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我不想来信,是那个时候遭遇了变故,无法去驿站传信。”
碧草一听,眼睛都瞪大了,“变故?您和姑爷路上遇着什么事了吗?”
卫燕安抚着拍拍她的手背道:“来,咱们先上车,回去路上说。”
马车行走在青石铺成的道路上,车辙辘辘轻响,很快便进了城,耳畔传来嘈杂的人声。
卫燕这些天发生的种种事悉数与碧草说了,末了道:“这就是我和夫君来州城这半月发生的事了。”
碧草感慨不已,蓦地红了眼眶,千言万语汇成一句。
“小姐,您受委屈了。”
“没事,都过去了。”卫燕不在意地摇了摇头,旋即眉头微蹙道:“只是眼下,夫君同我的关系到底还是生分了,还有四弟,那日见了他的模样,我着实担心。”
“解铃还需系令人,小姐,姑爷性子如此,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从前咱们就知道他是无心儿女私情、一心进取、亦不通人情世故。”碧草徐徐说道:“这样的人,世上男子中虽不见,但也不少,咱们还得多给些耐心才是。”
卫燕听了她的话,微微颔了颔首,终是轻叹了口气。
碧草见她愁眉不展,替她出起了主意。
“进城这一路上,我到处听见人说,过几日这城里要举办盛大的花灯会。”
“不如您约上姑爷一起去,届时良辰美景,泛舟湖上,共赏花灯,多美呀。您再趁机将心里话说了,想必姑爷不会不听。”
碧草边说边畅想,神情满是向往。
卫燕听着她说的,不由也有些心动起来。
“那……我便试试吧。”
碧草见她没底气,鼓励她道:“小姐,您何时变成这般畏畏缩缩了,当初那个敢做敢当的您去哪儿了?”
“您这般的玉貌仙姿,就算当初在上京,那也是数一数二、无人能及的,哪家公子看了不爱慕?您如今就是太保守了,日日装点得这般素。灯会那日,奴婢定要替您好好梳妆,保管姑爷见了,亦会为您倾倒。”
*
果不其然,如福叔所料。
碧草的回归让卫燕的心中多了些许慰藉。主仆二人有说有笑地回了宅子,来到了院中。
卫燕将小白放在廊下,随他去玩。
小白摇着短尾,东嗅嗅西嗅嗅熟悉环境,而后摇摇摆摆下了石阶,撒丫子在院中腾奔雀跃起来。
但很快,它像是嗅到了什么气息似的,身子顿了一瞬,而后蓦地朝院外飞奔了出去。
卫燕怕它乱跑,提着裙摆追了出去。
“小白,别乱跑,等等我。”
追出了院门,瞧见一树斑驳光影下,将小白抱在怀中,如松如鹤的男人。
她才恍然、喃喃叫了声。
“夫君。”
江桐抚摸着怀中的小白,转头看向她。
他穿着一袭素白宽袍,腰间系着同色束带,仪质古朴,素尘不染的模样。
“嗯。”
淡淡应了一声后,他不再说话。
碧草亦追了出来,忙蹲了蹲了身子对着江桐行礼,“姑爷好。”
“嗯。”江桐应声,将小犬放到地上,小犬在他脚边围着打转,“来了就好,舟车劳顿,好好休息。”
碧草笑道:“多谢姑爷关怀。”
如此便算是寒暄过了,江桐不再与她们多言,转身便要离去。
碧草看着江桐离去的身影,急得去拽卫燕的衣袖,一个劲地给她使眼色。
“小姐,您快说呀。”
卫燕心中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深吸一口气喊住了江桐。
“夫君等等。”
前方的背影倏然停下了。
江桐缓缓转身,面上倒是难得的少了些冰冷,多了几分温和。
“何事?”
在江桐审视的目光下。
卫燕悔得肠子都青了。
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可既然已经将人喊住,她现在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含泪说下去。
“嗯……是这样的……过几日城中有灯会,夫君……夫君读书辛苦,可想……可想同我一起去散散心?”
说完这段话,卫燕只觉得舌头都在打结。
在她的观念中,江桐应是喜欢端庄含蓄的女子,定然不会喜欢女子太过主动,向他提出这种恬不知耻的邀约。
再加上前几日的误会未除,江桐会不会因此愈发厌恶她?
卫燕心中乱成一锅粥,各种不好的念头接踵而来,让她后悔不迭。
果不其然,回应她的是良久的寂静。
已是初冬的光景,池畔清风微凉。
卫燕垂着脑袋,她甚至不敢去看江桐的眼睛,尴尬地五根脚趾都蜷缩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
江桐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平静地好似水波不兴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
“何时何地?”
“嗯?”卫燕愕然抬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桐的唇角几不可见的勾了勾,目光却还是淡然如泉。
“既然相约,时辰地点总要说明。”
这下轮到卫燕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压根就没想好这些安排,好在碧草机灵,及时就在旁边帮衬道:“就定在后日酉时,西湖断桥如何?那儿人多,最是热闹,到时游湖赏灯,竞猜灯谜,别提多好玩了。”
听了碧草的话,江桐淡淡应了一声。
“好。”
卫燕有些发懵,但心中的喜悦还是一阵又一阵漫上来,久久不能平复。
碧草见机道:“那便这么说定了,后日,我陪着小姐,在断桥等您过来。”
江桐略略颔首,表示应下,转身离去了。
池风袭来,卫燕的意识清醒了过来,只觉方才一切如梦般不真切。
“小姐您瞧,这不就成了?”
碧草却在她身边眨眸微笑。
卫燕嫣然挽唇,笑意从心底泛出来。
“碧草,今日多亏你了。”
*
两日后。
西子湖畔,花灯如昼,游人如织。
卫燕今日装扮得格外鲜艳些,换掉了朴素的裙裾,穿上了裙裾反复的月华裙,行走间如涟漪荡漾,步步生莲。
发髻绾成灵动的水蛇髻,簪了数支金步摇,垂下曼妙的朱玉璎珞,眉间描画的蝶纹花钿,翩然欲飞。
夜风清凉,卫燕却并未穿着氅衣,只上身披了件棉质锦面对襟,领口一圈纯白毛领衬得一张脸娇如芙蕖,小巧玲珑。
她今日是为了约见江桐,特意打扮了一番的。
坐着马车来到西湖边的时候,九曲连桥、湖堤巷道早已灯影连绵,到处人影绰绰了。
卫燕下了马车,便与碧草往断桥方向走去。
一路上,卫燕的美貌引来了不少流连的目光。
不仅是年轻男子,许多结伴出游的小娘子也因卫燕惊人的美貌而驻足。
卫燕无暇顾及这些旁人目光,她拉着碧草,来到灯火璀璨的断桥边。
桥边,卖花灯的摊子早已支起,不少小娘子小郎君正在说说笑笑选购花灯,买好后,便去一旁的桌上取笔写心愿,写完后再去湖边放灯。
冬日的天色总是暗的早些,时值酉时,暮色便早已四合了,整个断桥边,到处都是花灯流转的光影,在沉沉夜幕中,沿着水流,蔓延至天际,灼灼迷人眼。
碧草有些心动,眸光亮亮的。“小姐,回头姑爷来了,您也邀他一块儿去放灯吧。”
卫燕瞧着此情此景,也大受触动,内心柔软的不像话,带着满心的期许应下。
“好。”
看着碧草跃跃欲试的神情,卫燕让她先去买灯,自行去放。
碧草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本就不想到时候夹在两人中间当个阻碍,便借着机会溜之大吉,也挤进人群中去,到湖边放花灯了。
卫燕独自一人在断桥上立着,手扶着白石栏杆,静静观着夜色波光,等着江桐的出现。
在等江桐来的时辰里,她心中想了很多很多。
譬如与江桐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譬如今晚上她要与江桐如何相处,说些什么,譬如今日之后,江桐与她之间的关系,会不会有所不同。
毕竟这是江桐第一次,与她单独约见。
就这么带着满心期许,卫燕站在桥畔久久等着那人的出现。
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断,衣香鬓影,纷杂重叠。
可这么多来来往往的身影中,始终都没有出现那道笔直挺峻,单薄清冷的身影。
一直到人潮稀散,灯影寥落的时候。
江桐,依旧没有来。
当周围的喧嚣全然归于平静,当所有的摊子都收了干净,打烊回家,长街上一片冷清之时。
卫燕看着一碧如洗的夜。
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整整两个时辰。
她都执拗着,望着长街的方向,等着心中的那个人出现。
可事实证明,她的偏执并会不有任何作用。
回应她的,只有可笑的嘲讽。
“诶诶诶,瞧瞧那立在瞧上的姑娘是不是疯子呀,我看着她从两个时辰前就在这儿站着了。”
“是啊,看起来脑子定是个不好使的,这么冷得天,一动不动站着吹两个时辰的河风。”
“真是可惜那花容月貌的一张脸咯。”
“看着也真是怪可怜的,哪家的傻小姐,八成是下人没看好,跑出来了吧。”
那些收摊的小贩临走前有一搭没一搭的议论着,身影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至此。
空荡荡的断桥边,除了卫燕以外,再空无一人。
碧草自然是不会回来的,她定还满心欢喜地以为她与江桐此刻定然是月下花前,情意绵绵,自不会不识趣地赶回来打断他们的好事。
卫燕望着街上残落的花灯。
忽明忽暗,七零八落。
终于还是认输了。
她自嘲着笑笑,终于踉跄着步子,开始独自一人往回走。
长街寂寂,她独自一人走在路上,身影单薄无助地好似一只断翅的蝶、
泪水早已打湿了面颊。
心底犹然生出的一种耻辱,让她终于还是绝望了。
眼前一黑,脚上突然就软了,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地上倒去。
倒地的前一刻,有男子宽阔的胸膛将她托住了,昏迷的前一刻,卫燕撞见一双满是关切的凤眸,那人面容儒雅清隽,此时却一遍遍焦急得询问她:
“卫姑娘,你没事吧?”
“卫姑娘,醒醒。”
*
经此一事、
卫燕大病了一场。
醒来后,风寒难消,缠绵病榻。
江桐始终都没有出面给过她解释,甚至,他忙得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
碧草自责得不行,声泪俱下地怨怪自己,觉得若不是自己出的“馊主意”,也不会把她害到这样的田地。
卫燕却是淡淡笑着说无碍。
这本来就不是碧草的错,她是好心相帮,她此番病势沉重,根本怪不到她。
那该怪谁呢?
好似谁都怪不到,要怪,只能怪她自己。
如此固执。
才惹来满身病痛。
是啊,对于江桐,她一贯是那么固执的,从小便如此,好像是种在心底的一个魔,丢不开,放不下,不肯认输。
可她这次还是输了,输得很难看,很是嘲讽。
大夫说心病还得心药医。
可她的心药,根本不会来施舍她一眼。
更别说要一个解释,无异于痴人说梦,异想天开。
唯一一次相见,是长嫂和长兄听闻消息来家中看望。
那一日,她并不知晓沈昀也借故跟着来了。
当日昏倒在路上,是沈昀将她送回家并请了大夫医治的,卫燕是知恩图报之人,不会不承他的恩情。
可就在两人寒暄之际,江桐突然走了进来。
他冷着一张脸,看沈昀时明显带了愠怒,他叫下人将沈昀带来的草药补品悉数退了回去,不客气道:
“内子的身子,不牢外人挂心。”
沈昀走后,江桐对她愈发冷淡,不闻不问,近乎漠视。
卫燕的风寒就这么一直熬着、拖着,久久未见好。
她是知道的,一直不好的原因还有一点,就是上回遇险,在山中高烧不退,拖着江桐走了一天一夜。
落下了病根。
呵,当真是可笑。
她不由自嘲起来。
兜兜转转。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
是夜,月华如绸。
书房外,福叔接过丫鬟手中的食盒,推门走进去。
灯火下,江桐一席素袍端坐案前,手捧书册,神情专注。
他用心苦读的模样,仿佛是刻在骨子里,自小便是如此。
福叔早就见怪不怪了。
不仅如此,上家塾时,江桐的博闻强识让他在一众兄弟中脱颖而出,在策论上,他年仅八岁时,就能与先生对答如流。
不管哪个先生教他,对他都是赞不绝口。
那时候,整个江家好似都对这个,虽然年幼失去父母双亲,却天资过人的孩子给予了厚望。
为了不使他英才埋没,举家上下甚至不惜攀亲求贵,舔着脸送他去京城侯府寄住,让他可以拜到更好的先生,受到更好的栽培。
如此,在外人看来,真可算得上是用心良苦。
可只有当事人知晓,那些人打的是什么心思。
江桐备受欺凌的童年便是在那里开始的。
而江家那些人,将他扔在那儿,就再没打算理过。
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就像丢垃圾一样,把他丢弃了一般。
说不定,他们心里巴不得他就此死了,便可以肆无忌惮地侵占那份厚重的朝廷抚恤。
好在这个少年慢慢学会了隐忍,慢慢学会了敛藏锋芒,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再找到时机,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得以独立门户。
福叔是看着这个少年一步步成长的,江桐的父母对他有恩,两人离世后,他便只认江桐这一个小主人。
过去,他对这个小主人更多的是心疼,如今,便更多了几分敬畏。
收回思绪,他走上前去,将食盒在他面前打开,将里面的点心一一端出来。
“公子,夜读辛苦,吃几口点心吧。”
江桐目不斜视,淡淡应了声:“嗯。”
福叔欲言又止:“老奴有些话,不知该讲不该讲……”
江桐的目光终于离了书册,落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