:“都快三十岁的人了,你不会还没有看过那个吧?”
那个?
那个是哪个?
“……”
卡维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尔后嘴角一抽,踩下刹车,将车子停在路边。
卡维向操纵台的某一按钮戳下食指,安妮塔身侧的车门便应声而开。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女人,手心往方向盘上一拍。
“赶紧给我下去。”
IF06
卡维当然不会真的把安妮塔赶下去。
别看她外表上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性子却烈得很,还会不时显露出几分气死人不偿命的才能。
深受其害的卡维早已见怪不怪。
卡维将车开到餐馆附近时,外面飘起了毛毛细雨。
秋夜的雨寒冷彻骨,雨丝绵密如针。停车场距离餐馆还有两百米左右的距离,他不想让衣着单薄的安妮塔受冻,便独自冒雨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把透明伞回来。
这里位于都心闹市区,车水马龙,灯红酒绿。飘摇于半空的雨幕折射着街边绚丽的霓虹灯,像是有无数颗钻石坠落下来,在路面上堆积成光影一片。
卡维与安妮塔并肩行走于同一片伞幕下,与彼此挨得很近。
开阔的空间充斥了太多的他者,五感受到过多外界因素的侵蚀,变得有些迟钝。女人身上的香气、她衬衫领口磨蹭脖颈的簌簌声,卡维全都感受不到了,唯有她的肩头一下下撞击着自己手臂的触感,令他切实感受到了安妮塔的存在之真实。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只要略微伸出手臂,就能将女人窄瘦的肩膀拥入怀里。
真的好近。
卡维的大脑有些发懵。
-
两人来到了一家在提瓦特颇具盛名的豚骨拉面馆。
卡维往自助点餐机里塞了两张纸钞,摁下食物对应的按钮,给安妮塔点了小份拉面和抹茶布丁,又给自己点了大份拉面和炸猪排,最后将机器口落下的小票递给小窗后的工作人员,结束了这一场无需与人交流的点餐流程。
店内的用餐席位被设置在四张互相首尾相连以闭合成正方形的长条木桌上,每张长桌都用格挡区分出五六个等宽的空间来。店员会自行掀起桌前的卷帘上餐,顾客全程不需要与他人进行任何目光或是言语上的互动,故而这家连锁店也深受许多社恐人士的喜爱。
卡维坐在安妮塔隔壁的座位上,用隔间角落的自助出水机接了杯热茶。正想将茶杯递给安妮塔的时候,他才想起为那道设置在二人之间的格挡感到苦恼。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下一秒,安妮塔便动手拆开了格挡的拴锁,从后面露出一张盛着盈盈笑意的脸庞。
猝不及防与她对上视线的卡维一怔,握住茶杯的手微微一颤,几滴滚烫的茶水便落在了他的虎口处,白皙的肌肤登时洇开一片醒目的红。
“怎么这么不小心。”
耳畔响起这阵轻声软语的同时,向神经传来刺痛信号的手背便被安妮塔用一张湿巾给轻轻覆住。
卡维垂眼,便在湿巾角落看见了沾有安妮塔口红颜色的唇印。他的喉结翻滚两下,半天没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过了半晌,他轻轻咳嗽一声,不着痕迹地避开安妮塔的手,将自己的脸朝背对她的方向转了过去,只对她露出半个翘起金色发尾的后脑勺。
安妮塔眯起眼:“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感觉今天的你怪怪的。”
卡维:“……”
卡维:“怎么可能。”
“不,我的直觉一向很准。”安妮塔不依不挠,追问道,“你该不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吧?”
卡维无奈地叹出口气,终于转过脸来。
他问:“认识你这么久以来,我哪一回对不起你了?”见女人半天没接话,他又补充一句,“只有你对不起我的份。”
安妮塔轻哼一声:“怎么没有?”
“那你说说看?”
安妮塔先是伸出一根食指:“我大二那年,用打工攒的钱买了台G7XMARK2,刚买来就被你以采风拍照片为由借了去。结果呢?你到底把我的相机丢在哪座峡谷山沟沟里了?”
卡维眉角一抽,没什么底气地说道:“后来佳能出了MARK3,我不是给你买了个最新款么。”
“谢谢你,可是MARK3没有MARK2好用。”顿了顿,安妮塔又伸起一根拇指,继续道:“还有,我大学毕业那年想把笔记本送去电脑城清灰,你嘲笑我拧个螺丝上点油的事还要给别人白送冤枉钱,自告奋勇要帮我弄,然后呢?”
卡维:“……”
卡维:“那天我在工作室拆电脑拆到一半,临时被叫去开会了,是我一个后辈自作主张动的手,不能怪我啊。”
“哦,还没完呢。前年的圣诞节,我——”
安妮塔正想说下去的时候,面前的卷帘忽然被人掀起,店员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端到她面前,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总算是被诱人的美食给堵住了。
卡维松了口气,伸出筷子把安妮塔面里的温泉蛋夹到自己碗里,挖去蛋黄,再将蛋白的部分夹还给她。
“吃饭吧,别清算了。”
他无奈地说。
-
稻妻人喜食清淡,即便是油腻的炸物,也能做得出清油而不染。同样是炸猪排,却比须弥人的烹饪方式讲究许多,口感也更胜一筹。
卡维将盛着炸猪排的小碟推到安妮塔面前,问:“要不要尝尝?”
安妮塔下意识便想摇头,却又莫名犹豫了一下,笑了笑。
她轻声问:“还记得么,我们还在上大学的时候,有次在食堂里,你也是这么问我的。”
卡维垂下眼,也跟着笑了一下。
“当然记得。”
他与安妮塔虽然初见于须弥国立大学的综合图书馆,真正熟络起来,却是在社会学部的一号食堂。
那一年,安妮塔十九岁,卡维二十一岁。一个才刚刚大二却已凭借数篇发表在核心期刊上的优秀论文获得了硕博保送资格,一个在本该为毕设和未来进路而焦头烂额的年纪却因才华横溢早早得到了建筑学界的一致认可。他们是活生生的大器早成的例子,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那天,建筑系的卡维去社会学专用藏书室借了两本关于沙漠代尹王朝礼法研究的书籍,见将将好到了饭点,便本着就近原则走进了社会学部的食堂里。
美好的邂逅总是藏匿于阴差阳错的横断面中,卡维想,他与安妮塔便是如此。
中午十二点半,食堂内翻涌着人山人海,校工用喇叭不断重复着“请非就餐学生尽快离开食堂”的话语,在本就嘈杂的环境中吵得卡维更是头疼。
他捧着一份刚从窗口端出的热气腾腾的咖喱猪排饭,在人群中精准瞄住一个空位,大步走过去,坐下。
在他正对面,刚好坐着一个本该被校工驱逐出食堂的对象。
那人便是安妮塔。
时值毕业季,像安妮塔一样无法在图书馆自习区抢到一席之地的学生们便会转战到食堂去。尤其是那些住址离学校较远的学生,为了过渡排课的空档,常常能在食堂一待便是两三个点。
卡维虽然没有向校工举报的闲心,心底却对眼前人在饭点占用食堂座位的行为深感不满,便不由往她的方向多看了两眼。
这一看,他竟隐约觉得眼前的少女有些眼熟。
早在八年前,安妮塔便已留起了及腰的长发,妆化得很淡,穿一身素白的连衣裙,一副清澈干净的小白花模样。
在少女眸中荡漾着的眼波令卡维印象深刻,眼前人与记忆中的画面闪回交叠,他方才后知后觉,这是当初那个无意间在图书馆占了自己座位的小姑娘。
卡维觉得有点好笑。
“……原来是个惯犯啊。”
可惜食堂人声嘈杂,安妮塔并未听见卡维轻如叹息的话语,只直勾勾地盯着桌面的某一位置,望眼欲穿。
卡维顺着她的目光垂眼一看。
原来她看着的竟是自己面前的咖喱炸猪排饭。
少女收回目光,起身向点餐窗口的方向走去,十分钟后,她端着托盘慢悠悠地走回来,将一份炒荞麦面放在桌上。
她兴致缺缺地夹了两筷子炒面放进嘴里,嚼吧嚼吧,接着又把渴望的目光转回卡维面前的猪排饭上。
卡维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开口问她:“既然这么想吃,为什么不点一份?”
安妮塔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秀气的脸上忽闪过一丝尴尬的神色。她撇开眼,嘟哝一句:“卖猪排饭的窗口正好关了,买不到。”
卡维看着少女迅速泛红的耳朵尖,不由扑哧一笑,将自己的餐盘向她面前推了推,哄孩子似的问:“要不要尝尝?”
安妮塔愣住了。
“这不好吧……?”
“没关系,反正我刚刚一直在看手机,还没来得及动筷子。”卡维耸耸肩,笑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也可以用自己的荞麦面跟我交换。毕竟我没那么想吃猪排饭,不过是随便买了份应付午饭罢了。”
安妮塔微蹙起眉,像是在犹豫。过了半分钟,她眨眨眼,从钱包里摸出枚一百摩拉的硬币放在自己的托盘上,将它与荞麦面一同朝卡维推了过去。
卡维不解:“这是?”
“差价。”少女轻声解释道,“你的饭比我的贵。”
“……”
少女过分认真的语气令卡维不禁定睛望向她的面孔。
那抹樱粉才刚刚褪下她的耳朵尖,却又迅速攀上了她白皙的面颊,映衬着她那双清澈的茶色杏眼,可爱非常。
卡维依稀记得,初见她时,她给自己带来的第一印象是一种别具风情的蛊惑之感,与可爱一词截然相反。
现实与记忆的反差令时空裂开断层,卡维陷落其中却不自知,只情不自禁地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嗯?”
刚将猪排咬进嘴里的少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问堵得有些懵,缓慢地眨了一下眼之后,她还是决定优先将猪排咽进肚子里,方才一字一顿地答道:“我叫安妮塔。”
“安妮塔?”卡维将这三个字放在唇齿间默念一遍,尔后点点头,唇边扬起明媚的笑容。
“我记住了。”他说。
安妮塔问:“那你呢?”
“卡维。”
闻言,少女怔了怔,仔细打量了许久眼前人的面容后,眼底忽然浮荡起一如卡维记忆中那般、撩人且蛊惑的眼波来。
少女放下筷子,在湿巾表面擦了擦手指,接着从托特包里拿出便签本与签字笔,写下一行字符,撕下纸张递给他。
卡维接过一看,发现便签上写着的是一串数字。
“这是?”
“我的手机号码。”少女用手肘撑住桌面,尖翘的下巴搁在手背上,弯起笑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顿了顿,她轻叹口气:“当然,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信息。如果你不感兴趣的话,当成垃圾随手丢掉就好。”
-
多年后,安妮塔向他坦诚道,当年她之所以会主动交出自己的联系方式,是因为早已对他这位建筑系的天才学子有所耳闻,心想多条人脉多条出路。仅此而已。
听到这话,卡维虽然在面上佯装出生气的模样,心底却在无奈地叹息。
他不是傻子,怎会看不穿少女欲擒故纵的把戏。
明知少女早已织就起圈套,他却为着心底的那份好奇,试探性地跳了下去。结果愈是下坠,网便收得更紧,待他反应过来时,早已深陷其中无法脱身。
安妮塔是个过分聪明的女人,聪明意味着危险,危险意味着迷人。
这些年来,他与安妮塔身边的追求者从未断过,他们却未曾谈爱。
女人曾开玩笑似的对他说:“与你相处久了,遇见其他男人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把你作为参照物比较。”
卡维说:“那完蛋了,你怕是这辈子都看不上别人了。”
安妮塔笑道:“是啊。”
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这些未曾过脑的玩笑话会在卡维心中掀起怎样的波澜,又让他甘之如饴地等了自己多少年。
她总是如此,聪明且愚蠢,天真又残忍。
IF07
用完晚餐后,卡维开车送安妮塔回酒店。
驶进六本木的时候,他们所乘的车辆汇入盛大的车流,拥堵在一处因突发追尾事故而陷入瘫痪状态的路段中。
城市的霓虹透过车窗洒进来,在安妮塔的侧脸落下层层叠叠的影子。她将额角抵在冰凉的窗上,斜身坐着,用平板电脑阅读着一篇学术论文。
见她专心致志,卡维便想伸手关掉播放着蓝调爵士乐的车载音响。将将伸出的手却被安妮塔摁住,耳畔随即响起她柔软的声线:“别关,我爱听。”
“不会吵到你么?”
“不会。”
安妮塔收回手,用指间夹住的触控笔将正在阅读的论文的重点部分标出高亮。在段落旁做完简单的笔记后,她将论文翻到最下方参考文献的部分,不出所料地见到了艾尔海森的名字。
研究人工智能的学者多多少少都直接或间接地引用过艾尔海森的论文,安妮塔也不例外。
读完手头的论文后,安妮塔终于在车子不间断走走停停的节奏里感到有些头晕。她闭上眼,靠着车窗,很快睡着了。
安妮塔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场景是那座她既熟悉又陌生的须弥城。这座建立在一棵参天古树之上的城市,失去了那些喧宾夺主的高楼大厦与现代化的基础设施,房屋变得低矮且古朴,行人的着装也退化到了百年前。一切的一切都像历史书中所记载的那样。
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制服长裙,站在一处观景平台上。林间风撩起她腰间的长发,也将从她身后的酒馆里传出的喧哗声推得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