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拉住了她的手。那是个身形高大容貌英俊的男人。
顺着那一丝一缕缭绕而来的沉稳厚重的木质香气,安妮塔侧眸望去,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被稍长的青灰色刘海掩映住些许的绿眸。
那双眸子平静而透彻,将她错愕的神情清晰分明地映其中。
她呼吸一滞,难以置信地唤出那个名字:“艾尔海森?”
“嗯。”男人说,“是我。”
他用手指插入她的指间,向内收住,与她十指相扣。
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心底忽然翻涌起落泪的冲动。
安妮塔张张口,正想追问些什么的时候,车辆的颠簸却让她的脑袋撞上了玻璃,令她从梦中惊醒。
她像在梦里所做的那般,向身侧转过脸去。映入眼帘的是卡维被光影涂抹得棱角分明的脸,他的眼底盛满关切的神色。
“做噩梦了?”卡维问。
“……”
安妮塔抿住嘴唇,沉默一会儿,摇摇头:“不是。”
“嗯?那难道是美梦?”
“……不清楚。”顿了顿,安妮塔眯着眼笑起来,“梦到和帅哥牵手,算得上美梦吗?”
卡维瞥她一眼,像是有些无语。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现在也不是春天啊,你这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呢?”
安妮塔轻轻“嘁”一声,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盯着他,反问道:“寡了这么多年,现在我想谈恋爱了,不可以吗?”
卡维:“……”
安妮塔说这话时,刚被十字路口的红绿灯疏通出一段的车流又陷入了新一轮拥堵。卡维轻轻叹息,伸手取过瓶水,拧开瓶盖。
他在脑子里一遍遍过着安妮塔方才所说的话语,手将瓶口凑到唇边,又顿住。
“……那个。”
卡维清清嗓子,转头看向安妮塔。没成想,身边的女人正紧盯着窗外的某个方向,暗自出神。
细细密密的雨丝在窗上流淌成数道涓涓溪流,将街边的行道灯折射出绚烂的七彩虹光。卡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然而身高差带来的目视角度差令他无法顺利地看清安妮塔眼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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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塔在看被堵在隔壁车道上的一辆的士。
的士后座上坐着个正在看手机的男人,他的侧脸线条分明,稍长的刘海遮挡住他的眼睛,安妮塔只能看见他挺拔的鼻梁与锋利的下颌线。
莹白的手机屏幕在他的脸部轮廓线上晕开一圈朦胧的高光,令他看上去分外不真实,像是从安妮塔的梦境中活生生走出来的那般。
安妮塔把指尖抵住玻璃窗,用不确定的口吻询问身边的卡维:“那是艾尔海森吗?”
“……嗯?”卡维略微弯腰,向副驾驶的方向俯身探过去,目光顺着安妮塔手指的方向延伸开来。
十秒钟后,他重新坐直身子,淡淡地甩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看不清楚,或许吧。”
“哦。”
见安妮塔好半天才从窗外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卡维将唇线抿得很薄,沉默许久,问:“你怎么突然和艾尔海森那家伙熟起来了?”
“我和艾尔海森?……我们不熟啊。”安妮塔茫然。
尽管如此,她的话音却没什么底气。
不熟是真的,毕竟他们总共才真正认识不到一个周。正因如此,才显得她刚刚那个虚实参半的梦境更加诡异。
安妮塔取下靠磁吸力附在平板电脑边缘的触控笔,搭在指间转了两圈,冲卡维扬起一个既正经又不太正经的笑。
“卡维大帅哥,帮我个忙呗?”
“什么?”
“你有艾尔海森的手机号码吧?”
“……”
卡维撇过脸,将手肘撑在车窗旁,死死咬住自己的食指指节,紧绷的下颌线一如他敏感且一触即碎的心弦。
他强忍住从脑海深处翻涌而起的眩晕感,闭了闭眼,平静地“嗯”一声。
过了半分钟,他听见自己异常冷静的声音在车内响起:
“怎么,要我给你发过去么?”
安妮塔认真思考了会儿,尔后扑哧笑出声。她把触控笔重新吸回平板电脑旁,发出啪嗒一声响。
“开玩笑的啦,你怎么还当真了。”她笑道,“我可没有抓着身边好友当僚机的癖好。”
卡维却没有再说话。
-
把安妮塔送回酒店后,卡维将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坪,找家便利店钻进去,买了罐淡啤酒。
雨下得更大了,卡维站在店门外,小口小口地喝着酒。沿他头顶上方的招牌的轮廓滑落而下的豆大雨滴汇聚成冰凌似的锥形,噼里啪啦地朝下砸。
他与安妮塔都不喜欢下雨,却一起经历过许多个雨天。他讨厌不见日月的天际,讨厌空气里潮湿沉闷的信号,更讨厌在雨中变得敏感且恹恹的自己。
卡维将啤酒喝完,把易拉罐扔进便利店门口的垃圾桶,深吸口气,一头扎进这场遮天蔽月的雨幕里。
-
门铃被摁响的时候,安妮塔正在一边泡澡一边闭目养神。
溶化了樱花味如浴剂的清水泛起柔和的粉白色,倒映着落地窗外璀璨迷人的城市灯火。女人白嫩的胸脯在水面下若隐若现,修长的颈项落满细细密密的水汽与汗珠。
酒店工作人员不会在夜里无故上门打扰,这一常识使得门外之人的身份更加可疑。
安妮塔皱了皱眉,正想选择性无视那阵铃声,放在浴缸旁的手机蓦然震动起来,险些落进水里。
“喂?”
“是我。”听筒里传来卡维的声音,“你开一下门。”
“……哈?”
卡维不给安妮塔反应的时间,把通话断得很快。再三确认来电人的确是卡维没错之后,安妮塔嘀嘀咕咕地从浴缸里起身,用浴巾擦干身子,捞起浴袍披在身上,收紧衣襟,把长条腰带在腰间系成一个活结。
明明安妮塔才是刚洗完澡的那个人,卡维的身上却湿得比她还要彻底。
海蓝色的牛仔服被洇成了深蓝色,他那头金发却因潮湿而显得更加明丽,直垂下鼻梁的额发被他随手撩向头顶。雨珠从他的发际线滑下,顺着额骨与眉骨,悬在他卷翘的睫毛尖上,在他酒红色的眼中摇摇欲坠。
安妮塔迎他进屋,去盥洗室拿来条干燥的浴巾,踮起脚,轻轻搭在他头顶。
她不解:“都这么晚了,你不回自己租的房子,跑来找我做什么?”
“我有话想问你。”
卡维的语气全无笑意,冷静得可怕,一点儿都不像他。
安妮塔自认是了解他的,却也为男人此刻的反常感到陌生,陌生的背后又藏着不安。
她拽住卡维的衣袖,把他扯到落地窗边的小沙发旁,摁住他的肩示意他坐下。
安妮塔用浴巾替他擦拭湿漉漉的头发,开口,声音很轻:“你想问我什么?”
“你是不是看上艾尔海森了?”
安妮塔怔住了,嘴里呆呆地“诶?”一声。
过了半晌,她问:“‘看上’的意思是?”
“那我换一种问法。”卡维望向窗外模糊在盛大灯火中的城市天际线,心脏跳得很快,声音却很平静。
“你是不是喜欢上艾尔海森了?”
“……”
安妮塔认真思忖片刻,摇头:“算不上。”
卡维本以为,这是个只能用“是”或“否”作答的二元概念,没成想,安妮塔给出的竟是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其解读方式可以是多种多样。
她想表达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她动心了吗?对艾尔海森动心?开什么玩笑,她为什么会对一个才认识不过一周的男人动心,凭什么。
凭什么啊。
卡维越想越委屈。
“不可以。”
默然出神的安妮塔忽然听见卡维的低语。
“不可以什么?”安妮塔问。
卡维动了动脑袋,转过身,从浴巾覆下的阴影里掀开长睫,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红眼。
他说:“你不可以喜欢艾尔海森。”
卡维的语气委屈巴巴的,配合那双随时都会落下泪来的眼睛,令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落水小狗。
这样的卡维成功唤起了安妮塔心底的怜爱之情。
于是,她在男人身边蹲下,轻抚住他的膝盖,扬起面孔,耐心地问:“为什么?”
“因为……”
从卡维的视角,刚好能看见女人从浴衣松散的领口露出的那道惹人遐想的沟壑。他浑身一震,慌乱地转开视线,努力抑制住急促的呼吸,将后半句话接着说下去。
“因为,是我先来的。”
第62章 IF 08 ~ IF 09
IF08
昏黄的灯影模糊了墙纸上藤蔓状的纹路,将地毯与窗帘的质感衬托得更加高级。
环绕式音响播放着轻盈悠扬的钢琴曲,是德彪西的《月光》,安妮塔最喜欢的曲子。
一尘不染的落地玻璃映出房内的陈设,其中有一双男女的侧影。男人坐着,女人蹲着,一人垂眸,一人抬首,与彼此深深地对视。
卡维没有再躲避安妮塔的目光。
暧昧在夜色中疯长。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眼前人,倒是让安妮塔想起了一件往事。
研一那年,她申请到了伯姆托夫大学的交流项目,远赴至冬国经历了一段为期一年半的留学生活。
伯姆托夫大学算是提瓦特综合实力第一的院校,人文社科领域尤为突出,每季度的学术进度评估都是神仙打架的修罗场。
繁重的学业压力加上至冬国极端的气候,饶是一向乐观要强的安妮塔都险些患上抑郁症。
一月底的至冬国,平均零下十八度的气温让安妮塔开不得窗。窗外总是一片纯粹的白,积雪与寒冰埋葬了城市应有的生机与活力,令从小生长在雨林环境中的安妮塔感到喘不过气。
那一场寒冬伴随一张被评为B+的评估报告来到了安妮塔的身边。
她在一通打给卡维的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B字打头的成绩对于从小优秀到大的她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
当然,压抑的环境也催生了她深藏于心的矫情,她很少流泪,至少卡维从未见过。当卡维为悲情电影落泪时,安妮塔永远是在一旁递纸巾的角色。
哭闹完之后,安妮塔本来已经做好了被卡维毫不留情嘲笑一通的准备,未曾想,卡维非但没有这么做,甚至转头就买了张直飞至冬国际机场的机票,连夜赶了过来。
第二天,安妮塔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她裹着毯子打开门,伴随风雪一同窜进室内的,是个冻得脸色苍白的金发大帅哥。
卡维并未将此行提前知会安妮塔,因而当她看见眼前抱着双臂抖成筛糠的男人时,还以为是自己幻视了。
“……”
安妮塔哑然半晌,用自己被暖气蒸干了水份的嗓子干巴巴地问:“你怎么来了?”
卡维扯过她肩上的毯子裹在自己身上,瑟缩进沙发的一角,翻起白眼道:“怕你想不开投湖自尽。”
安妮塔又是无语又是好笑。
“附近的湖都被冻住了,我想投也没得投啊。”
卡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夜里九点半,又看了眼安妮塔惺忪的睡眼和打结的长发。他知道安妮塔不是习惯早睡的人,于是问:“你怎么会在这个点睡觉?”
“我下午两点才睡。”
“又通宵了?”
“嗯。”
被夺去毛毯的安妮塔拽来件针织衫披上,去厨房煮了壶热茶。五分钟后,她将一只茶杯放在卡维面前的茶几上,自己则捧着另一只杯子盘腿坐在沙发前软乎乎的地毯上。
喝下热茶,卡维总算从室外那场冰天雪地的酷刑中缓了过来。
他垂眼看向抿住杯沿默默放空的女人,犹豫半晌,还是决定将自己在飞机上酝酿出的安慰话语咽回肚子里,反复加工琢磨,最后简炼成短短四个字。
“好点了吗?”
“当然了。”安妮塔无奈地笑了笑,说,“不要小看我的抗压能力啊。”
彼时的电台正在播放着的音乐也是《月光》,昏黄的光影从客厅中央的枝形吊灯洋洋洒洒地落下,在安妮塔的发顶投下一圈明晃晃的光晕。
卡维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用掌心抚上她的脑袋,轻轻揉了揉。
饶是两人关系再好,终归男女有别,这一动作的亲昵程度有些超乎安妮塔的认知了。
她抬起眼,浅茶色的眸子被缀满明光的睫毛衬得湿漉漉的,令她看上去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兴许是琴声与光影过分浪漫,连窗外飘摇的风雪都显得温柔了起来。
安妮塔终是没有挥开卡维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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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安妮塔才总算明白了过来。
卡维对她的好并不是无底线无条件的。
卡维会对所有异性扬起明媚绅士的笑容,会力所能及地帮助有所需求之人,仅仅因为他是个善良且亲切的人。
然而这也让安妮塔模糊了自己与他者的区别,让她误认为卡维对她的包容与温柔不过是出于他一视同仁的恻隐。
回忆如潮水般褪去。
安妮塔缓缓收回搭在卡维膝头的手,将自己半干半湿的鬓发撩向耳后,轻声问:
“所以,你喜欢我吗?”
“你想听实话吗?”
“想。”
卡维轻轻叹息,像多年前在至冬国的那间小客厅里所做e的那般,伸手摁住女人的发顶,轻轻揉了揉。
“当然喜欢了。”他说,“喜欢的不得了。”
正因喜欢,他才会记住安妮塔的一切喜好,记得她不喝牛奶不吃蛋黄,为她考来右舵车的驾照,细心地关注着她的点赞列表和日程计划。正因喜欢,他才会因着她的一通电话不远万里奔赴异国,只为了在她失意时坐在她身边陪陪她哄哄她。
卡维本以为,她会更快发现自己的心意,即便没发现也不要紧,他们是对彼此而言最亲密的异性,再过五年十年,他们总会走到一起。
艾尔海森的出现却破坏了这一微妙的平衡,让本以为自己可以不计得失的卡维慌乱了起来。
他愿意等,却无法心态平和地在机场等一艘永无可能泊来的船。
安妮塔垂下眼,沉默良久,哑声说:“你确定自己对我的喜欢是男女之情吗?或许你只是……”
卡维的一声苦笑令她不忍将后半句话接着说下去。
“安妮塔,你我早就不是十八九岁的少年了。”卡维淡淡地说,“你可以拒绝我的心意,但你不能这样糟蹋我。”
安妮塔愕然:“我不是这个意思。”
卡维收回抚摸着她发顶的手,语气温柔却平静。
他说:“谢谢你,至少你很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