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恍如平地里砸出了一道惊雷,先是让郑衣息愣了一拍,而后便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意侵入他的骨髓之中。
笑意不可自抑地爬上他的嘴角,他喃喃道:“吃醋?”
双喜点了点头,只说:“连奴才也瞧出来了,爷这个当事人不会不知晓吧?”
郑衣息白他一眼,却眸子里却无多少真切的怒意。
他把双喜说的话放在心中仔细品鉴了一回,先是觉得浑身上下添多了些飘飘然的惬意之感,而后则是一股自内而外的狂喜。
是了,若她是心悦自己而吃了醋,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第28章 名分
郑衣息欣喜过了度, 飘飘然地将双喜唤到他眼前,只问:“你是这么觉得的?”
双喜茫然地抬起头,虽是不明白郑衣息这话的意思,可瞥见他脸颊以及耳垂处不自然的潮.红后, 霎时又明白了。
他忙大声回道:“是的。奴才可生了一双慧眼呢, 明明苏小姐不曾现身时, 烟儿姑娘还那般高兴,后头却又立马不高兴了,这不就是吃醋吗?”
当然,他这话隐去了苏烟柔羞辱并扇她巴掌一事, 只捡了郑衣息爱听的话说了出口。
郑衣息果然点了点头,傲然地瞥了一眼,转动着玉扳指的姿态矜贵又雀跃。
“原来如此。”他说。
怪不得呢,怪不得前夜里烟儿还任他摆弄, 一副对他百依百顺的模样。昨日在马车里却又作出一副抵死不从的模样来。
原来不是因为那李休然, 而是因为她吃了醋。
一切都说的通了。
双喜觑着他的面色, 笑吟吟地说:“爷是何等尊贵的人,就不要与烟儿姑娘多计较了吧。”
郑衣息听后不过嗔怪似地瞪他一眼,嘴里道:“我何时就要和她计较了?”
非但是不与烟儿计较, 连晚膳也让双喜摆在了正屋,破天荒地与烟儿凑在了一处用膳。
烟儿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身边的圆儿更是吓得身子忍不住地发颤, 给烟儿步菜时的手都在发抖。
在圆儿握着筷箸迟迟夹不起一块软烂的酥肉后, 郑衣息也蹙起了眉道:“退下吧。”
却是未曾发怒。
圆儿如蒙大赫,躬身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郑衣息扫一眼烟儿, 见她正望着梨花木桌上的十二道菜肴发愣,侧颜柔美又清雅, 好似一朵坚韧、不可折的木莲花。
心间渐渐浮起了些痒意。
一想到自己正被这哑巴放在心上爱慕、敬仰,便连恼也恼不起来了。
“多吃些菜。”他道。
烟儿却是不知晓他这般阴晴不定的缘由,分明方才还震怒不已,如今怎么又如此小意温柔地与她说话?
她只吃了一点胭脂鹅脯,而后便摇了摇头,以示不饿了的意思。
郑衣息却蹙了眉,一把揽住了她不盈一握的细腰,半边身子与她紧紧贴合在一块儿,只道:“你还在恼我?”
这清润的话音里捎带起了几分幽怨与诱哄的意味,温温热热的气息喷洒在烟儿莹白细腻的脖颈间,激起她一震战栗。
双喜还立在几寸开外,正笑吟吟地盯着他们。
烟儿便作势要避开郑衣息的手掌,可她越是挣扎,郑衣息的手却愈发就纠缠而上。
直到牢牢地将她锁在自己宽阔的胸膛里后,才道:“别动,好好吃饭。”
烟儿两靥嫣红无比,她已设想过了,若是郑衣息再以高高在上的模样羞辱她,即便是挨上一顿板子,她也不愿再让他近身。
可却是没想到郑衣息会改了性子,竟是痴缠着她不肯松手。
她又羞又愤,又被攥住了命脉不得挣扎,一时杏眸里便莹起了泪意。
郑衣息一瞧便不悦了,瞪一眼双喜后,将伺候的下人们统统赶去了正屋。
而后他便赶在烟儿眸中的泪落地前,先说道:“不许哭。”
这一声掺着恼怒的喝问一下子就勾起了烟儿压在心底的委屈。
被郑衣息羞辱、被苏烟柔扇巴掌,还有在车马里的不堪,统统都哭了出来。
一时热泪竟有决堤之态。
郑衣息一怔,而后也顾不上再恼怒。
只下意识地去寻双喜的踪迹,想问他,女子吃醋竟还会这般落泪吗?落了泪又该怎么哄?
可此刻的双喜已坐在廊角数起了蚂蚁,身边的圆儿小声地与他说:“爷每回遇上我们姑娘,都好奇怪。”
双喜不过笑笑,“连你也看出来了。”
郑衣息无人可求助,只能自己放缓了语调,对泪流不止的烟儿说:“将来我会娶苏烟柔进门,也会抬你做贵妾。”
话一出口,他与烟儿俱是一愣。
他方才想说的不过是“抬你做妾”,可说出口以后却变成了“贵妾”,贵妾与妾自然天差地别,不但子女自生自养,用度份例更是远胜普通妾室。
郑衣息陷入巨大的震惊之中,也不知是不是太子密信上的口吻太过急切,逼得他下了血本来讨好这个哑巴。
竟连和她生育子嗣一事都想好了。
他是疯了不成?
烟儿也止了泪,透过朦胧的泪眼去瞧郑衣息的面色。
贵妾?以她的出身来说,将来若能做郑衣息的贵妾,已是高攀了。
可她本不在意名分,她只是想要郑衣息的尊重,而不是将她当做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儿。
她睁着泪蒙蒙的杏眸,朝着郑衣息摇了摇头。
方才还在恼怒自己失言的郑衣息霎时身形一僵,身前的桌碗筷箸一下子被他掀翻在地,怒意使他胸膛不断地起伏。
他眼锋如刀,眸子里的戾气仿佛要把烟儿生吞活剥:“怎么?难道你还不稀罕做我郑衣息的妾?”
烟儿被这等声响唬了一跳,觑见郑衣息的怒容,她立时从团凳上起身,跪在了郑衣息身前。
她居于下位,跪得结结实实,姿态也极尽谦卑。
可郑衣息心内非但没有半分痛快之色,反而还愈发烦闷不堪。
寻不到发泄之地,他也实在不……想伤了她,更不想让她跪地向自己求饶。
可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这样的念头一起,郑衣息好似自己都发觉到了自己的阴晴不定太过怪异。
每回好似都是因这哑巴而起。
即便有太子的密信在手,他似乎也不该这么在意这个哑巴。
“在意”一词实在太过暧昧,如何会出现在郑衣息身上,而且还是对着个卑贱的哑巴?
思索时,郑衣息的余光落在碎了一地的碟盏筷箸之上,四溅的菜肴正在耀武扬威般地向他彰显着他方才的失态。
他到底是怎么了?
一次两次便罢了,怎么每一回都能因这个哑巴而勃然大怒?仅仅只是因为她摇了摇头吗?
这样的理由实在是站不住脚。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向他献殷勤的女子,从丫鬟到世家小姐,他几时这么在意过一个女人。
哪怕是苏烟柔向五皇子献殷勤,还将他贬到了尘埃里。
他也没有恼怒到失控的地步。
郑衣息盯着烟儿瞧了半晌,眸子里滚了好些莫名的情绪,似是烦闷,似是欢愉,似是觊觎,似是不屑。
最后统统化成了浓烈又汹涌的占有欲。
他不愿再深想,弄不明白的事就丢开手吧。
他也不愿再为了这个低贱的哑巴烦心,既是对她不一般,往后就把她锁在自己身边,允她一个贵妾当一当。
反正也只是个奴婢而已,还能翻得起什么浪来?多一个贵妾,也不会阻了他与宁远侯府的这桩婚事。
如此想着,郑衣息便欺身上前,蹲在了烟儿身前,视线堪堪与她齐平。
他反复深谙川剧里的变脸戏法,分明前一刻还是阴云密布,如今这一刻又平静的好似无事人一般。
郑衣息替烟儿拢起了鬓边的碎发,黑沉沉的目光如有实质般钻入烟儿的五脏六腑之内,他轻笑一声,灼灼地望着她,问道:“你心悦我,对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彷如窥探到了烟儿心里最隐秘的秘密。
她泪意一滞,无措的美眸凝着些不堪与窘迫。
那些只有她一个人知晓的苦涩,那埋在最深处的对苏烟柔的艳羡,似乎在这一刻都被生生地曝于人前。
而她此刻的窘迫模样也让郑衣息心中大悦。
他便捏住了她的下巴,吻上了她的唇,浅尝辄止后,笑着说:“那就好好待在我身边,我会给你贵妾的体面,护你一生安康。”
而后还添上了一句“苏烟柔是正妻,你与她有云泥之别,没必要去吃她的醋。”
“你可明白?”
第29章 丹青
烟儿自然明白。
她与苏烟柔自出生至今便有天堑之别,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侯府嫡女,一个不过是仰人鼻息的婢女而已。
有朝一日,苏烟柔会成为郑衣息的正妻,她顶头上的正室夫人, 碾死她便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
贵妾。
其间的旖旎意味烟儿听得明白。
可是。
她还来不及往深处细想, 郑衣息来势汹汹的吻已覆了上来, 轻柔的动作里捎带着几分强势,手掌已攀上了她的腰肢。
郑衣息觑见烟儿脸色有所动容后,便先逼着她承受他的热切。
直到衣襟抽带的声响响起后,烟儿才意识到情况的失控, 那些细微的反抗声尽皆吞没在郑衣息更为强势的动作中。
廊角候着的双喜与圆儿皆听见了里头的声音,脸色俱都一红。
圆儿赶去耳房烧水,双喜则把庭院里的洒扫婆子都赶得远了些。
动静一个时辰后方歇。
双喜本以为今日郑衣息已是不会再有什么吩咐,可谁知只等了一会儿, 郑衣息便隔着窗吩咐了一句:“搬些热水来。”
正屋的隔间里就有木桶, 要净浴也十分方便。
双喜忙将热水放在了门前, 正踟蹰着该让圆儿抬进去还是自己抬进去时,屋门却被人从里头推开。
此时夜色已悄然入幕。
清辉般的月色洒下凡尘,得天独厚般地映照着郑衣息的脸庞。
他面色餍足, 眉宇间盈存着几分惬然之色,如瀑般的青丝由一根绢带随意一结, 正零落地搭在他的肩背之上。
双喜一见他衣襟半开, 颈窝处似是多了几道触目惊心的抓痕, 一时便惊讶的不知该说何话语。
“放着吧。”郑衣息扫了眼罗汉榻上正在熟睡的烟儿,虽由锦被覆住了她的身躯, 可还是能借着烛火瞥见她玲珑婀娜的身姿。
遣退了双喜后,郑衣息便亲自将水桶搬进了里屋, 又抱起了罗汉榻上的烟儿,替她洗了身子后再轮到自己草草净身。
临睡前,郑衣息扶着烟儿柔顺的鬓发叹息了一回,望着身侧迷蒙月色之下的哑女,他心里的迷茫之意比方才还要更多了些。
*
郑衣息这两日休沐。
他连外书房也不曾去,只陪着烟儿在正屋里大眼瞪小眼。
吃早膳时在,午膳时也在,吃完了午膳还在。
烟儿不明所以,与郑衣息对坐了两个时辰后,忍不住心内的疑惑,朝着郑衣息作起了手势。
她手势的意思是:爷究竟想做什么?
郑衣息虽看不懂她的手势,可却能从她深深蹙起的柳眉里瞧出些端倪来。
她是在问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郑衣息自己也不明白,权当是为了太子的计谋吧。
他不曾与女子日夜不分地待在一处,如今与烟儿凑在一起,心里倒没有半分别扭之意。
坐了一会儿后,烟儿便做起了针线。
她不愿去想昨夜的混乱与荒唐,也不愿去猜测郑衣息对她的心思。
反正她也是个生死不由自己的婢女,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当然,贵妾之说她也不曾放在心上。
那绣着墨竹纹样的香囊只差收尾的几针了,烟儿做完手势后便回罗汉榻上做起了针线。
郑衣息就坐在扶手椅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从发丝到脸颊,再到绣针线时一抬一落的皓腕,遥遥望着竟是觉得她要与苏烟柔更像个大家闺秀一些。
他也被脑海里冒出来的这等念头给唬了一跳,收拢好思绪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哑巴正在绣给李休然的香囊。
上一回这绣绷明明给被他给扔出了窗外,她怎么又拿回来了?
一股无名火立时袭上心头,郑衣息正要发作时,对坐的烟儿已摆正了那香囊,瞥了一眼郑衣息后,慢吞吞地走到了他身前。
烟儿微微躬了身,将那香囊递到了郑衣息身前。
她并无多少期待之意,毕竟郑衣息多少名贵的东西没见过,定是会无比嫌弃这香囊的粗粝料子。
只是她辛辛苦苦做了这么久,总得送出去才是。
她这一动作,却让临近暴怒的郑衣息陡然一震。
心口堆积着的怒意霎时消弭了个干净,而后是一滴春雨般的悦色泛开在他心窝处,很快地便传遍他的全身,几乎要让他心花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