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心思是见色起意,转瞬间便如随风飘落的柳絮一般,碾在尘土里再也瞧不见了。
便如同此刻,郑衣息分明意动,可他却靠着自己的理智将这点“意动”压下,顷刻间又恢复如常。
他与烟儿本就有云泥之别,若是养在身边当个乐子,不会影响他与苏烟柔的这桩婚事也就罢了。
如今烟儿的存在既是会挡住他的青云之路,那他就该痛快地舍弃才是。
至于此刻心头漫起来的思念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伤心,根本不算什么。
也根本算不上是喜爱和心悦。
等他将苏烟柔娶进门,就什么都忘了。
一个哑巴而已,难道还能让他剥下一层皮,抽掉全身的筋骨吗?
*
翌日。
前院到处是上门庆贺郑衣息与苏烟柔定亲之喜的宾客们。
烟儿却只在澄苑正屋里坐着,喝那碗苦的要命的安胎药。
她一口一口地喝下,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腹中的胎儿。
但愿她的孩子能健健康康地长大,不要像她一样生下来就是个哑巴,轻易地就被人弃如敝帚。
喝完一整碗安胎药后,烟儿便想安睡一番。
这段时日,她嗜睡的很儿,身子也比往日要孱弱许多。
圆儿则尽心尽力地在外头守着,时不时地为烟儿泡些热茶。
如今澄苑的小厨房里已是不再殷勤地送糕点来,连热水也要圆儿自个儿去耳房的火炉上煮了来。
圆儿不止一次地在背后里怒骂过这些婆子们,只道:“先头这些婆子们没少奉承姑娘,如今世子爷不来正屋了,她们便跟红顶白地作践姑娘。”
话音甫落,一阵悦耳的丝竹之声从前厅的方向飘进了澄苑,除了丝竹之声外还有堆在一处的哄笑声。
声声处处彰显着此刻前厅的喧闹。
如此人声鼎沸的盛况与正屋里死寂般的宁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圆儿听了心里都憋闷无比,更何况是身怀有孕的烟儿。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将这满心满语的劝诫之语说出口。
如今姑娘还怀了世子爷的孩子,往后的性命也不知能不能保住。
郑老太太和大太太又会不会接受一个生母为哑巴的孙子?
圆儿不敢再往深处细想,只怕自己会落下泪来。
一个多时辰后,前院那吵嚷的声响才渐渐息止下来一些,睁着眼无法入睡的烟儿也终于松了口气。
正当她想要阖上烟儿,掩去眸子里的伤心之时,正屋外却响起了一阵仓促不已的脚步声。
而后便是圆儿推开屋门的声响,再是郑老太太身边的连霜的说话声音。
“烟儿姑娘可在?老太太唤你去前厅伺候。”
圆儿听后立时蹙起了眉,前厅分明是世子爷与那位侯府嫡女的定亲宴,叫她们姑娘去伺候,岂不是在姑娘的心上扎刀?
她家姑娘还怀着子嗣,这胎本就不稳,全靠安胎药吊着呢。
连霜却是肃着脸说道:“烟儿姑娘快些过去吧,别让主子们等急了。”
圆儿当即便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烟儿赏给她的玉镯子塞给了连霜,只说:“连霜姐姐,我们姑娘来了月事,正痛的下不了地呢,求你通融通融。”
那玉镯子成色极好,饶是连霜瞧了也不免有几分眼热,可此刻的她却是不敢收下,只是冷硬地说道:“你也别难为我,便是烟儿姑娘只剩一口气,也得过去。苏小姐,未来的世子夫人点名要她去伺候,哪里是我能通融的事儿?”
第39章 跪
圆儿还欲再为烟儿抗辩, 却见连霜的脸色已灰败不堪,她只得攥住了连霜的衣襟,近乎祈求地问:“姐姐,我们姑娘连爬也不爬不起来, 又怎么能去前厅伺候?”
连霜已沉了脸, 只冷声道:“主子的吩咐, 我也只是照办而已。”
圆儿正要再说时,身后却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便见本该在罗汉榻上安眠的烟儿已穿戴好了衣衫,正以她清瘦柔弱的身躯立在门扉旁, 目光沉静的望了过来。
分明只是一个清渺淡薄的眼神,却让圆儿霎时红了眼圈,一时连尊卑规矩都忘了,便在连霜面前嚎啕大哭道:“我们姑娘的命怎么那么苦?”
被弃如敝帚、一片真心错付就罢了, 连偷偷怀了身孕也得受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的磋磨。
这干嚎般的两嗓可把连霜吓了一跳, 霎时便疑惑地望向烟儿, 觑见她清媚中凝着几分娇俏的面容,虽只着一件素色的罗衫,可娉娉婷婷地立在那儿也有些濯濯其华的气韵。
连霜在心里叹道:怪道这么多年世子爷只收用了烟儿这一个通房丫鬟。
如此貌美灵秀, 却不该生在一个身份低微的丫鬟脸上。瞧,前厅里坐着的那些侯府嫡女, 不就在想法子磋磨她吗?
“跟我走吧。”连霜收起了心内一闪而过的同情, 肃着脸领着烟儿去了前厅。
穿过九曲十八拐的回廊, 一路上烟儿只默然地缀在连霜身后,既是不能说话, 也是无话可说。
*
前厅内。
方才太子亲临郑国公府,庆贺郑衣息与苏烟柔这对神仙壁人结下百年姻缘, 也算是将郑国公府和宁远侯府拉到了东宫的这一条船上。
对此,宁远侯苏卓也乐见其成。毕竟陛下对皇后娘娘仍有结发夫妻的敬爱之意在,太子又是正经的中宫嫡出,大统之位非他莫属。
而五皇子的生母刘贵妃再得宠也只是个庶妃而已,且刘家与皇后的母家承恩公府又有天壤之别。
苏卓在定亲宴上豪饮了许多酒,回府时已由苏琪政片刻不离地搀扶着他,郑衣息先将未来岳丈和未来大舅兄送出了府。
再与太子在花厅内攀谈了一阵,太子和颜悦色地与他笑谈了一阵,便起身说要回东宫。
郑衣息自然要亲自将他送出郑国公府,这还不够,还得殷勤地再将他送回东宫,顺带密谈一番接下来的安排。
所以此刻郑国公府的前厅内便只剩下了郑老太太、苏氏与苏烟柔。
刘氏则与段氏去了后院说话。
苏氏正在与苏烟柔攀亲,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却也认了个族亲。
若换作从前,苏烟柔定是不愿搭理苏氏,可将来她嫁到郑国公府后也免不了要与苏氏相处,当即便也给了个笑脸。
郑老太太也乐见其成,只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太师椅里笑眯眯地瞧着底下的苏烟柔。
连霜带着烟儿走进前厅时,便正好听见郑老太太将她嫁妆里的一只翡翠镯子送给苏烟柔赏玩。
那镯子成色极好、通体碧玉,一瞧便知不是凡品。
苏烟柔当即便笑盈盈地应下,对着郑老太太福了福身道:“多谢老太太。”
笑声甫落。
连霜已带着烟儿跪在了前厅正中央,因着烟儿不会说话,故只是给郑老太太磕了个头。
因喝了那安胎药的缘故,烟儿的手脚正在发虚发汗,从地上爬起来时便显得有些笨拙。
便见正摆弄着那翡翠镯子的苏烟柔倏地嗤笑了一声,眸光虽不肯往烟儿身上瞥去,可却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酸厉的笑声。
“怪不得人人都说郑世子宠你。你瞧,我不过是吩咐你来前厅伺候,你却拖了这样久太肯现身。”
上首的郑老太太与苏氏俱都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苏烟柔的话一般,一个字都不曾说。
她们大抵是知晓了苏烟柔要在嫁进郑国公府前好生磋磨烟儿一番,一是为了立下主母的威严,二也是为了挫一挫烟儿的气焰。
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儿,郑老太太和苏氏都是做过主母的人,也曾整治过夫君身边的妖妖冶冶的通房丫鬟。
自然不会在这等时候出声为烟儿出头。
苏烟柔的这一句落了下来,烟儿便又不得不重跪回地上,垂眉敛目地等候着她的发落。
她越是谨小慎微,苏烟柔的心里就越是痛快。况且郑老太太与苏氏都待她客气至极,也助长了她的气焰。
苏烟柔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烟儿,瞥见她姣美的好似粉桃一般的面容和跪着也挺的笔直的脊背,心里蓦地一闷,余光又瞥见她耳朵上的玛瑙坠子。
一股奔涌而来的妒火耸遍她的全身上下,催着她伸出手去夺烟儿的耳坠。
因苏烟柔的大力动作,烟儿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处传来一阵撕破皮肉的痛意。
她无力反抗,也不敢反抗,便只能任凭苏烟柔将那玛瑙耳坠摘下,粗蛮的撕扯动作划伤了她的耳垂,渗出细细密密的血丝。
拿回玛瑙耳坠的苏烟柔终于从妒海里抽身而出,眼觑着上首的郑老太太合了眼,而对坐的苏氏却望了过来,苏烟柔略微有些不自在。
她懊悔于自己的冲动,竟是与一个如此卑贱的哑巴争风吃醋。
而且她还是落于下风的那一个,一时便横眉竖目地与烟儿说:“你这丫鬟手脚不干净,竟是偷拿了我的玛瑙耳坠,便去外头跪上两个时辰吧。”
话一出口。
仿佛入定的郑老太太终于有了动静,只见她抬了眼皮,含笑着望向苏烟柔,道:“哦?我们府上竟还有这种手脚不干净的丫鬟?偷东西还偷到柔姐儿身上来了,阖该去报官才是,这才能给柔姐儿一个交代呢。”
这话虽是好似向着苏烟柔儿说的一般,可话里的讥讽意味前厅里的所有人都听得明白。
这是郑老太太不高兴了,苏烟柔要磋磨个小丫鬟也就算了,怎么还给了她泼了个“手脚不干净”的罪名,这可攀扯到了郑国公府的家风。
郑老太太自然不乐意。
苏烟柔也自觉失语,见郑老太太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一时便改了口风道:“许是我记错了,只是这丫鬟屡次对我不敬,祖母可要为我做主啊。”
还没嫁进郑国公府,却已是唤起了郑老太太祖母。
苏氏本在静静地喝茶,听得苏烟柔的这句撒娇之话,险些便绷不住笑了。
幸而她这点细微的动作没人瞧见。
既是苏烟柔退了半步,郑老太太便也不紧咬着不放,只道:“既如此,便让她去庭院里跪上一个时辰吧。”
苏烟柔今日不过是要来试探一下郑家人对郑衣息的这个通房丫鬟的态度,如今得了郑老太太的庇护,自然兴高采烈地应了。
两个主子之间其乐融融,却苦了跪在地砖上的烟儿。
她身子孱弱无比,耳垂又因方才苏烟柔的动作而渗下了血丝,比起那抽动筋脉的痛意,被苏烟柔肆意□□后坍塌的尊严才更戳痛着她的心。
也许一个卑贱的丫鬟本就不该提什么尊严。
可烟儿只是不明白,苏烟柔为何还要这么羞辱她?明明郑衣息已经连见也不肯见她了,分明是将一颗心都放在了苏烟柔身上的意思。
她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痛意入心,烟儿被连霜从地上搀扶起来时听见了她一句压低声音的“忍一忍就过去了”。
脑海混沌的没有办法去分辨前路,只能任由连霜拉扯着往庭院里走去。
她跪得双膝疼痛不已,以为好得已差不多了的旧疾也被勾了出来。
短短半年,她先是尝了一回情爱的滋味,被郑衣息捧在云端上,又重重地摔在了泥土里。
也许泥泞之地,本就该是她待的地方。
那个寂冷的月夜里,郑衣息轻柔的啄吻也如南柯一梦般可望而不可即。
烟儿就这么跪在庭院之中,任凭四处来往的奴仆下人们对她指指点点。
膝盖上的痛意尚且能忍,人前的尊严也能弃之不顾。
可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呢?
她还这样小,能不能受住这一场磋磨?
烟儿不敢想,她只能忍着泪意,脸颊两侧被一阵阵萧瑟的秋风拂过。
不知跪了多久,本就胀胀的带有刺痛感的膝盖好似被人拿刀割了一下一般,再然后就是一阵牵连到肚子的痛感。
这股痛感从四面八方向烟儿袭来,几乎让她无所遁形、无处逃避。
她方才还跪得笔挺,如今却只能弓着身子、惨白着一张脸大口地喘气,洁白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瞧着是不太好了的模样。
不远处的前厅里,郑老太太正与苏烟柔在说话,苏氏也在一旁凑趣,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并没有人把目光放在庭院之中。
自然也没有人发现烟儿的异样。
还是垂立在回廊上的连霜瞧出了些端倪,她遥遥瞧了眼烟儿,见她后头的衣摆处渗出了些血丝,一时有些心惊。
莫非是来了月事?
可是瞧着这血有些止不住的势头,甚至于要浸湿烟儿垂在石子地上的衣摆,连霜这才察觉到了不对劲。
流出来的血这样多,可不像是月事。倒像是小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