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出去。”
床榻上,传来江桐喑哑地嘶吼。
江柯看过去,这个弟弟,衣衫褴褛,青丝散乱,全无半点往日的林下君子之风,唯余一双猩红刺目的瞳,满是戾气望着他,犹如山中困兽,随时都能冲出来伤人。
江柯叹息一声,并未退缩,反而迈近。
“子瑜,我是长兄,你可看清楚了。”
床上的人翻了身侧过去,冷冷的嗓音传过来。
“别来劝我了,我谁也不见。”
看着隔绝自身的江桐,江柯唯有叹息。
半晌,他徐徐说道。
“若我想说些她的事,你要听吗?”
床上的人身子猛然一僵,呼吸都凝滞了下来。
江河察觉到江桐的变化。
知道他不会赶他走了,便径步朝前走去,坐在了离他床头不远处的椅子上。
开始缓缓说起往事。
他嗓音不疾不徐。
像是在说一个与他的无关的故事般。
“还记得她方嫁来江家之时,几乎无人待见。”
“那时候阖府上下都觉得你是被卫家逼着娶她,所以人人都在背后妄议她、无人愿她亲近。”
“所以我常常能看到,她在江家的形单影只、格格不入。”
“许是心存怜悯,那时候我常常会与她搭话几句,她见我和善,也会同我说起些过往。”
“我开玩笑地问她,为什么京城那么多王公世子不嫁,偏偏看上你这个穷秀才?”
“你猜怎么着,谈起你的时候,她眼中很是神采奕奕。”
“她直言说嫁给你,是因为她眼光高,会看人。”
江柯说得兴起,并不知道床榻那头。
江桐已在默然之际,泪如潮涌。
“我当时便想,四弟的好,我们家里人都看在眼中,无非是求学刻苦、天资高颖。可在她眼中,你却有说不完的好,千般万般,甚至有个别,在我们这些外人眼中全然是不好的,可在她看来,亦是好处。”
“为了嫁你,她忤逆了家中所有人。而她所盼,便是你有朝一日,能金榜登科、进士及第。”
“如此,她也好大大方方地回去,告诉那些从前不让她嫁你的人。她的选择没错,她的一意孤行,并非愚人所为。”
“江子瑜,这便是她一直期待的。”
“你可清楚了?”
江柯清晰地说着,一字一顿。
“至于要不要让她的希望落空,往后的路该怎么走,你自己、看着办吧。”
“譬如她是天边皓月,你要与之比肩,便要争做那灿烂的星辰,而非、那泥淖之中的烂泥。”
江柯说完。
只觉言尽于此、没有什么再好与之说了。
至于往后江桐会如何做。
全凭他自己的造化。
他已经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江柯如此想着,径步转身离去了。
在他离开后不久。
屋内发出了微弱的呼唤、好似溺水之人挣扎着想要上岸的求救声。
一声又一声。
“大夫、替我寻大夫。”
作者有话说:
粟粟在此发愿:从今日起,努力争取日六!争取早点完结!所以今天晚点会有二更哦~
第27章 两地
◎从前的亏欠,他想一一补回来。以得罪孽赎清那日。◎
又下了一场小雪过后, 转眼便到了年关。
父兄在除夕夜前赶了回来,说是事情办得很周到,成功拿到了江桐手书的放妻书。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
卫燕心中早已没了一丝波动。
短短月余, 自打写下和离书始。
仿佛那些前尘往事就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
成了过眼云烟。
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心智好似一下成熟了。
参透世间许多东西。
人生本苦,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唯有放下执念,方能获得解脱。
*
今年的除夕夜, 明和帝在宫中举办家宴,宴请诸多大臣及家眷, 安远侯府亦在其列。
卫凌便携小越氏、卫峥还有卫燕入宫赴宴。
至于其他子女,则全部在家过年。
卫燕本不欲去,一来是自己方回京,和离一事传开, 终归会引人非议, 倒不是怕人指点,只是不想成为场中焦点、他人谈资。
二来、往年参加宫中年宴, 都是兄长和继母之子、二弟卫岷前去。自己一来便把名额占了,恐引得弟弟继母不满。
可她方推脱,继母就把她的话给拦了。
只说卫岷还小, 往后历练的机会多, 倒是她,眼下更需要多露面的机会。非要拉着她一起去。
继母明显话里有话,是想让她多露脸再寻郎婿。
卫燕敌不过她盛情难却,只好跟着去了。
宫宴在宣德殿举办。
日暮时分, 各官员携家眷入宴。
高大巍峨的宫殿笼在四合的暮色中。
廊下华灯盏盏升起。
灯火流转、映出殿内富丽堂皇的陈设。
踏上九十九级庄重威严的御阶, 每一步都能感受到这座宫殿的庄严。
进入大殿, 一列列席案已经摆好。
有身着曼妙宫装的宫女来引领至席位上。
卫燕一家的席位在前排, 皇家主位下列的几排,方一落座,卫燕便瞧见了不远处的卫瑄。
她今日随着夫君陆衍前来参宴,坐在比他们更靠前的位置。
她当即展开笑颜,对着卫瑄挥手示意。
卫瑄瞧见她,亦笑着挥了挥手,她不知朝身边的陆衍说了些什么。
陆衍亦转过了头来。
一席绯红官袍,眉目清秀脱俗。
卫燕在心中暗叹,长姐素日夸得没错,着官袍的姐夫当真姿容不凡。
不多时,陆衍便携卫瑄朝他们步过来了。
趁着筵席未开,先来拜见岳丈岳母和兄长小姑。
陆衍在几人桌前站定,对着卫凌小越氏有礼地拱手道:“拜见岳父岳母。”
两人立刻虚扶一把。
“贤婿不必多礼。”
趁着陆衍与娘家人寒暄,卫瑄拉卫燕坐下来说话。
“妹妹可知,卢家三房出大事了。”
听她说起卢家三房、其实全在卫燕意料之中,但眼下只当不知,听她说下去。
“卢家三房那个混世魔王,因作奸犯科,被府衙判了绞刑。”
绞刑,那可真是大快人心。
只是卢家到底是有荫爵在,卫燕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当真是绞刑?”
“嗯,千真万确。”卫瑄不住颔首。
“听说,是有好几个从前被卢狄辱过的良家子,也不知是最近遇着了何事,突然抱成团跳出来指控其罪行。”
卫燕道:“那卢家是作何反应的?”
卫瑄越说越来劲:“自然咬死了没做,千百个不认。可你猜怎么着?”
卫燕只当不知,弯着唇静静看她绘声绘色。
卫瑄激动地抚了一掌。对她道:“就在几人迟迟拿不出证据时。大快人心的事情来了。四姑娘跳出来坐死了证据!”
“你可知那卢狄又多荒唐,做那事的时候,故意让正妻看着,以让她学着点为由,借故恶心羞辱,实是令人发指。”
“再加卢狄那方面癖性极恶,好施凌虐。四姑娘所说的,他在那些姑娘身上所落痕迹,每一处都对上了,再加那些帮替卢狄办事的小厮仆从最终也不敌问讯,纷纷认了罪。”
“卢狄终是已□□罪。被判了绞刑。”
卫瑄说道此处的时候,简直是眉飞色舞。
她先前就怜悯陆月,眼下看她能鼓起勇气,惩奸除恶,并自此脱离苦海,别提有多高兴了。
卫瑄感叹道:“四姑娘此番,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觉得她倒让我刮目相看了,想着她往后能脱离苦海,我实在是高兴。”
“是啊。”
卫燕挽唇,附和着她。
没告诉她一切都是自己在背后授意,开宴在即,她此刻不便多说,往后多的是机会同她解释。
她只道:“卢家本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龙潭虎穴,这还不算完,姐姐想法子把四姑娘接回家,才算是真正让她脱离苦海了呢。”
卫瑄听后,很是赞同地颔首。
“还是妹妹想得周到,是我疏漏了,眼下她等于得罪了整个卢家,那边她是绝对待不下去的,我明儿个就去把人接回来。”
卫燕又道:“若是那头不放呢?”
卫瑄语气坚决:“抢,抢我也把人抢回来。”
“好,那我便看长姐的本事了。”
卫燕露出了会心的笑。
不知为何,卫瑄好似从她的笑中。
感受到了一股运筹帷幄的掌控感。
她恍然间好似悟透了什么,脑中依稀想起当日卫燕好似说过句什么可帮陆月的话。
她拖长了调子喃喃:“哦——妹妹,一切不是你在背后……”
话音方落。
殿门口一声太监的高呼,打破了所有的喧嚣。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到——”
众人起身纷纷跪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
杭州江宅
除夕之夜,街头巷尾都是热闹喧嚣的气氛,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阖家团圆。
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饭菜的飘香,孩子们穿着新衣裳,高高兴兴地走街串门,要红包,放鞭炮,看烟花,玩的不亦乐乎,欢悦的笑声传遍了街巷。
可紧紧是一墙之隔。
院内院外却完全是两幅光景。
像是两个世界。
外头到处洋溢着喜庆和乐,院内冷冷清清、孤灯寥落。
书房内,一灯如豆。
江桐伏案读书,目不转睛。
他身姿挺如孤松,岩岩乎有威仪之风。
窗外更漏滴答,时间一点点流逝。屋内的人却坐如木雕般,始终一动不动,仿若入了定。
他专注至斯,全然是为了明年大比。
付诸所有心血在上面,再无旁骛。
可以说,他如今的使命便为此。
亦是他当初活下来的缘由。
若不是抓着此信念不放。
他早已选择轻生。
虽说哀莫大于心死。
卫燕如今对他,早已是心如死灰。
可他还想在搏一搏。
求那份奇迹出现,或许能得死灰复燃呢?
窗外,一轮皓月当空,洒下疏疏的清辉、
都说月明人尽望,不知除夕之夜。
她身在何方。
江桐放下书卷。
起身走至院中。
因腿伤未愈,他走起来步态有些蹒跚。
他在廊下停住,负手望月,白衣下,满身萧索。
眼前,满满浮起追忆。
往昔,他与卫燕相处的时光,不知不觉,竟成了最珍贵的回忆。
她事事以他为先。
在冬日,会为他提前暖好热酒,备好热汤。
读书至深夜,她会替他端来自制的点心,一声不响地在旁研会磨,方才离开。
甚至半夜醒来,都会看到她偷偷起身,替他掖盖被角的身影。
如今想想,这些美好。
过去他竟都拥有过。
可眼下,却是什么都没了、
空庭寂寂,枯枝的疏影浮在水面,溶着粼粼月色。
所有的一切。
仿若一场镜花水月。
最后如梦消散。
悔。
自然悔。
可悔断肠,却亦换不回过往了。
江桐在院中站了良久,直至雪色小犬冲至他脚畔。
小犬摇头晃脑,对他热情备至。
不知方才是不是在哪处吃得了好东西,一派餍足之姿。
江桐将之抱在怀中。
徐徐挪步,回到了书房当中。
他虔诚地铺开一张纸。
提笔落字。
字字皆言所念、所想、所悔。
落款处属上了江桐之名。
他将纸折入信封,用火漆封好口,叫来小厮送去驿站。
这封信,她若是能看。
便是对他最大的施舍。
若是不愿看,他亦不会怨。
因为,他会倾尽此生之力,走到她身边去,求得她的宽恕。
他是个罪人。
余生都将在赎罪中度过。
可即便如此,他还心存贪念。
若是可以。
从前的亏欠,他想一一补回来。
以得罪孽赎清那日。
还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就在江桐思绪重重之时。
福叔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道:“公子,江老太太派了人来,邀您明日一起去府中用膳,您去是不去?”
福叔知道,江桐定然是不会去的,可他还是不死心地来问一问,想着江桐能重回江家,与众人重归就好。
他静静地等待着江桐的回答。
半晌,静默的江桐开口道:“好,我去。”
福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子当真是去?”
“嗯。”江桐想了想到:“节礼替我备下,明日一同带去。”
“好。好。”
福叔惊喜不已,满面笑容地出去答复了。
他惊异于江桐的改变。
除了惊喜还有欣慰。
江桐能修正性子,矫改自身。
往后的人生路上定大有裨益。
但欣喜之余,他又不免唏嘘。
这块寒冰,经此一场大变,终是在慢慢融化了。
但从前最想看到的夫人、
却不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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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瑞阳王
◎一双潋滟的桃花眸,正灼灼注视着她。◎
帝后携手步入殿内, 服制庄严,从容华贵,通身都是非凡的气度。
明和帝李巍今岁已至四旬, 面上却鲜有褶痕,目光奕奕, 容彩焕发。笑着示意众卿家起身:“诸位爱卿不必多礼,都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