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系蝴蝶结。”
“你会了?”她错愕。
看一遍就会了?
“试试看。”
说完,只觉得腰间一松,蝴蝶结被人解下。
接着整个人都被他推向身后的置物台。
眼前是实木桌子的自然纹理,深棕色护漆,黑色纹路蜿蜒直绕。她单脚而立,手肘无意识往后,却抵着了自己膝盖与他的手腕。
再接着,他靠了上来,身影竟能覆住她整只后腰。
她终于感到不安:“程昭淮……”
他却慢条斯理地扯住她的裙子丝带,她看不着,只顷刻间咬紧了牙,感觉到腰间有股隐约的力道,一会儿扯着裙带,一会儿又将她的腰死死按住。
惊涛骇浪,便是大石拍撞深潭,两者也说不上有多大差别。
不知过了多久,她方才被他重新纳入怀中,眼前是因为缺氧而短暂的黑暗,这个时候的她比任何时候都粘人,一双手臂牢牢地挽住他,大雾散去,只余下两人片刻温温相贴。
他低下头去,声音仍然喑哑:“系好了,要验收成果么?”
“我又看不见……”
程砚安笑,她看不见,他自然有的是办法让她看见。
兰泽身体倏然腾空,更依赖着他。
他抱着她走进浴室,将她放在洗手台。
还是昨天那个位置。
“宝贝回头看。”他说。
镜子就在身后。
昨晚一些浮浪的桥段霎时飘回脑海,兰泽知臊,硬着脖子死也不肯回头,程砚安却拉过她的腰身,半胁迫半哄骗,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回了头。
果然第一眼先看见的就不是那只系成功了的蝴蝶结。
兰泽怯然低呼,猛地回头来,只搂着他不敢再抬头,而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全是刚刚看见的少女纤柔的胳膊,与细嫩腰身上成年男人的臂膀青筋。
两相交叠,在暖灯下漫成金影。
力量对比如此强烈。
男人轻促的笑意传来。
“还得是喝了酒胆子才大,”他暗味道,“宝贝什么时候再与我喝一次?”
明晃晃的想占人便宜,兰泽轻嗔他一眼,却感觉身体慢慢往后倾斜。
风波未平风浪又起,她小小抗议了一下,却被视作无效。
那些不满的细弱叫嚣被悉数吞入口中。
镜面上渐渐起了白雾,交叠着的身影渐渐朦胧,氤氲雾气里,只看得见腾云结成颗颗晶莹。
直到镜面上被无意识划出一条清晰的轨线,映出房内光影。
……
密不透风的胶着空气里终于开始有了新鲜味道。
房间雾气甚至浓重到甚至弥漫上她的双眼,只绵软地趴在他肩上,大脑思绪已停歇片刻。
也是这时候才深刻体会到之前那句所谓的她无法叫停的意义。
她凝着嗓子,略带嗔怨地轻道:“不理你,你走开。”
他却抬手替她理顺发丝,问道:“什么时候搬过来?”
这人竟还惦记着这个。
她使气一般推开他:“……不搬。”
“嗯?”
她累极,心生不满,故意同他唱起反调:“不搬不搬!搬过来会累死!”
闷着声,像只被惹怒后自闭的猫咪,任谁去哄都得回咬两口。
他也不怕她使小性子,就乐意去哄她,亲着抱着好半天,打闹了许久,才理顺了她的脾气。
男人自有心机。
他就算是这么哄着,说让她回去收拾好东西,也说那周末他开车去接她,说了那么多,就是没向她保证搬过来一定不会累着她。
那天以后,日子循环往复,她除却与顺乐偶尔探班飞姐,剩余时间便全用来与他厮混。
华夏剧院的入院通知很快便下来。
信函是出于她搬去程砚安家中的前两天,而那一天,她正好去了一趟老宅。
听说是兰景明闲来无事,去了老宅同程百石唠嗑。她虽同兰景明没有感情基础,却也知道那是自己亲爷爷,冥冥之中,也有扯不断的亲缘。
于是她打了个车便直奔老宅。
到的时候才听张姨说,兰景明早已经走了。
扑了空,她讪讪地摸摸鼻子。
她的这个亲爷爷对她好像还是不太热切。
手机上是她在问程砚安今晚忙不忙,要不要加班。
那人这会儿正是最忙碌的时候,半晌没回她,她便陪着程百石一同去老宅外的公路上散步。
这片半山腰独有程氏一户人家,是专程供程百石养老的地方。这里除了程家的车,平时都没什么人来。
昨夜下过一场雨,这会儿的天气不闷不热,正正好,程百石腿脚不便,一手拄着拐,一手被她牵扶着,一老一小慢慢走在林荫下。
程百石玩笑着兰景明,说这把岁数了,竟还不适应要如何与自己的亲孙女相处,像个古怪又别扭的老头。
说辞之间,便为兰景明开脱了他的不妥当。
兰泽懂事,不多计较,想着是该去回一趟兰家探望,怎么说也是自己亲爷爷。
程百石言罢,又关心起于舒然的情况如何。
她只说是已经进入二期治疗,效果良好,恢复得也好。
程百石连连点头:“那一定是你爸爸照顾得周到。他们俩,这辈子才算得上是真的相濡以沫,白头到老。”
是啊,少年夫妻,有勇气冲破世俗窒碍,走到如今感情也依然浓烈相互体贴。这本就是世上大多数人都遗憾于无法拥有的事。
说起兰理,必然是少不了感慨程蔚。
程百石略略一叹,道:“兰理与程蔚是发小,可在这婚姻观上,却是截然不同的。”
“我与你爷爷以前有时候闲聊起,也会感慨,若是我家儿子能与你父亲一般执拗深情,我程氏后代,也不至于会在这方面如此灰霭无望。”
这一席话意味深长,兰泽一时愣怔,平日最是机灵取巧的姑娘,竟没能听懂。
可,程氏后代……不就只有程砚安么?
灰霭无望又是什么意思?
正是胡思乱想时,只听程百石了然一笑,落实了她的猜想:“你没理解错,爷爷说的就是砚安。”
“在你没来京城之前,爷爷担心他孤独终老。你来了京城之后,我才有幸能在他身上看见一丝人气。”
兰泽心底里升起一股莫须有的情绪,像是抓着人的心,不上不下地虚浮着。
她迟疑问道:“爷爷……这是什么意思?”
程百石长叹一声,波澜不惊的话里,也掺着些遗憾:“这个孩子,就是被他爸妈拖累了。”
“他曾经有个名字,叫「程昭淮」,昭字辈,淮地生,原是他妈妈给起的。”
“当年迟苓生他的时候难产,命悬一线,程蔚却没能赶回来,当时原本就薄弱的夫妻关系,从此便生下了隔应。要我说,这事儿的确是程蔚办得不厚道,也是我老爷子没教好。自己的妻子生产在即,生意什么时候谈不得,偏得这个时候奔赴淮地,害得自己妻子身边连个签病危通知书的人都没有。”
“我怕夫妻之间的矛盾影响到孩子,所以后来,砚安便一直归我亲手抚养长大。”
程百石拉着她,又走了一段路,山林间的大道鸟语花香,道路蜿蜒着没个尽头。
大概是已经将她当作了半个孙媳,既然聊到了这里,程百石今日也干脆将那段往事与她徐徐诉来。
“砚安这孩子,早慧早熟,心智超于同龄人。十岁那年他便来问过我,自己父母是否是因为不喜爱自己,才为他赋予这个名字?问这话的时候出奇冷静理智,像个小大人,懂事也可怜。看孩子这样,有时候我也会想,这人太聪明看得太透了,也许真不是什么好事,许多事情都没了意思。”
“我也是实在不忍心,看他继续顶着这么一个名讳,像是没日没夜地提醒他自己父母感情失和,他不被喜爱的事实。”
“所以现在这个名字,是后来我替他去改的。”
程百石说得不急不缓,将那些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抽茧剥丝一般,在她面前层层解开,打开了那个她此前从未涉足过的世界。
兰泽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程昭淮。程昭淮。
原来这个名字,真的是他的伤痛与阴影。
他学的是法律。
所以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件事:妻子生产时,丈夫的签字权永远优先于所有人。
不止是生产,任何事情,丈夫永远是第一顺位。
所以那时,看见律法书上那排“配偶为第一顺位继承人”的字时,他又在想什么呢?
是惋惜自己父母悲惨的家族联姻,还是悲哀自己无辜受累,因为自己亲生母亲的一时之气欲图报复,而让他背上了一个寓意并不讨喜的名字?
想到那些,心上便如针脚一般,细细密密地疼。
程百石见身侧的小人儿迟迟不说话,扭头,见她沉默不语,和蔼地笑了。
“怎么啦?没想到吧?外人看着无懈可击的程砚安,竟然也有这样逃不开的桎梏?”
她轻轻地点头。
他这人,从不将这些事言之于口,谁又能想到呢?
让旁人连想去关心的机会都直接断绝。
程百石叹息,拉起她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道:“所以爷爷当初的担忧不无道理。”
“他身边人包括自己的父母在内,无一个可堪的榜样,就连唯一一个真情实感的兰理叔,当年也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能与爱人厮守。”
“所以他很小的时候,便将这些事情看得很淡,对此的态度可有可无,永远淡然,永远随遇而安,好像谁都可以,又好像不要也行。”
“起初我没想通,以为是那位薄小姐的原因,可后来慢慢细品,他既对这些事情从来都不放心里,那么薄小姐的影响力,只怕是没有那么深。也就是那个时候,才猛觉这万事的源头,竟然是因为他的亲生父母,活活耽误了他这辈子。”
说到这里,程百石笑起来,话锋又是一转,对她悠然叹道:
“要不然怎么说你们兰家人各个都是英杰呢?你父亲兰理当年横冲直撞,硬是破了这圈层的规矩,独留身后一片哗然,他的女儿,也就是你这丫头,二十年后又重新杀回来,破了我程家的困局。”
其实程百石后来去细细琢磨,发现对于程砚安乃至整个程家而言,竟然也只有兰泽,这个在麻木的圈子里因爱而产生的孩子,才具备绝对的说服力。
这个局,只有她能破,除此之外,谁来都不行。
所以兰家两边的人都在思虑程砚安是最适合兰泽的人选,可程家又何尝不是?
他们俩终究是两全其美,万事大吉,叫所有人的初衷与私心纷纷圆满。
姻缘天注定。
还好她爱上的是程砚安。
也还好他爱上的人是兰泽。
周遭寂寂无声,仿佛渐渐失了声色。
程百石每字每句都印在了她心里。
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招人心疼的程砚安。
怎么会这样呢?
她自小长在无忧而幸福的家庭,连带着对幸福的感知都变得弱了。
所以竟从没想过,这样一个理智到骨子,优秀得耀眼的人,自我排解、自我疗愈的本事,也同样异于常人。
心境如浪起伏,难平静得很。
“晚上我叫回了砚安,一起吃个饭,”程百石说,“你们俩多久没见了?以前两个人都打着来探望我这老头的幌子,这段时间倒是一个都不来了?”
兰泽没有程百石经历的风浪多,也没办法自如地调节情绪,听见程百石的话,勉强从往事的思绪中抽出神来。
被长辈调侃了,她不好意思地绽出一丝笑,甜甜道:“爷爷,我昨天见过他。”
晚上不依不饶换着花样地要她,累够呛。
而这段时间,她竟也慢慢习惯了他每晚睡在自己身边的日子,自己一个人睡都有些睡不太着。
“嗬,那我这局攒得不够时候,那干脆别让他来了,也正好小别胜新婚。”
她被逗得一急,脱口道:“不行,我就想每天见他。”
程百石笑得开怀。
再回到老宅的时候,她发现程砚安一个小时前回过她。
程砚安:【到了】
不是“来了”,是“到了”。
她看着屏幕上那两个字,惊喜地睁大眼,霍然抬头间,看见那扇雕花屏风后,有一道身影在断灭的光影中恍惚穿梭而过。
廓影清晰俊挺,带着清香。一帧一画,展露在眼前。
换作以前她早扑了上去,可今天程百石在场,她不敢表现太过。
上次两个人在老宅逾矩的破事还没过呢。
程砚安从屏风后绕过来,与程百石打了招呼,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她。
小姑娘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一见到他便冲他眨眨眼,整张小脸全是刻意压制的喜悦。
甚至不难想象,若是没有程百石在场,她定会热烈地奔向自己,牢牢圈住他,在他怀里撒娇,踮起脚来亲他。
他兀自轻笑。
那天吃饭的时候她规规矩矩的,程砚安亦是。
两个人除了正常的对视,甚至连别的多余的交流都没有。
深入的交流是在晚上入了夜。
各自躺回自己的房间后,兰泽心猿意马,总想起白天程爷爷说的那些话来。
好像那一刻了解到的程砚安,才是真实的。
沉重、晦暗、阴翳。
他甚至沉默得连身边最亲近的人也猜不透,程爷爷当初猜不透,蒋清风他们更是猜不透。
可饶是装得再好,又哪里会有不渴望父母疼爱的孩子?
她心里念着那个名字,化成一汪春水,温在心上。
暖,而闷。
突然很想见他,哪怕抱一抱也好。
她是个想要什么,便即刻要得到的性子,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便干脆起身,蹑手蹑脚地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的门口。
抬起手,正要敲门。
谁知下一秒便听见门锁轻声一响,眼睁睁地见它开出一条缝。
屋内昏暗的灯光乍泄而出,罩着她光秃秃的脚背,一只手从里头伸出,猛然间将她拉了进去。
门合上,男人的阴影便覆了下来。
气息交缠,他停在她上方。
她搭上他肩膀,绕了上去,哼唧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他揽住她的腰,懒散一笑:“你什么事我不知道?”
也是,程狐狸,什么事儿算不准?
她贴近他怀里,如实告知:“程昭淮,你没我睡不着,我知道的。”
到底谁没了谁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