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霜本是推辞不肯收,可听圆儿在一旁说:“连霜姐姐还是收下吧,我们姑娘也不愿再留下这些了。”
触景生情一词连霜也明白,经了昨日的惨事,她自然同情烟儿,如今见烟儿的嘴角虽还挂着笑,可整个人的精气神却仿佛被人掐灭了一般。
哀莫大于心死,约莫就是如此。
收下这些名贵的首饰后,连霜愈发坐如针毡,喝光了两杯茶后才寻了个由头将圆儿支出了正屋。
烟儿疑惑地望了过来,便听连霜俯在她耳边将郑老太太的安排说了,而后便道:“你且去求求世子爷吧,总要寻出条活路来才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世子爷不至于让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
第41章 心死
连霜走后许久。
圆儿端着糕点盒子走进了正屋, 便见烟儿已持着那柔弱无比的身子,挣扎着从罗汉榻上起了身。
她本就红肿如桃儿般的杏眸愈发黯淡无光,身形颤颤巍巍的好似被风霜拍打的白莲,说不清的柔弱与可怜。
圆儿忙搁下了手里的糕点盒子, 走上前去扶住了烟儿, 嘴里问道:“姑娘, 您要去哪儿?”
烟儿扬起通红的眸子,伤心彷徨到了极致,已是再流不出来泪水了。
她被圆儿扶住了身子,脱了力的身躯也终于能做出了两个手势。
手势繁复, 可前段时日她已在圆儿面前演示了无数次。
所以圆儿几乎是脱口而出道:“姑娘要去寻世子爷?”
烟儿点了点头,已是决定要往外书房走去。
她能从这场伤心彻骨的情爱之中挣扎而出,多亏了连霜、圆儿以及李休然等人的援助,自然对连霜的话深信不疑。
郑老太太要让她死, 是因为她成了郑衣息的污点, 在成婚前怀了他的子嗣。
可她不想死, 她想好好活着。
她如今也是明白了郑衣息的薄冷无情,已是不再对他有任何的期望,却还是不死心地盼着他能顾念一点点旧情, 放她一条生路。
圆儿欲搀扶着烟儿往正屋外走去,谁知烟儿却摆了摆手, 硬是靠着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往外头走去。
她心里刹那间慌乱到了极致, 并没有十成十地把握地能保住自己的命, 也至少不能拖累了圆儿。
从正屋到书房不过几百步的路程,烟儿却走了足足一刻钟, 她单薄的身形隐于夜色之中,每走下的一步都会勾起浑身筋肉上的丝丝抽痛。
这些痛也在告诉她, 将真心交付给错误的人,会得到怎么样的报应。
她头一回用足尖去丈量她与郑衣息之间的距离,原来仅靠她一片痴心,走向他竟是这般地苦难。
这一刻的烟儿总算是明白了何为云泥之别。
书房门前正坐着小武和无双二人,他们本在说笑,回身瞧见身形摇晃的烟儿后,俱都蹙起了眉,只说:“世子爷不在。”
烟儿艰难地转了转头,目光望向了灯火通明的外书房,虽瞧不真切里头是否有人在,可既是烛火亮着,就该有人在。
夜色影影绰绰,她忍着身上的痛意,朝着小武做了个手势。
她已是在尽力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并非是死缠烂打,也并非是纠缠求宠,她只是想再见一面郑衣息,求他放她一条生路。
可小武哪儿会给烟儿好脸色,如今郑衣息已是要迎娶侯府家的嫡女,这个通房丫鬟与摆设无异。
更何况,他根本就不懂手语。
“我说了,世子爷不在。”小武道。
一个时辰前,郑衣息就与双喜一起出去了,去的是何处也不曾告诉小武,小武正是心气不顺的时候。
可烟儿如何会相信这样的推脱之语,她下意识地只以为郑衣息不愿见她,满心的悲怆与哀伤,而后又煊成了深切的愤然。
他也想让她死,毕竟他即将要迎娶侯府嫡女,自然不能与通房丫鬟闹出什么珠胎暗结的丑事来。
若是她死了,就能给他的名门正妻一个交代了。
夜风渐凉,正往烟儿身上拂来。可她却是一点也觉察不到冷意,只因她此刻的心已是如坠冰窟。
“一个低贱的奴婢怎么还敢来攀扯爷?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身份?爷迎娶的正妻可是侯府的嫡女。”小武与无双的嗤笑声在寂静的夜色下显得那么清晰可闻。
低贱、高贵。
这样的词烟儿听过太多了。
奴婢兴许生下来就要低人一等。可烟儿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从没有本分要勾.引郑衣息或是做他通房丫鬟的意思。
明明都是郑衣息迫了她,这孩子难道还是她一人有的不成?可瞧瞧,到头来伤了身子、要丢了性命的人也只有她。
而郑衣息却能漠然地置身事外。
凭什么?
那些能明白、不能明白的事儿,烟儿往后都不想再去明白了。
她不仅是一片真心错付,爱上的还是个无情无义之人,纵然这世上的人里有身份高低贵贱之分,可难道身处上位者就一定高贵吗?
不,譬如郑衣息,自私自利到了极致的人,必然是低贱的。
这样的人,哪里配被她放在心上?
蠢。
是她太蠢了。
烟儿倏地自嘲一笑,缓了缓心神,扶着墙调转了方向,亦步亦趋地走回了正屋。
此刻她已不再去想郑衣息,不再去想自己的前路为何。那些情爱虚无缥缈,譬如一阵无足轻重的轻烟,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那些情动时的狗屁誓言,如今听来只让人觉得无比讽刺。
她一步一步地走着,脑海里回想的都是娘亲投井前告诉过她的话语。
娘亲说,我们烟儿虽然生下来就是个天残之人,可只要心底善良,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就不必任何人差。
娘亲还说,烟儿不要自轻自贱,要有尊严地活在这世上,即使所有人都看低你,你也不能看低你自己。
是了,她坦坦荡荡地爱人,并没有半分错处。
卑微、低贱、自私自利的人不是她,而是郑衣息。
烟儿收起了泪意,身子虽僵硬无比,一颗心也碎的七零八落,可她立在迎面而来的风头之中,如墙角的那株白玉兰一般落在了最低处的泥泞里。
越是残破,越是泥泞,越是跌到了谷底,她反倒从心内生出了一股力气,一股攀腾而上的力气。
苏烟柔恶毒、郑衣息阴狠,刘氏佛口蛇心,郑老太太也是一副假慈悲的模样。
她们想碾死自己,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般。
可烟儿不想如了她们的意。
正屋里的圆儿一直在等着烟儿回来,听得廊道外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后,忙走到外头去迎接烟儿。
她一头钻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却见身形瘦弱的烟儿正如苍松翠柏一般立在廊道之上,眉目虽还是红肿无比,却整个人的精气神却好似不一样了。
“姑娘。”
一声低吟将烟儿从纷乱的思绪中唤醒,她回身朝着圆儿挤出了一抹笑意。
她浑身上下并没有多少气力,只是不想让圆儿担心。
回正屋之后,烟儿便躺在了罗汉榻之上,吹了许久的冷风,已是让她头重脚轻。
圆儿守了烟儿一夜,心里虽说不上来有什么实感,可她却是觉得烟儿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起码她不会再想先头那些日子一般,日日夜夜地等着郑衣息,或是望着支摘窗出神发愣,或是干脆在廊道上候上好几个时辰。
不等了也好。
世子爷如此薄情寡性,姑娘还是早些认清这一点才是。
*
此刻的郑衣息的确不在府上。
太子与五皇子在御前起了争执,且陛下还偏袒在了五皇子这一头,直把太子气得连夜把幕僚都唤来了东宫。
商议着要想出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总要让五皇子彻底没有夺嫡的能力才是。
郑衣息自然也不能缺席,只是他这段时日睡的都不安稳,闲暇时总会忆起烟儿,思及她素来孱弱,又身子不适。
也不知如今大好了没有。
他心里又是担心又是茫然,既想去亲自瞧一瞧烟儿,又不想在成婚前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明明他这般身份的人不该把一个哑女如此放在心上,可偏偏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心。
这一点,让郑衣息无比厌恶。
厌恶自己,也厌恶让自己心思浮动的烟儿。
他思绪如此纷杂,以至于连太子的回话都没听见。便见太子蹙起了眉,瞥见郑衣息满面的疲惫后,只道:“本宫也知你这几日累了,便早些回去吧,只记得要哄好你那未婚妻,宁远侯府断不能靠到老五那一头去。”
这样的话语太子已对郑衣息说过无数次了,他实在是听厌了,当即也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
从东宫离去时已近天明,双喜早已靠在东宫大门外闭眼休憩了起来,郑衣息出来后他才睁开了眼睛。
“爷。”
郑衣息没理他,翻身上马后便往郑国公府行去,只是行到半路之后到底是没忍住,问了双喜一声:“烟儿的病怎么样了?”
说的就是前两日李休然上门为烟儿诊治一事。
双喜也在骑马,他马术并不精湛,不过僵着身子秉着全身的力气才能不摔下去。
“那一日奴才去送帖子了。”
言外之意就是他不知晓烟儿的身子如何了。
郑衣息的脸色愈发难看,已是冷的仿佛能拧出汁来一般。
双喜撇了撇嘴,忆起这段时日澄苑奇怪的氛围,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爷既是日日都想着烟儿姑娘,何必要躲着他呢?”
话音甫落。
前侧正在骑马的郑衣息却倏地勒了缰绳,回身望向双喜的眸子里有无措、有被窥探隐秘的恼怒、也有一丝怔然,如此鲜明,在无边的夜色下都能让人瞧个一清二楚。
双喜忖度了好几日,瞧着郑衣息好几日都不开怀,才状着胆子将这话说了出来。
“奴才实在是不明白,爷可是郑国公府的世子爷,与苏小姐也是门当户对。何必要如此压抑着自己?烟儿姑娘本就是您的通房,您宠着她些也情有可原。”
郑衣息先是一愣,好似是把双喜的话听入了耳中,好似又将这话拂往了地上。
那些雄图伟业,那些世家联姻之间的隐忍,世子爷的地位,娘亲的身后名,双喜怎么会明白?
他的确是有几分在意烟儿,可这点在意与权势地位相比一点也不重要。
郑衣息便在心头安慰自己,再过些时日就好了,等他娶了苏烟柔,亦或是等太子登上了帝位,他也能靠着从龙之功扬眉吐气。
到时无边的权势地位揽在手心,他想要什么东西会得不到?
一个哑巴,实在不该乱了他的心志,被他放在心上。
第42章 逃
郑老太太派来的人来瞧了烟儿好几回, 烟儿回回都作出一副身子孱弱的模样,连抬头、微笑都耗尽了全部气力。
且她唇舌泛白不堪,颇有几分形销骨立的模样。
连霜回去向郑老太太禀告时也是实话实说,只叹息着道:“奴婢观那哑女情状, 只怕是拖不到世子爷大婚了。”
她红着眼答话, 心里委实为烟儿不值, 可这点心思也只能憋在心里。
郑老太太听后也是一愣,低声地念了一句佛,沉思了半晌后才说:“等她死后,给她制个木馆葬了, 再给她家人五两银子。”
到底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郑老太太为求心安也不愿再将她挪去家苗。
既是瞧着寿数不长,那便索性不去管她了吧。
连霜面上笑着附和了一句“老太太仁善”,心里却慨叹道:活生生的一条人命, 还为世子爷怀了子嗣, 到头来却只值五两银子。
老太太身旁桌案上摆着的那琉璃杯盏都要十两银子。
这就是她们奴婢的命数, 实在是可悲可叹。
而烟儿装病送走了连霜后,便把圆儿叫到了罗汉榻旁,将郑衣息送她的值钱器具统统给了她。
“叫个信得过的人去外头折价卖了, 不要再让第三个知道。”烟儿的手势意思简单明了。
圆儿大抵是知晓了府里的主子们对烟儿的安排,“她”如今是郑衣息婚前的污点, 他们统统不想姑娘再活着, 如今姑娘也只能自己挣出一条活路来。
连霜和绿珠方才来瞧姑娘时, 分明发觉出了姑娘的“病”有些奇怪,可却是一句话都没有多问, 只按着圆儿所说的病症报去了老太太那儿。
圆儿想,郑国公府内的主子们都是吃人的妖怪, 可那些同为奴婢的姐姐妹妹却各有各的心善,譬如烟儿,就是她遇到过的性情最和善的姐姐。
这样好的人,自然不能白白死去。
“姑娘放心,你只顾着你自己就好。即便东窗事发,主子们也怪不到我头上来。”圆儿眸色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