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论何种脾性的下人,还有郑老太太、不盼着大房好的苏氏、乃至将郑衣息恨之入骨的刘氏,都不曾设想过郑衣息这个高高在上的世子爷会为了一个通房丫鬟而不顾的明日的婚事。
即便苏烟柔失了贞洁,可为了宁远侯府的权势地位,郑衣息定会闭着眼把她娶进门。
所以在翌日一早,双喜寻不到书房里的郑衣息时,他还不曾往婚事办不下去这一方面思索。
他不过是多派了几个腿脚灵活的小厮去找郑衣息,可翻遍了整个郑国公府,却不见他的身影。
吉时已到,该是新郎官出府去迎娶新娘的时辰了,郑老太太房里的嬷嬷们也来打听好几回了。
满府里皆张灯结彩,处处都挂着洋溢着喜气的彩绸与大红灯笼。
锣鼓喧天之下,双喜已急得泪流满面。
“嬷嬷,世子爷不见了。”
罗嬷嬷也是郑老太太身边的老人了,多少大风大浪都不曾让她改过面色,如今听了双喜的话后额上尽是渗出了好些细汗。
前厅乃至后院的水榭处早已高朋满座,多少世家族亲已备了厚礼登门,庆贺郑国公府的这桩喜事。再有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御赐之赏,更有东宫太子的亲临贺喜之荣。
这桩婚事哪里是谁娶了谁,分明是两个豪门士族声势浩大的结合才是。
“我去禀告老太太。”罗嬷嬷白着脸道。
郑老太太本在花厅与旧友们说笑,忽见一向沉稳经得住事儿的罗嬷嬷一头大汗地走进了花厅,心下起疑的同时也生出了一阵惧意。
不多时罗嬷嬷便走到了她身侧,小心翼翼地与她耳语了一阵后,郑老太太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搭在紫檀木扶手椅里的手已开始发颤。
“遣人去寻,让外院的喜婆拖一拖时辰。”她压低声音吩咐罗嬷嬷道。
罗嬷嬷忙应下,脚步不停地往外头走去。
吉时已到。
郑国公府外已围着了好一批来观赏婚宴的百姓们,正等着主家发下来的赏钱。
可伸长脖子等了许久,却是不见新郎的半点身影。
这时也有宾客们偷偷嚼起了舌根,只说:“这位世子爷不会是临时变卦了吧?”
如今满京城都知晓了苏烟柔与五皇子有染一事,多少人都在背后耻笑郑衣息是绿头乌龟,来郑国公府门前观赏喜事的人也多存了几分看好戏的意思。
郑衣息迟迟不现身,愈发点燃了围观群众们的八卦之心。
一时便有更多的人议论纷纷道:“说不准真是如此,宁远侯府的权势虽大,可这世上又有几个男人愿意捡破鞋穿?”
又等了许久,郑国公府门前仍是不见郑衣息的身影,这时来往宾客和围观的百姓们说闲话的身量更大了几分。
这等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很快便传到了宁远侯府之内。
来街口瞧新郎踪影的小厮们飞快地跑回了宁远侯府,向世子爷苏琪政禀报了此事。
如今已到了新浪该来宁远侯府娶走新娘的时候了,可却仍是不见郑衣息的身影。
苏琪政面色不好看,有满心满语的愤懑话想出口,可想起自己胞妹在成婚前做的糊涂事儿,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只能阴沉着脸对那几个小厮说,“再去等等,郑衣息一定会来。”
郑国公府与宁远侯府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是为了士族大计,并不是为了儿女情长。
苏烟柔婚前失贞是宁远侯府的过错,可宁远侯府也备下了丰厚的嫁妆以此来弥补郑衣息。
他不该再赌着气下宁远侯府的面子才是。
*
郑国公府乱成了一锅粥,只要手边还有空闲的下人们便开始在各处搜寻郑衣息的踪影。
连在息竹阁内借酒浇愁的郑衣炳也被挖了起来,因是郑老太太的吩咐,他也不敢违背,便当真花了几分心思去寻郑衣息。
最后便在京城西山的一处坟地旁寻到了郑衣息的踪影,那坟地里正安睡着早已死去的于嬷嬷。
而此刻的郑衣息不知何时已换上了一身满是血污的对襟长衫,那长衫上还绣着墨竹纹样,穿着这样一身对襟长衫的他正在于嬷嬷的坟前席地而坐。
身旁还摆着好些酒坛。
郑衣炳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旁,只轻轻说了一句:“哥哥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为何心这么痛的时候,喝再多酒也醉不了?”
郑衣息一动也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郑衣炳的说话声,而郑衣炳也撩开了自己的衣袍,配着郑衣息席地而坐。
“哥哥也知晓我从前是个怎么样的糊涂人,可我遇见小雨儿以后,发现从前遇见的那些人都不作数了。”
郑衣息抬起了头,望向郑衣炳的目光里有赞同,也有探究。
“小雨儿难产死后,我觉得天都塌了,如今这副□□虽还安然无恙,可我知道,我这颗心是空的。”
郑衣炳说着就拿起了地上的酒坛,对着嘴一饮而尽。
一坛、两坛、郑衣息带来的酒几乎都被郑衣炳喝光了,而郑衣息也终于把自己的目光收回,而是望向了于嬷嬷的坟墓。
他已陪着于嬷嬷说了许久的话,大约是在向她忏悔着自己的胆小怯懦,明明已对烟儿情根深种,却不肯承认自己的心。
以至于亲手将她送上了死路。
“哥哥,你悔吗?”喝多了的郑衣炳好似是终于寻到了能倾吐烦忧的人,便问道。
郑衣息不答,可打着颤儿的手却出卖了他的心。
怎么可能不悔呢?
他已是一天一夜没有阖眼了,也根本无法闭眼,一闭眼就是烟儿的音容笑貌。
丝丝缕缕的就像盈存在空气里一般,他呼气、吸气时占据着他全部的心神,摧着他的神智、磨了他的骨肉。
只有比摧心挠肝更痛的痛感才能麻痹着他的理智,让他得以喘息,不再像溺死的鱼儿一般连呼吸都是个奢望。
“我不知道哥哥,可我是悔了。”郑衣炳敛下落寞的眸子,忽而从腰带里拿出了一条长命符。
“这是我给小雨儿求的,愿她下辈子能平安健康,不再似这一世这般短命。方集大师已为我做了法,来世我还是能遇见小雨儿。但愿来世我们能做个平头百姓,我不是国公府的小爷,她也不是苦命的花娘。”
话音甫落。
那长命符却已被郑衣息一把抢过,他终于开了口,说了今日第一句话。
“这符能求来生。”
平静的话语里漾着再明显不过的癫狂,郑衣息说出口的这一句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郑衣炳愣了一下,而后才回答道:“嗯,方集大师说了,来世我必能遇见小雨儿。”
良久,一阵山风刮过,勾出郑衣息几近哽咽的声响。
“我也想和她求一个来世。”
第46章 第二春
一处僻静的溪涧旁, 正有一间临溪而建的屋舍。
屋舍外头堆着主人方从山上砍下来的木头,零零落落地堆了一地,困窘之中更显露出几分贫瘠来。
不一时,便有一个身量高挑, 面貌平凡的男子从屋舍里走了出来,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洗的泛白的粗布衫, 走到鸡舍里将昨日猎到的山鸡拿到了厨灶间。
说是厨灶间,其实不过是几块木板搭出来的灶头罢了,只能烧烧火做做饭。
半个时辰后,那男子便从厨灶间里捧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 走进屋舍后也只敢将那鸡汤搁在桌案之上,他垂着头走出了屋舍,自始至终都不敢拿正眼去瞧木板床上的“仙女”。
男子就坐在庭院里砍柴,砍柴时还不忘将声量放小一些, 只生怕吵嚷到了里屋里的人。
等他把堆的像个小山似的柴火都砍完了以后, 圆儿的哥哥圆路才拎着一包药材来了屋舍, 他遥遥地瞧见了正在砍柴的男人后,立时笑着说:“陆大哥。”
被称为“陆大哥”的男子也扔下了手里的砍刀,笑着望向了圆路, 只说:“你来了。”
圆路走路时一瘸一拐,陆植看不过眼去, 便一把搀扶住了他的手臂, 又拿了个小凳子让他坐下。
“多谢陆大哥。”圆路坐在了小凳子上, 谢过了陆植后便伸长脖子瞧了眼里屋的烟儿,见她没有半分苏醒过来的迹象, 一时也忍不住叹了一声。
“那些高门大户里瞧着花团锦簇的样子,可里头的日子又岂是那么好过的?”圆路叹道。
陆植却不接他的话, 只拿起那一包药材,脚步飞快地走进厨灶间,替烟儿熬起药来。
圆路感叹完后,便把目光放在了背影挺阔的陆植之上,心里颇为赞叹:陆大哥为人忠直可靠,是个极信得过的人,把烟儿姑娘放在他家里,倒是件极好的事儿。
几个月前,圆路拉车时不小心被车轮压了脚,吃了多少口头且不去说,那被压过的脚已发黑发硬,还流出了吓人的脓汁,可他却实在没钱去看病。
那回春馆的大夫要价高的吓人,圆路不得已只能求到了在澄苑做活的小妹身上,圆儿与家里人关系并不好,可这么大的事儿她到底忍不下心束手旁观。
圆儿本是打算当掉她唯一的一支镂空金钗,谁成想烟儿会大手笔地赏下了五十两银子,这可算是救了圆路的一条命。
所以圆路才会冒着风险把“假死”的烟儿运到了京郊处的这一块僻静村庄里,又拖了为人可靠的陆植照顾烟儿。
而他今日带来的药材也是李休然特地交付给他的,他说烟儿姑娘服用了那假死的药后会损伤身子,要喝完三个多月的药才能痊愈,到时方能启程离开京城。
愿路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便在李休然和圆儿跟前打了包票,说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将烟儿护送出京。
一会儿的功夫后,陆植便捧着一碗黑黝黝的浓药去了里屋,圆路也跟在他后头走了进去。
一进屋,圆路便瞧见了桌案上的那碗鸡汤,一瞧那米白的色泽便知其中的滋味是何等的美妙。
圆路咽了咽嗓子,到底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说出一句“给我也喝一碗”。只是等那股馋劲压下去以后,他才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
陆大哥对烟儿姑娘是不是太殷勤了一些?
如今烟儿姑娘已昏迷了十来日,他每回来瞧她,总能看见桌案上摆着一碗滋补身子的汤。
圆路望向了木板床上的烟儿,见她虽形容狼狈,整个人清瘦的陷在麻布被子里,乌糟糟的一团却仍是掩不住她那股清雅出尘的气度。
就好似九天宫阙之上的仙女一般,不小心落入了凡尘,却仍是俗世里最耀眼的存在。
而陆植也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碗上前,不知从何处拿了一只干净的勺子,一口一口地给烟儿喂了下去。
如此壮硕的一个人,立在烟儿身前有一股格格不入的粗蛮,可他喂药的动作却极尽温柔,连圆路瞧了也觉得心里一动。
他就这样立在桌案旁,静静地注视着陆植给烟儿喂药。
心里则是一派了然。
这世上有几个男子不贪爱美色的?更何况这位烟儿姑娘的容貌不是那些乡野村妇可比得上的。
陆大哥何曾见过这般貌美似天仙的女子,如今一瞧自然克制不住自己的心。
等陆植喂完了药后,圆路才感叹般的添了一句:“李大夫说,再喂个七日的药,烟儿姑娘也该醒来了。”
他有意把“烟儿”二字咬重了一些,正好让陆植知晓这位仙女的名讳,也不免他空相思一场。
这时的圆路还在心里嗤笑起了陆植的异想天开,一个面貌平凡的农夫,和生着桃羞杏让般容貌的烟儿姑娘,实在是太不般配了一些。
这简直就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般。
等圆路离去以后,陆植收拾好了一片狼藉的厨灶间,便坐在庭院里,任凭自己被一阵阵凉风吹拂着。
今夜月明星稀,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若是挑着这个时候去山里打猎,应是会收获颇丰。
可陆植却打消了这样的念头,若是他这一去打猎,里头的那个女子该怎么办呢?她生的这样美丽,若是被村头的哪个二流子瞧去了,可是不好。
除了不去打猎以外,陆植也有十日不曾进屋去睡过觉了,他一般都拿着一块草席铺在庭院里,囫囵一夜也就过去了。
他大约是知晓了烟儿身份的不一般,虽则圆路没有跟他把话挑明,却也隐晦地提起了烟儿的过去。
她曾是世子爷身边的通房丫鬟,后来世子爷娶了妻子,身边再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地,她才不得已用假死这样的方法从那高门府邸里逃了出来。
陆植为烟儿喂药时时常会盯着她姣美的容颜瞧,若不是如今真真切切地遇上了,他都不敢相信世上当真有说书先生嘴里“倾国倾城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