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塔却不信邪,她向来只信事在人为的道理。无论凶吉,她只图一乐,于是大大方方地将签纸折叠几下收进了钱包里。
卡维倒是运气不错,从签筒里摇出了个大吉。他将签纸上的美好祝愿默念了一遍,接着将自己的签递给安妮塔。
“喏,送给你。”
“送给我?”
卡维说:“我可是很大方的,不介意将自己的好运分点给你。大吉抵小凶,勉强也能算得上中吉。”
安妮塔盯着卡维的大吉签纸看了半分钟,挑眉,将它折成一只千纸鹤,轻轻放进卡维的掌心里。
“你自个儿留着吧,我已经够幸运了。”她说。
“别跟我谦让来谦让去的,矫情。”卡维伸手戳了戳女人的眉心,俯身看着她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就是你的。”
安妮塔沉默两秒,嘴角一抽:“你霸总小说看多了?”
卡维:“……”
安妮塔:“那顺便把你银行卡密码也告诉我一下呗?”
“可以啊,960203,是你的生日。”
“开什么玩……”
话说到一半,安妮塔忽然怔住了。她抿了抿唇,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幸好你遇上的人是我,不然你迟早得被坏女人骗得连裤衩都不剩。”
卡维把玩着手里的纸鹤,笑道:“看来你对自己的认知存在偏差啊,你还不算坏女人吗?”
安妮塔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那还真是……多谢夸奖啊。”
插科打诨间,二人身后的求签所已悄悄放下了竹帘。日落西沉,倦鸟归巢,皓月将来时,拉起安妮塔衣袖的卡维犹豫了片刻,手指略微下移,握住她的手。
安妮塔的手总像冰块似的,怎的都捂不热。然而,被卡维牵起手的那一刹那,她的心跳竟莫名错漏了一拍,掌心随即涌上一层湿热的细汗。
山崖之畔,朱门之下,卡维的金发在暮色中流转着绚丽的光华。
他的笑容他的手掌都好温暖。
初见卡维时安妮塔便觉得,他是个过分漂亮过分耀眼的男人。直到发现他的内里藏着一颗黄金般纯粹而炽热的心,于是见色起意变成了怦然心动。
能被这样优秀的男人喜欢上,她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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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温泉旅馆办理入住时,女将告知二人,以卡维的在留信息与手机号码预约的客房仅有一间。
这间酒店的客房数仅有十间出头,旺季时是出了名的难预订。在确认了没有其余空房后,卡维尴尬地笑了笑,决定将唯一的房间让给安妮塔,自己去外面重新找酒店住。
安妮塔摇摇头:“这是文部省给你订的房间,哪有拱手让给我的道理。还是我去外面住吧,反正附近酒店也不少。”
“那我也不住了。”卡维毫不犹豫地接道,“我陪你。”
“……”
安妮塔无奈地瞅着他:“你知道这家酒店一晚上要多少钱么?”
“反正又不要我自己掏钱。”
说着,卡维当机立断掏出手机,给神里绫人发了条短信。对方在半分钟后发来的回信字里行间都透露着诧异的情绪,当然,卡维确信这只眯眯眼狐狸在故意装傻。
【神里绫人:之前我听你话里的意思,你和安妮塔小姐不是已经交往了吗?难道是我误会了?】
【卡维:你是不是搞错了重点?就算交往了,你觉得转头就和人家姑娘睡同一间房合适么?】
【神里绫人:真是抱歉。我没想到,当代须弥的年轻人还是这么保守。】
【卡维:?】
玩笑归玩笑,神里绫人终归还是托人替卡维在附近其他酒店订了间大床房。
随酒店预订信息一并被发来的,是神里绫人的良心劝言:
【不论你们打算让谁出去住,还是先在这间汤之岛用过晚餐再议吧。这里的怀石料理很有名,想必会让安妮塔小姐深信自己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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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将引着二人往深处走去,途经被露天门厅拥住的开阔水池,横在水面上的双层和式建筑便是传统能剧的表演舞台,在这之后,是茂密苍翠的树林和山峦。
晚餐被安排在客房内,长条餐桌临着敞开的趟门。沿廊外,庭院夜深露重,石灯笼闪烁着柔和的暖光,映衬着几株红枫,更显幽深古朴。
说实话,与怀石料理的高昂价格相匹配的,唯有其别出心裁的摆盘设计,口味却无功无过平平无奇。
一顿饭下来,安妮塔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吃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吃。
卡维见她一脸郁闷,不由扑哧一笑,问:“要不找个居酒屋再吃点?”
“你还不懂我么?我不吃夜宵的。”
安妮塔从仿生盆栽状的陶碗里捻起一片装饰用的枫叶,往卡维的发间一插。金发配红枫,相得益彰。
桌几很矮,盘腿坐在蒲团上的卡维不得不将腰身弯得很低,手肘撑在桌面上,身子斜倚。安妮塔正专心致志地用目光描摹着他的面孔,他一抬眸,便将将好撞进她那双清澈的眼底。
卡维轻声说:“你的脚伤才刚刚痊愈,就留在这儿住吧,别折腾了。”
说完,他便扶着桌角站起身子,想要摇铃唤侍应来撤下餐具。
鬼使神差那般,安妮塔蓦地摁下他正欲抬起的手。
女人欲言又止的神色令卡维有些迷惑,他问:“怎么了?”
“非走不可吗?”
“……”
“留下来吧。”
卡维愣住了。
他张张口,斟酌半晌,僵硬着身子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安妮塔莫名慌乱地躲闪开目光,她清清嗓子,说:“大不了问酒店多要一床被子就是了,反正这床大得很。”
顿了顿,她欲盖弥彰似的补充一句:“更何况,我相信你是个正人君子。”
“……”
卡维沉默两秒,无奈地笑了。他说:“喜欢的姑娘躺在自己边上,哪有正常男人当得了正人君子?你呀,别太高估人性了。”
安妮塔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堵得哑口无言。
半晌,她眯起眼,狐疑地瞅住卡维问:“听你这话的意思,你经验还挺丰富的?”
“……什么经验?”
“你说呢?”
卡维总算反应了过来,吐出口气,随后一手摁住安妮塔的脑袋,一手摇下门口的铜铃。
“好了,不跟你闹了。”他没好气地说,“你不是明天下午的飞机么,正好可以睡个懒觉,我中午来酒店接你。”
安妮塔好笑地看着他:“真的不考虑考虑?我可是在邀请你诶。”
“得了吧。”卡维翻了个白眼,“你不过是想拿我寻开心罢了,我还不了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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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维走后,偌大的和式客房静得惹人发慌。
安妮塔去盥洗室梳顺头发卸了妆,简单冲了个凉,便裹着浴巾走进庭院,打算享受一下这里的露天私汤。
夜间泡汤远没有安妮塔想象的那般浪漫,山峦在月色中模糊成硕大的剪影,色彩单调,沉默且无生机。缭绕着影向山的紫雾与电光掩住了皎月的光辉,显出几分肃杀,倒是与画本中不怒自威的稻妻雷神的形象有几分相似。
相比之下,安妮塔还是更喜欢须弥的雨林景象。尤其是那株托起了整座须弥城的智慧古树,在白日敛尽光辉,夜里却会闪烁起莹莹绿意,与月色相得益彰,不会喧宾夺主。
安妮塔竟然有些想家。
虽然她早已经济独立,却永远是个离不得家的孩子。她常常想,按照须弥文化里前世今生因果宿命的那套说法,她上辈子或许是一片漂泊不定的浮萍,好在善事做尽,这辈子才投胎进了一个温暖和谐的家庭,备受父母宠爱,受尽神明眷顾。
安妮塔的身体被温泉浸泡得燥热,意识也在诸多天马行空的想法中渐渐出走。
她先是想,若真有前世,卡维又会出生在怎样的家庭、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之后她又想起曾在卡维车上做过的那个关于艾尔海森的梦,她觉得离奇,真是的,依她慢热的性子,又怎会对一个才真正认识不过数天的异性上心呢。
想着想着,她的眼便不受控制地合上了。
安妮塔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虚空中无限下坠,那便是她在昏睡时所能拥有的唯一实感。
这感觉算不上好,但也不算太坏,像是一次头吸了大半包香烟,既令人窒息又叫人上瘾。
“安妮塔。”
……
“安妮塔?”
…………
“安妮塔!”
有人在喊她。
她的身体被温泉水熨烫得浑热,以至于那只握住她肩头的大手都被衬得有些冰凉了。
安妮塔强撑开异常沉重的眼皮,迷迷糊糊地“嗯?”出一声。映入眼帘的是与她才分别不到一个钟头的卡维的脸,这令她本就滞涩的神经更加转不过弯了。
卡维一脸焦急,安妮塔却一脸茫然。
她问:“你怎么回来了?”
“……你吓死我了。”
“我怎么了?”
“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没接,我就担心你是不是泡温泉泡睡着了。”
卡维没好气地瞪着她,语速很快,毫不掩饰自己诘责的目的:“你知不知道这样是会死人的?上个月稻妻刚出了一条新闻,有个年轻女孩在温泉里睡着,窒息死了。你好歹注意一点啊,别老害得人这么担心。”
“哈?”
卡维过分清奇的脑回路总算是让安妮塔清醒过来了。
她扑哧笑出声,一边想着该怎么揶揄卡维两句,一边撑着温泉边沿的石质格挡站起身。
深秋冰凉的夜风刺激得她浑身一哆嗦,她条件反射般抱起胳膊颤抖了两下。
不经意闯入她目光的,是卡维如遭雷劈般的神色。
卡维:“……”
卡维:“你没穿衣服。”
安妮塔:“……”
安妮塔:“我知道。”
卡维垂下眼,虽然耳根早已被烧得通红,却还在面上故作镇定。他抿直唇线,抬手把身边的浴袍朝安妮塔递过去。
“谢谢。”
安妮塔声音平静,穿上浴袍系起腰带的动作却无比僵硬。她悄悄瞄了眼故意将脸转向一旁的卡维,不情不愿地磨蹭了一会儿,开口道:“我穿好了。”
卡维轻轻“嗯”一声,但始终没把目光转回来。他沉默半晌,终于用生涩的声线吐出一句:“你没事就好,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
安妮塔一愣。
她仔细打量了卡维片刻,这才发现他似乎赶路赶得很急,在这仅有五六度的夜里,竟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打底衬衫,连外套都没来得及捎上。
印象里,有无数个卡维为她奔赴而来的瞬间。
大学时,她因低血糖晕倒在地铁里,醒来后蹲在就近的站台上走不动道,是卡维匆匆忙忙赶了过来,给她带了一颗糖和一罐饮料。
研一那年,他为她赶去了至冬。研二那年,在纳塔出公差的他特地赶回须弥给她过生日……诸如此类不胜枚举的琐碎感动,皆是安妮塔心动的证据和理由。
“卡维。”
“怎么了?”
半天没能等来安妮塔的后文,卡维感到纳闷,他终于放下别扭的小心思,转头直视住她的脸。
安妮塔被水汽浸润得白里透粉的面庞被石灯笼打来的侧光映出一圈细小的绒毛,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指头摸一摸。
她的眼底像是有千言万语呼之欲出,嘴唇却紧紧抿起,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人常言,秋叶落时总多离别。万物亟待凋零的悲凉氛围,令卡维尤其不喜欢秋天。
稻妻的这一场深秋寒凉多雨、红叶遍地。他的心事本应化作不胜数的落叶中的一枚,却在飘摇的途中被人拾起,悉心安放,有处归依。
安妮塔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因为她已一步上前,伸出双臂拥住了他。
实话说,安妮塔太瘦了,这并不是一个能够给足卡维安全感的拥抱,甚至让他在心底产生了些微笑意。
卡维的脖颈被她用脸颊蹭了蹭,耳畔随即响起她撒娇似的话语。
“我先回须弥等你,你也要早点回来。”
卡维微微一怔,随后笑意更浓。
“好。”
-
这一回,卡维与安妮塔腻歪了很久。
他给她吹干了头发,又给她泡了杯热红茶,最后跟她下了会儿围棋,这才在安妮塔的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地起身出门。
合上门前,卡维从长裤口袋里摸出那只被压得扁平的千纸鹤,轻轻放入安妮塔的手心中。
安妮塔觉得有些好笑,却没多想,只随手把它与其他证件一起塞进了钱包夹层里,便熄灯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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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安妮塔在机场的行李托运口等待工作人员办理手续的时候,顺带检查了一下自己这些天日常携带的提包。
她的手指越过平板电脑与化妆包,最后摸到了一支细长的管状物体。安妮塔本以为那是支口红,捏出来一看,才发现那是支油墨即将用尽的摁动签字笔。
“您的托运手续已办理完毕,这是您的登机牌,请收好。”
……
“小姐,您在听吗?”
游离在外的意识蓦地收束回笼,安妮塔恍恍惚惚应一声:“啊……抱歉。”
她将登机牌与签字笔一并收进包里,却忽然心念一动,转身问:“请问羽田机场内有快递货运网点吗?”
“有的,T3航站楼一楼有黑猫宅急便。”
安妮塔习惯性道了谢,先去附近的连锁咖啡店买了杯冰黑咖,尔后循着工作人员为自己指引的方向找到快递点,领了张快递单,打算将她方才在咖啡店里写下的手信与签字笔一并寄出去。
寄件人:安妮塔
收件人:艾尔海森
据她所知,艾尔海森与稻妻国家科学院签订了合作协议,要在这里多待一段时日。收信地址的话,只要填他们所暂住的酒店的前台便好。
安妮塔拿出钱包,在里面找到酒店的小票,将邮编地址等信息一一填入快递单中。
称完重付了钱,差不多也到了该入关的时间。安妮塔转身欲走,刚刚替她登记快递信息的小哥却急急忙忙地追了出来,喊道:“客人,您落了东西。”
安妮塔眯起眼,发现那竟是卡维硬塞给自己的御神签。被她亲手叠起的签文此刻正被小哥高举过头顶,从落地窗倾泻而入的阳光将其刺穿,映亮内里用红色荧光笔标出的记号来。
安妮塔接过签纸,展开并抚平褶皱,翻面一看。
那鲜亮的红色字迹明显出自卡维的手笔。
上边儿只有简简单单的六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