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全死了。”
“他们死在最后知道了真相后。在谎言最终落地,恶魔亲手揭开了血淋淋的真相,基地已经再不需要这些廉价的劳动力后,他们才有资格知道真相。他们带着万般的惊愕愤怒与惶恐,被处决了。”
“梦里的我无数次看着自己的双手,都好像沾满了擦不干流不尽的血,一闭上眼,就是他们一张张诚挚憨厚的笑脸,他们在问我[陆导,你说的是真的吗?我们真的可以住进末世之城里吗?]”
……
两人手中的活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傅晚宁依靠在木头架子上,看着陆域的背影,思绪却飘得很远。
她一直以为,她是唯一的重生者,没想到,陆域竟然也是。
但是当时乾坤戒传递给她的信息,却分明是说,她的重生是因为乾坤戒啊?为什么此时陆域也会重生呢?
难道,他真的是做了一场梦?
但这梦里的轨迹,和上一世简直一模一样。
傅晚宁看到陆域抬起一只手伸到脸前,猜到他应该是在擦泪,怕他突然转过来尴尬,忙转过身去看着小鸭子们。
虽然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可以听出来,他内心应该很难受。
陆域装作不经意地拭去了眼角的湿意,整理了下自己的情绪。才又接着道,“所以,梦醒后,我就希望我能让大家活得明白一点,我做不到带他们走出天灾,但我仍想力所能及地多出点力,不为别的,就为了洗去那些隐隐的负疚感。”
傅晚宁轻轻呼出一口气,缓缓说道:“可是,就算这些是真的,这也并不是你的错啊?你又何必要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呢?”
陆域看着自己的双手,苦涩一笑,“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第55章
“你是不是想说,欺骗了灾民们的人不是我,我也是被骗的,杀害了那些灾民的人也不是我,我还努力想要去警示他们,告诉他们真相了?”
傅晚宁神色复杂,但还是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陆域却眼睑向下,神色一黯。
“是啊,梦里的他们不是我害死的,是恶魔欺骗了我们,给了我们一个美好安宁的梦。”
“是恶魔拉了我们一把,然后在我们欣喜感激之际,又轻飘飘把我们推入了地狱。”
“但是,是我,是我去和那些灾民说,末世之城是属于大家的,大家可以在里面得到生存的机会。”
“是我和他们说,再苦再累也没关系,为了彼此的家人、爱人,为了下一代生的希望,我们应该挺身而出。”
“是我和大家说,所有人都是一个命运共同体,天灾之下,为基地出力,就是为自己出力,为自己的家人儿孙们出力。”
“所以他们来了,他们义无反顾地顶着天灾在努力着,一个人倒下了,另一个人又顶上了,他们用自己的血肉,铸成了恢弘雄伟的末世之城。”
“然后美梦咔的一声,破碎了。”
“是恶魔给了大家一个美好安宁的梦没错,但那个梦,是我亲自一字一句编织出来的,是我振臂高呼,引着大家入梦的。”
“诚然,不是我,也会有别人。我不过是恶魔手中无意识的一把刀罢了。”
“但是”
“为什么那把刀偏偏是我呢?”
“但是那个人,偏偏是我啊。”
听到这句话,傅晚宁忽然浑身一震,鼻子便是一酸。
陆域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们全身心地相信了我,我却辜负了他们。”
傅晚宁抬眼看着眼前长身玉立,却面色沉郁的陆域,沉默了。
这一刻她忽然特别懂陆域的心情。
因为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里,她也曾这样一遍遍地地质问苍天――“为什么是我呢?”
那么多的绝望,那么难以承受的苦痛,为什么偏偏都是发生在她身上呢?
她自认为自己一生善良,与人和气,全心付出,为什么却得不到一个好的结局,坏人风生水起,好人无辜受罪,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包括陆域的那种负疚感,她也一瞬间就理解了。
上一世,当她千辛万苦赶到家的时候,看到父母都已经不在了,她也是这样的心情。
她总是想,如果她不那么愚蠢,如果她早一点识破吴华与蔡如萦的诡计,如果当时的她能不被侥幸心理左右,拼着大雨,哪怕是用冲锋舟划个几天,划到鲤城和父母团聚,是不是都可能可以避开那悲惨的命运了?
哪怕她内心清楚,那样的暴雨之下,交通工具全面瘫痪,水流澎湃湍急,冲锋舟根本寸步难行就会被打散;哪怕她知道,几百公里的距离,存在太多太多可能的意外,她或许都走不到两公里,就被洪流卷走,溺死在无边无际的大水中,成为暴雨里堆叠的尸骨之一。
哪怕她明明知道会这样,哪怕她也曾无数次这样安慰自己,但在末世逃亡的那些年里,她仍无时不刻在自责着。
那种自责,直到她重生后,将父母第一时间接到身旁,安安稳稳地定居了下来,才慢慢淡了。
她都这样了,更何况陆域梦境里,关系着的是成千上万信任他,跟随他的灾民性命呢。
当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谁又能坦然而冷血地说一句:“这不关我的事,我尽力了,我也是被骗的,都是那些人自己命不好”呢?
吃饱了的小鸡小鸭们开始撒了欢地跑来跑去,虽然没有鸡妈妈鸭妈妈的庇护,但高温下出生,并且饮用过空间水,吃过空间里储备饲料的它们,好像天然的更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几只小鸡好奇地围绕在陆域脚下,这里啄啄,那里啄啄,发出“唧唧唧唧”的清脆叫声,驱散了一点沉重的气氛。
傅晚宁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后来呢?那个梦。”
陆域摇了摇头,“我是在逃亡的过程中得知所有参与建设末世之城的灾民都死了的,当消息传来的时候,我也知道,我不必再逃了,没有人会在乎我这只蝼蚁了。也因为他们的死,我消极抑郁了许久,我一直想要再找到末世之城。”
“但是我找不到。因为水星板块的移动变迁,各种无可抗拒的天灾之下,整个世界格局都改变,所有标志性建筑都消逝了,我漫无目的地在雪地里跋涉,直到快失温而死……”
“后来我被人救了,我又一次燃起了生的希望,最后也因为希望的破灭,葬身在难以逃脱的大地震中,然后我就醒了。”
陆域双唇动了动,他本来想向傅晚宁全盘说出,关于她对他的救赎,但是他又忍住了。
他不想让她觉得,他只是因为一场虚无缥缈的梦,才来对她特别关注。
那些为了保暖活下去,围卧相处的情谊,那些对她坚韧勇敢品质的心动与切慕,并不仅仅只来源于一场拯救。
其实傅晚宁早在听陆域讲这些事的时候,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陆域的这场梦,给她的感觉就是,她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情节一样。但一时之间没有头绪。
直到听到他那一句“雪地…失温……被救”的时候,才忽然心里一动。
她想起来,她在暴雪天灾的时候,也曾经救过一个人。
再抬头看向陆域的时候,眼里就藏着几分探究。
身高……差不多吧应该?当时的他一瘸一拐的,也没认真见过他站直后的身高。
身形……那个人好像瘦了点?不过末世几年了,瘦了很正常。
声音和面容……当时那个人好像面容和声音都被毁了,无从辨别。
最关键的就是事迹其实,但问题是,傅晚宁当时满心仇恨,也满身防备,虽然救了他,却也没真的与人家交心,相处了几天,也只是为了养伤,压根没放在心上。
所以当时那个男子絮絮叨叨讲了不少,她大都没注意听。
关于末世之城以及灾民相关的,倒是有个七八分的相似。
所以……陆域会是当时被她救了的那个人吗?
陆域说的,基本就是她经历过的天灾十年。要说是梦,骗骗别人可以,骗自己却没那么简单。她也是重生过来的人,对这种“做了个梦”的桥段再理解不过了。
傅晚宁放在身侧的手大拇指轻轻抚过食指中乾坤戒的位置,看着陆域的身形,心里有了八分的肯定。
唯一不解的是,他怎么也会重生了?
因为骨肉相连的原因,她甚至还隐隐有种感觉,乾坤戒是有情绪的,它并不排斥她与陆域的接近。
不过,无论陆域是不是那个人,无论他是不是也是重生的,傅晚宁并不打算揭穿这一切,既然陆域说了那是一场梦,那她就当做是一场梦就行了。
她与前世的那个男子说白了只是萍水相逢,她就是顺手拉他一把。
就好像她也曾数次被人顺手拉了一把一样,并无什么目的与企图,甚至如果当时陆域表现出贪婪或者意图不轨,她会利落再杀了他。
她对他印象最深的一点,就是当初她要离开的时候,那个男子一脸郑重地希望她带上他,他说,他的命是她救的,他愿意当她手里的刀,愿意当挡在她身前的盾。
也是那时候,她才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她才能记住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陆域的话里,还有一个重要的信息点――
“你刚刚说,梦里的你是死于一场大地震?”
陆域点了点头,“嗯……那是一场,毁天灭地的大地震。大地四分五裂,所有的基地建筑都毁于一旦,幸存的人们有的被压在建筑底下,有的被卷入深不见底的地裂缝隙中。”
“那时候,除了末世之城里的人,幸存的人类已经不多了,也不知道最后有多少人会捱过去……”
傅晚宁也皱起眉头来。
其实她最害怕的天灾,就是大地震。
高温,极寒这一些,都可以躲避在房子里,靠各种装备度过。
海啸这种,只要逃到高地或者稳固的高楼,也可以躲过,只可惜了,当初老傅在她的要求下,还找渠道定了一艘私人潜水艇,但是一直末世灾难开始得太快了,根本就没有来得及到货。
但是地震不一样。
一旦大地震爆发,不管在哪里,都非常危险。
在建筑里,可能被活埋,在户外空地里,可能被卷入地裂缝隙中。
就算她准备了热气球之类的东西,那又怎样呢?
有充足的时间让他们腾空而起吗?谁能保证地震是几分钟就过去,还是断断续续地持续个几天,几个月,几年呢?
关于如何度过大地震,傅晚宁也时常在考虑一个最佳方案。
陆域见她深皱着眉头,不禁反过来劝解道:“没事,就算我那个梦境会成真,大地震肯定也不会这么早降临,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呢。”
傅晚宁轻呼一口气,点了点头。确实,现在着急也没有用,先过好现在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两人一时无言,陆域弯下膝盖,蹲了下来,逗着那几只在他脚边啄来啄去的小鸡仔。
傅晚宁看着他骨节分明修长如竹的手,想了想,又开口问道:“所以,你一来到西山,就开始大力筹建种植院、养殖院、生产工厂这一些,是因为……担心我们会很快被联邦抛弃,是吗?”
傅晚宁一开始是以为,他筹建这些,是为了业绩,为了争功,到时候可以拿着这些成绩,风光回到联邦总部。
但听了刚刚他的这番话,她改变了想法。
她从陆域的话里,感受到了浓浓的愤怒与不甘,这些东西不是能伪装出来的。
“嗯……”
陆域低头看着小鸡仔那黄澄澄的小尖嘴,面无表情地道:“一定,绝对,不要相信希曜联邦。”
第56章
傅晚宁闻言,只觉有什么在心上重重敲击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来,曾经在警局遇到的那个女警小邱,当时谈到天灾的时候,她一脸自豪地说:“国家的储备粮多的是,现在是经济科技发达的现代社会,就算真有末世,崩坏了重建呗。”
其实不只是她,许多人,许多以希曜联邦为豪的人,都是这样想的。
比如社区里那一批不肯接受工分制,非要等待社会秩序好起来的人。
比如联邦第一次公布破解高温黑科技产品时,满网络彩虹屁夸联邦的人。
比如第一次收到联邦发下来的隔热服,各个社区里兴奋得喜极而泣的人……
比如她,比如她的父母。
即使大家在网络上,看到了那么多偏远地区的人,一次次痛斥、哭诉,说他们被联邦无视了,说他们等不到联邦的救援了,说他们被联邦放弃了…
这些人还是认认真真地为希曜联邦找着各种理由――
“没办法,太远了”
“没办法,联邦能力也有限”
“没办法,联邦牺牲了他们,也是为了救更多的人”
“联邦有联邦的责任,联邦要为多数子民负责”
……
甚至包括傅晚宁,哪怕她和很多联邦的权贵之间有着血海深仇,她也还是觉得,希曜联邦是站在人民这边的,那些人不过是少数人,是联邦的蛀虫罢了。
但现在听到陆域这么一说,她还是觉得有点难过。
无论是谁,在得知自己未来会被一直以来所依赖、相信、支持的国度放弃,应该都觉得难以接受吧?
傅晚宁沉默了一会,也像陆域一样蹲了下来,几只小鸭子围了过来,将他们当成了新奇的玩具。
“但就算是联邦会放弃我们,也不是现在吧?”
傅晚宁还是有疑惑,就算联邦会放弃他们这些普通人,也不应该这么快才对。
但西山基地已经许久没有收到关于联邦的消息了,这一点就很奇怪。
陆域也支持她的这个观点:“我也觉得很奇怪,我做的那个梦里,联邦前期为国民努力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直到原本的社会秩序都崩溃了,天灾已经确定无止尽蔓延了,联邦还在努力组织建立着基地,就如现在这般……不应该现在就没有消息了才对。”
满打满算,高温天灾是第一个天灾,到现在也还不到半年的时间。
理论上,这个时候应该还是会有很多人抱着一丝希冀,觉得天灾终会过去的。
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联邦就放弃了国民,那么等到太平盛世了肯定会后悔莫及的。
特别是前阵子网络还未中断的时候,明明希曜联邦还在不停地为大众努力着,研制各种材料,发公告安抚民心呀。
如果说,多经历几个天灾,联邦放弃了大多数人,那傅晚宁信。
但是要是第一个天灾,联邦就抛弃了大家,那多少就有点离谱了。
傅晚宁蹙着眉头,还是觉得这里面有古怪。
陆域小心地提出一种设想,“你觉得,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联邦总部的领导层里,有人和我一样做过这样的梦,他们一开始就知道天灾不会终结,大家的努力都将是白费,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