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双喜正端着糕点走进了外书房,一推开屋门,瞧见的便是郑衣息笑意洋洋的模样。
双喜便也笑着上前凑趣道:“可见是东宫的赏赐合了爷的意,竟让爷笑得这般开心。昨夜在宁远侯府,您的笑可都只浮在面皮上呢。”
这一番话好似当头棒喝般提醒了郑衣息,他敛下了笑意,想起方才福鲁的一番话,心头扬起些说不清的愁绪。
“殿下托奴才给世子爷带句话,那丫鬟的命您想留着就留着,逢场作戏、百般利用也好,不过是个丫鬟罢了,可世子爷您千万别因此冷待了宁远侯府那一头。”
福鲁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这一声抑扬顿挫的尖利之语划破了书房内的寂静,也让嘴角噙着笑的郑衣息脸色陡然一变。
这太监已上了年纪,那双矍铄的眸子仿佛泛着银辉的刀刃一般,几个眼神递来后便要将郑衣息的心口凿穿。
他这话虽说的委婉客气,可郑衣息还是听出了里头的言外之意。
太子在警告他,不要为了个身份低微的丫鬟,将苏烟柔惹生气了。
不仅他需要宁远侯这个岳丈,太子也需要宁远侯府这个倚仗。
郑衣息素来知晓东宫的暗卫遍布这个京城,却不知太子还要窥探他房里事儿的爱好。
他心生厌烦的同时还有些被窥探隐秘的窘迫。
堂堂一个郑国公世子爷,日日与一个卑贱的哑巴厮混在一块儿,说出去只怕也会贻笑大方。
郑衣息被福鲁的话说的脸色青一块白一块,好半晌才应道:“劳公公来我府上走一趟,我知晓了。”
他当然知晓何为大局,何为重中之重。这些日子他耽于私心之中,将这些事都抛在了脑后,甚至都有些不像他的作风了。
他郑衣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冷眼才成了郑国公府的世子爷。
成了世子爷后,他费了多少力气,殚精竭虑地提太子谋划,为的不过是有朝一日能得个从龙之功,借着太子这把青云梯爬到权势高位之上。
到时,娘亲的仇也能报了,他也不必再虚与委蛇地去讨好旁人。
那是他朝思夜想的显赫权势,不能毁在一点难登大雅之堂的私欲之上。
如此想着,郑衣息方才望着宣纸时眉眼里凝着的笑意渐渐地冷退,整个人紧紧绷在一处。
他想,他是有些在意那个哑巴,可是这点在意和权势地位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爷。”双喜仍是笑吟吟地开口道,他指了指手里的糕点,说:“这是烟儿姑娘做的糕点,您可要用些?”
晨起时郑衣息分明还在为烟儿出头,可此刻的他却伏在翘头案上,连正眼也不忘那糕点上瞧,嘴里只道:“我不饿,你送回去吧。”
双喜颇为纳闷,盯着手里的糕点发了一会儿愣以后,才作势要往外头走去。
可他刚把头转过去,抿着唇的郑衣息却唤住了他,嘴里道:“不用送回去了,你在这儿把这些糕点吃完吧。”
双喜愈发不明白郑衣息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见郑衣息眸色笃定,这才捻起一块糕点吃了下去。
烟儿亲手做的糕点味道自然不俗,且她用来装饰糕点的糖霜里也勾芡着花汁儿,入口甜而不腻,回味留甘。
双喜本还有几分小心翼翼,可见那糕点实在是好吃,一时也忘了害怕,大快朵颐地吃下了肚子。
郑衣息本正在聚精会神地盯着手里的书看,可双喜吃糕点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些,他又没用午膳,一时便忍不住望了过去。
那一碟桃花形状的糕点的确是颇俱令人垂涎欲滴的资本,连他也忍不住咽了咽嗓子。
双喜一口气吃了两个糕点下肚,还要去拿第三个。
郑衣息终是忍不住了,便开口道:“别吃了。”
双喜被这等突兀响起的声响吓了一跳,一时间都不敢继续嚼糕点了,只无措地望向了郑衣息。
郑衣息被他瞧的极不自在,只是肚子实在是有些饿了,他便对双喜说:“拿一个给我尝尝。”
双喜才不敢说什么“爷刚才不是说不要吃这糕点”这样的话,只是笑着将那一碟糕点奉到了郑衣息身前。
那一个花白青玉瓷的碟盘上还有两块桃花糕,郑衣息一口一个,一瞬间便已将这碟盘扫荡干净。
他囫囵吞枣,还想再吃时可那碟盘上哪里还有第三块糕点。
因此,郑衣息还嗔怪似地朝着双喜瞪去一眼,好似是在恼怒着他吃的太快了些,竟只给他留了两块。
双喜一脸的委屈,却是半句也不敢争辩。
郑衣息吃完了烟儿亲手做的桃花糕后,便又望着那青玉瓷碟盘发起了愣。
他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一句“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可烟儿对他来说似乎也并不只是“无味”,弃了她也着实有些“可惜”。
他想,等来日把苏烟柔娶进门后,他凡事总要先给苏烟柔这个正妻体面,等生下嫡子后,再把烟儿抬为贵妾。
至于正屋,他也该少去睡一睡。成婚前也不能让烟儿闹出庶长子一事来,否则宁远侯府的人该不高兴了。
思及此,郑衣息心间既是有些憋闷,又生出了些懊悔。
也怪他昨夜酒多了,竟是说出了这样神志不清的话语,早起还让人把烟儿的避子汤撤了。
郑衣息心里既是懊悔,又恼怒于被胁迫着做违心之事。
烟儿本就是他的房里人,便是怀了他的子嗣,又如何呢?
可这点恼怒却是化不为实质。
他身于诡谲的局势之中,担负的不仅仅只是自己的荣辱身家,还有整个郑国公府。
如此一来,郑衣息的脸色便霎时灰败不已,阴沉的仿佛能拧出水来。
双喜忙端起了那瓷盘,欲悄悄地退到书房外头去,可才走了两步,面色冷凝的郑衣息却唤住了他。
双喜顿觉不妙。
便听郑衣息倏地出声道:“让李嬷嬷重熬了避子汤,送去给烟儿。”
双喜一怔,抬头一见郑衣息可怖的脸色,忙低头应下,什么话也不敢提了。
*
而此刻的烟儿已用好了午膳。
她本是翘首以盼着能与郑衣息一起用午膳,可等到菜都凉了之时,却还是不见郑衣息的声影身影。
她大约是知晓郑衣息今日要接待贵客,便也只能按捺住心潮,自己草草用了些午膳。
不多时,李嬷嬷便端着一碗避子汤走了进来,笑着与烟儿说:“姑娘快些喝下去吧。”
烟儿一怔,身旁的圆儿忙替她说话道:“今日爷说过了,姑娘不必喝避子汤。”
谁知李嬷嬷嘴角的笑意却愈发上扬了几分,话音虽漾着几分讨好,眉目里却蓄着好些冷意。
“老奴猜不透爷的心思,只是爷刚下了吩咐,说让姑娘喝下这避子汤,老奴只是奉命行事。”
第35章 夏氏
李嬷嬷自从被郑衣息下令打了一场板子后, 行事比之从前要谨小慎微的多。
如今也是得了郑衣息的吩咐后,才敢将这避子汤端来正屋。
烟儿嘴角的笑意戛然而止,她凝眸望着李嬷嬷,见她坦坦荡荡地没有半分惧色, 心反复陷在了泥泞之中。
明明昨夜郑衣息还那么温柔地告诉她, 他想和她有个孩子。
烟儿也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她与郑衣息共同孕育的子嗣, 可这样的念头只是想起了一霎,便又被她生生压了下去。
她是天残之人,生下来的子嗣也许也会带上残症。
若她心悦的人是个平头百姓也就罢了,也偏偏郑衣息是身份尊贵的世子爷, 他的血脉再不能被她的残病所连累。
所以烟儿也只是偶尔想一想罢了,她不敢奢望与郑衣息有子嗣。
而郑衣息昨夜的那句话,就仿佛让她这颗漂泊不定的心有了归途,那些妄自菲薄, 那些如履薄冰的惧意, 统统消弭了个干净。
也正是郑衣息的这句允诺, 让浮在云端的烟儿头一次真切地落了地,也真切地相信郑衣息的心里有她。
“姑娘,快些喝药吧, 省的一会儿避子汤没用了。”李嬷嬷皮笑肉不笑地添了一句。
烟儿被这一声打断了思绪,她不想在李嬷嬷面前露出怯意来, 想扯一扯嘴角扬出一抹笑意, 却发现自己胆寒的厉害, 怎么也笑不动。
她任命般地端起了药碗,闻着那泛着苦味的呛鼻味道, 心里更是苦涩的可怕。
郑衣息明明允诺了自己,为何又要临时变卦?是他冷静了之后后悔了吗?生怕会生出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天残子嗣来?
既如此, 他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答应她。
圆儿瞥了一眼欲拿起药碗的烟儿,见她面容颓丧不已,有满心满腹的话想说,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世子爷下的吩咐谁能违抗?
她只是个人微言轻的丫鬟罢了,难道还敢摔了眼前的避子汤,违抗了世子爷的吩咐不成?
这样的念头只是想起了一瞬,便让圆儿面色一凛,眼瞧着那药碗已贴近了烟儿的唇边,圆儿便故意崴了脚,人直直地朝着烟儿的方向撞去。
烟儿被这等突如其来的力气一撞,身子便朝着一侧倾斜过去,手里捧着的药碗也顺势砸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搞的?”李嬷嬷惊呼出声,先是心疼撒在地上的这一碗避子汤,又是恼怒于圆儿的失态举措。
“哪里来的小蹄子?进府时学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了不成?”李嬷嬷横眉竖目地骂起了圆儿,由此还不解气,还想动手打圆儿一巴掌。
谁知一直温温吞吞不说话的烟儿却从团凳上起了身,一把攥住了李嬷嬷即将要扇到圆儿脸上的手。
她虽说不出半个字来,可全身上下却笼着一股护犊子的气势。
李嬷嬷霎时气短,没好气的冷哼了一声,便骂骂咧咧的收拾起了那避子汤药,又快步走去小厨房再煮一碗。
圆儿便趁着李嬷嬷离开的空档,对烟儿说:“姑娘快去书房寻爷吧,别是这个老奴拿鸡毛当令箭,有什么话没有听实,闹出了什么误会来。”
烟儿此时已是伤心至极,听了圆儿的话后,难免生出几分冀望来。
她思索了一番,便起身往外书房走去。
只是此刻的郑衣息已离开了澄苑,去了郑老太太所在的荣禧堂。
除了郑老太太高坐在上首的贵妃榻上,刘氏和苏氏也分别坐在手首的紫檀木扶手椅里,姿容肃穆,神色严峻。
郑衣息走进荣禧堂后,便觉出了一阵不对劲的氛围。
他先朝着郑老太太见了礼,而后再与刘氏、苏氏问安。
才一落座,便听苏氏阴阳怪气的开口道:“息哥儿,二叔母有件要紧的事要与你说呢。”
上首的郑老太太不动如山,已是默许可苏氏将那一件事告诉郑衣息。
郑衣息也望向了苏氏,脑子里染现几分疑惑,“二叔母有事直接说就是了。”
他心里门清,苏氏可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此番如此兴致勃勃地与他说话,必是他们大房之中出了大事。
苏氏先扫了一眼身侧坐着的刘氏,见她岿然不动,脸上的笑笑容愈发得意,“还不就是你与苏烟柔的定亲宴。安国寺的大师又为你们重新合了一次八字,上一次还是龙凤呈祥的顺签,可这一次却为息哥儿你批了一道极为奇怪的命符。”
话一出口,郑衣息就忍不住蹙起了剑眉,他并不信神鬼之说,也不信一个人的命会由大师们的几句话就草草决定了下来。
可若是有人要拿他与苏烟柔的八字做文章,那便颇有些头疼了。
“哦?”郑衣息勉力笑了一下,泠泠如月的目光落在苏氏得意的面容上,“是什么命符?”
苏氏捂了嘴,竭力要做出一副惧怕不已的模样,却是怎么也掩不住嘴角冒出来的笑意,当即便沦为了一副不伦不类的模样。
“方城大师说,息哥儿你的背上趴着一个死不瞑目的女鬼,她姓夏,是金命……”
苏氏还没来得及将后面的话说出口,对坐的郑衣息已用衣摆将身侧桌案上的茶盏挥在了地上。
茶盏应声而落,发出的清脆响声回荡在整个荣禧堂内。
郑衣息脸上再无半分笑意,眉宇间凝着更古不化的阴寒,灿若曜石的眸子里仿佛能射出刺人的刀剑一般。
他已是怒极,险些便要克制不住自己的心绪。
上手的郑老太太到底怜惜他几分,便出言打圆场道:“那人既生养了息哥儿一场,却什么福都没有享到,有些冤屈没有散去也是应该的,便让大师给她做一场法事吧。”
郑老太太的话语把临在悬崖边的郑衣息给拉回了人世间。
他竭力克制着心中的怒火,不让自己落到失控的境况之中。
多少年了,再听人提起他的娘亲夏氏,郑衣息仍是不能维持面上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