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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维走后,安妮塔一夜未眠。
次日,她顶着铺了三层遮瑕都盖不完全的黑眼圈走进讲堂。迟到了整整半小时的她实在不好意思越过人群走到自己位于第一排的醒目位置上,便只能猫着腰摁下离门边最近的折叠椅,悄没声息地坐上去。
第二天的发表课题并没有安妮塔想象中精彩,她将六篇论文的目录和首章简单浏览了一遍,便打开电子书,试图用自己感兴趣的内容驱散生理与精神上的倦意。
咔哒一声,一罐小黑瓶被轻放在自己眼前的桌面上。
安妮塔定睛一看,那是在稻妻便利店随处可见的能量饮料,专治通宵后遗症。
“还算管用,喝了吧。”
安妮塔循声望去,艾尔海森的侧颜便猝不及防地闯入眼帘。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误打误撞地坐到了他身边来。
联想起昨晚与卡维的对话,面对艾尔海森时,安妮塔不免有些尴尬。
“……谢谢。”
“实在撑不住的话,睡一会儿也没关系。”艾尔海森淡淡道,“会场很大,录制相机拍不到角落。”
说完这句,他便重新塞回靠近安妮塔方向的右侧耳机,用修长有力的手指在笔记本键盘上敲代码。
他的电脑屏幕没有贴防窥膜,安妮塔偷瞄一眼上面对她而言与天书无异的算法数据,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自己旁观卡维捣鼓建模软件的场景。
卡维卡维又是卡维。
安妮塔摁住酸胀的额角,只觉得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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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塔终是没能熬过这一场午休。
她向神里绫人打了声招呼,独自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会场。隐形眼镜在过分干涩的眼中滑片,高跟鞋在硌脚,肩颈也酸痛得不像话。
三号学舍与校门之间有一座长而陡峭的阶梯,心事重重的安妮塔没有仔细看清脚下,细长的鞋跟一歪,整个脚踝都被带着狠狠地折了一下。
她弯腰摸了摸自己的踝骨,试探性地向下迈了一步,登时被疼痛刺激着倒抽了半口凉气。
正值中午十二点半左右,往来于大门附近的学生很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女人显得鹤立鸡群,引得旁人频频侧目。
安妮塔拿出手机,下意识便想拨通卡维的电话,手指却在通话键上方顿住,怎的都摁不下去。
她闭了闭眼,强忍住漫溢上心头的凄凉,转而点开打车软件,定位上自己所处的位置,努力振作起精神,准备拖着崴伤的脚将剩下的十来级阶梯走完。
有道挺拔的人影快步与安妮塔擦身而过,残留下木质香气的秋风扬起她的长发。下一秒,那人在她身下三级阶梯的位置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她。
正打算去便利店买午饭的艾尔海森将钱包拿在手里,一手抄兜,望向安妮塔的目光带着些许疑惑。
他抬眼看了看女人尴尬的神色,又垂眼看了看她将重心集中在右脚上的步子,抿起唇,向她伸出只手。
安妮塔连忙摆手:“你不用管我,我自己可以的。”
艾尔海森扬了扬眉,冰绿色的眸子被风掠起一圈波纹,尔后被他垂下的睫毛掩映住。他点了下头,洒脱地收回手,转身就走。
偏巧这时,安妮塔沉寂的手机响起来电提示,是前来接人的的士司机打来的。他说自己已经到校门外了,这里不让停车,委婉地催促她尽快过来。
好在安妮塔收线的时候,艾尔海森还未走远。她硬着头皮唤了他一声,看着那张再一次向自己转来的精致的脸,她没什么底气地说:“……抱歉,我自己好像不太可以。”
艾尔海森平静地应一声,重新攀上他刚刚走下的台阶,用自己的小臂托住安妮塔的,大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力量借给她。
从始至终,他都不曾开口吐出半个字眼,安静得像是不存在那般。
安妮塔将重心靠在男人身上,感受着他的热度与力量,任由他牵引着自己的身体,同他走完剩下的阶梯与道路。
艾尔海森拉开的士后座车门,在坐进去之前,安妮塔轻声说:“谢谢你。”
“没事。”
最后,的士启动,惊起落叶与尘埃,二人分道扬镳。
安妮塔抚向胸口,用掌心感受着自己平静有力的心跳。她侧眸望向窗外打马而过的城市街景,眼底流淌出释然的情绪。
她早已过了少女怀春的年纪,短暂的怦然心动不过是一场心猿意马的出走。
梦境之外,她与艾尔海森之间仅有一场点到即止的缘分。是的,仅此而已。
IF09
这是一幢坐落于六本木寸土寸金地段的新筑公寓。
安妮塔站在大堂入口的电子门禁前,在键盘上输入房间号码,然后盯着自己映在电子屏上的面容,静静等待卡维为自己解锁。
半分钟过去,拦在公寓门与大堂之间的玻璃门依旧紧闭,半点开启的迹象也无。
安妮塔叹出口气,再一次摁下数字。
等待接线的铃声活泼泼地响起,安妮塔冲监视镜头挥挥手,轻声说:“别装了,我知道你在家。”
同一时间,卡维正站在玄关的监视器前,任由女人的面孔模糊在低像素画面中,自己却捧着茶杯,沉默不言。
镜头那侧,安妮塔举起一根拐杖,可怜巴巴地说:“我来这一趟可是很不容易的,你就行行好放我进去吧,求你了。”
卡维紧绷的神色总算有了几分松动的迹象,他抿了抿唇,摁下通话按钮:“怎么弄的?”
安妮塔像是计谋得逞似的,弯起眉眼狡黠地笑起来,回答:“下楼梯崴的。”
卡维:“……”
卡维:“真是服了你了。”
说完这句,卡维随手把茶杯放在鞋柜上,连拖鞋都没来得及换,推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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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三面皆是高大的落地玻璃,丰沛的日光倾泻而入,将大理石地面冲刷得闪闪发亮。
一出电梯,卡维便看见了因被自动门婉拒在外而兴致缺缺地杵在玄关的安妮塔。从女人舍得用一双平底羊羔毛拖鞋替换掉细高跟的反常行为便不难判断,她展示给自己看的拐杖并不是唬人的道具。
隔着高大的玻璃门,安妮塔冲他挥起一只未杵拐杖的右手,眸子亮晶晶的。
“好久不见。”她说。
卡维板起面孔,硬邦邦地甩出一句:“你怎么来了?”
安妮塔笑眯眯地说:“来给你过生日啊。”
“……”
她弯下腰,有些费力地拎起搁在地上的三只大纸袋,递到卡维面前。
男人垂眼一看,透过纸袋开口的缝隙,分别看见了蛋糕鲜花和礼物。
他竭力加固的心房终是被安妮塔一句温温柔柔的“生日快乐”所击溃。
卡维用蹙眉的神情掩饰住内心的慌乱。他咬起牙关,绷紧下颌线,沉声说:“我送你回去。”
安妮塔拒绝得很快。
“不要。”
卡维用后背抵住门缝,双手抄进口袋,垂下头叹息。
“真的,你别这样。”他说,“能不能放过我?你越是这样我越难受。”
安妮塔静静地看着他,再一次用坚定的语气拒绝了他的提议:“不要。”
卡维呼吸一窒。
他挣扎了很久,再抬起头时,竟已红了眼眶。被泪水濡湿的睫毛接住星辰的碎片,粼光闪闪。
他开口,鼻音很浓:“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见他如此,安妮塔鼻子一酸,眼神闪烁两下,差点落下泪来。
她伸手扯住卡维的卫衣衣袖,轻轻扯了扯,接着深吸口气,说出在辗转反侧的深夜响彻于内心深处的本音。
“卡维,你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
“……”
“跟我谈谈吧。”她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问,“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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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维租的是位于高层的1LDK户型,连接着开放式厨房的客厅明亮开阔,落地玻璃外是繁华的稻妻城景,视野极佳,天气好时甚至能看见缭绕着浮云的影向山。
外国人在稻妻租房是件麻烦事,不仅礼金敷金的规矩难以消化,家具也需要自己从头添置。正因如此,室内的陈设布置处处彰显着卡维标志性的个人美学,既满足了宜居的基本需求,又不失低调的华丽与优雅。
安妮塔被卡维搀扶到沙发上坐下,脑回路被乱成线团的思绪堵住,转动不能,只能对着窗外的美景静静发呆。
长条餐桌连接着开放式厨房的料理台,上面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盏香薰烛。在安妮塔到来之前,卡维便坐在餐桌前的高脚凳上,用rhino设计歌剧院的建筑模型。
他重新将香薰点上,却没有面对电脑而坐,而是转了个向,看着安妮塔线条柔美的侧脸,与她一同陷入沉默。
他们就这样静了整整一刻钟,这份微妙的默契最后被卡维出声打破。
“说吧,你想和我谈什么?”
“……”
闻言,安妮塔搭在腿上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睫毛也跟着颤了颤。
她咬住下唇,挣扎片刻,然后笑着掀开放在茶几上的纸袋,先取出一只被透明礼盒和蕾丝缎带包装起来的芝士蛋糕,又捧出一束泛着潮湿水汽的新鲜向日葵。
“我知道你注意形象,肯定不愿意碰腻乎乎的奶油,所以给你订了个低卡的生日蛋糕。这家店在稻妻可有人气了,我托关系才能插队订到,你一定要乖乖吃完哦。”顿了顿,她继续喋喋不休,“还有,我觉得玫瑰太俗气,蒲公英和蔷薇花又太素了,最后选了向日葵。向日葵还蛮适合你的诶,你家有花瓶吗,先把花插上吧?”
卡维耐心地听着,直等到对方绞尽脑汁也憋不出旁的话语,才出声问:“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
“我……”
他将安妮塔的局促看在眼里,逼问:“只有这些吗?”
卡维一反常态的强势令安妮塔错愕地睁大眼,像是被吓着了。
她翕动几下嘴唇,艰难地吐出一个“不”字,又陷入新一轮的沉默。
“那你回去吧。”卡维冷下神色,淡淡道,“我给你打车。”
见男人当真在自己眼前掏出了手机,安妮塔下意识站起身。慌乱间不慎用错了脚,剧烈的刺痛令她浑身一软,整个人重重跌在铺就于茶几下方的地毯上。
这回,被吓到的人变成了卡维。
他放下手机,一个箭步冲上来想要扶起安妮塔,女人却不理他,只垂着头,像一具被拆去电池的人偶玩具。
卡维没再顾及自己别扭的情绪,忙不迭地问:“摔疼了吗?”
他满含关切的温柔声线回响于安妮塔的耳畔,不用抬头去看,她便已知晓,此刻的卡维又变回了她记忆中那般纯粹而温柔的模样。
啪嗒。啪嗒。啪嗒。
水滴接二连三地落下,在浅灰色的地毯上洇开一个深灰色的小圈。
卡维伸出手心去接,发现那些水珠有着滚烫的温度,下落的频率也愈来愈快愈来愈急,接二连三地,像是一场令人应接不暇的偶阵雨。
意识到安妮塔在哭,卡维的大脑顿时陷入一片空白。
卡维只在电话里听过安妮塔哭,却没亲眼见过她流泪的样子。他曾嘲笑她是个不近人情的生物,泪腺里藏的是鳄鱼的眼泪。
女人的泪水在他的掌纹间汇成小溪,顺着他的腕骨淌进袖口,怎的都止不住。
卡维慌了阵脚,早将与她冷战的决心抛到脑后,结结巴巴地说:“别、别哭了啊,你怎么犯规啊。”
安妮塔不说话,眼泪的下落却未曾停下。
“我错了,是我不好,我不该凶你。”卡维焦急地说,“我现在就去插花,蛋糕也会乖乖吃完的。我带你出去吃好吃的,我们一起过生日,你不要哭了。”
安妮塔摇摇头,用自己的手背抵住眼眶,颤抖着声音说:“该道歉的是我。”
卡维微微一怔。
“是我一直以来都没能发现你的心意,该说抱歉的是我。”安妮塔轻轻吸了口气,在抽噎中努力平复住呼吸,低声说,“让你这么辛苦,真是对不起。”
卡维叹息。
他用那只未被濡湿的手替安妮塔理顺发尾,用哄孩子似的语气说:“不说这些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好不好?”
安妮塔又摇摇头。
她用衣袖擦干眼泪,抬起通红的眼,湿漉漉的脸令她看上去有些狼狈,她的神色却透着不容置喙的认真。
她开口,哑着嗓子说一句:“我没有喜欢上别人。”
“……”
卡维的目光闪烁了一瞬,他抿了抿唇,迟疑道:“你不用勉强自己也可以,我没关系的。”
安妮塔无视了他的话语,用坚定的语气重复道:“我没有喜欢上别人。”
卡维的喉结轻轻滚动两下。
他侧眸望向窗外,暮霭在浓郁的夕阳中卷起波纹,美轮美奂。
过了半晌,他将目光重新转回安妮塔的双眼,轻声问:“那你喜欢我吗?”
卡维的注视炽烈而深情,安妮塔却不躲闪。
“嗯。”她温柔地回答,“喜欢的。”
第63章 IF 10
“饿了吗,想吃什么?”
“唔……想吃牛肉盖饭。”
“啊?”
“还想吃味增汤和金枪鱼寿司。”
“……拜托,今天可是我生日啊。”
“我给你做。”
“……”
卡维终于还是妥协了。
落日仿佛一颗巨大的血橙,被挤炸的汁水弥散于天际之上,形成一层涌动着的金红薄暮。
卡维还没来得及点灯,室内落满了浪漫的光影。他看向静坐在暮色中的安妮塔,虽然她被泪水晕花了妆,卡维却依然觉得她美得不像话。
卡维从没说过,自己在校期间门曾坚持不懈地在须弥国立大学的校花榜上给安妮塔投票。虽然安妮塔并不在乎这些无用的名头,被放进这场角逐中也并非她本人所愿,卡维却为她次次落榜的结果气得不轻。
卡维想不明白,他们学校还会有比安妮塔更漂亮的姑娘吗?怎么可能有呢,不可能有的。
“喂。”
……
“喂,你干嘛盯着我发呆。”
卡维回过神时,便见一只白嫩纤长的手在自己眼前飘乎晃动,像一片乘风摇曳的樱花瓣。
他眨眨眼,脸上缓缓浮现出两片可疑的红晕。他以手握拳抵住嘴唇,撇过脸去清了清嗓子,说:“觉得你好看啊。”
安妮塔:“……”
……她怎么觉得这句台词有些似曾相识呢。
安妮塔眯起眼:“能不能别学我说话?”
卡维放下拳头,扬起半边眉角,乜她一眼。
“怎么这么霸道,就许你调戏我?”
从卡维眼底流露出的大仇得报似的笑意令安妮塔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