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爷,奴才有事要禀。”
卫峥停下手中动作,立在原地,面容冷肃如常,问他:“何事?”
门仆便将江桐在门前求见二小姐的事情说与了他听。
“前姑爷在门前守着不肯走,此事奴才自知做不得主,便来寻主子们的主意了。”
“前姑爷?”卫峥将这三字在口中加重反复了一遍,冷笑出声。“你未免太抬举他了。”
他将剑噌一声落入鞘中,沉着黑漆漆的眼眸。提步便朝院外走去。
门仆不知主子心思,只得一路跟在他身后。
卫峥边走边道:“我去将人打发了,此刻切不可让二小姐知晓,你若敢说出去,我拿你是问。”
卫峥语气极重,门仆吓得一激灵,连忙点头哈腰道:“世子爷放心,奴才定把嘴封的严严实实。”
卫峥这么考虑也是无可厚非的。
卫燕是他最疼爱的妹妹,若是她再与江桐有所往来,产生牵绊,回头剪不断理还乱。他估计会气得发疯。
可他另一面又想到。
江桐千里迢迢来京,若全是为了卫燕,那必定不会轻易放手。
他那份执拗,当日在杭州他便有所领教。
尤其是被逼着签和离书时爆发出的那股子拼了命的坚持,饶是他这个军中历练之人,都觉得罕见。
所以眼下,若是随意去打发,定然劝退不了江桐。
思及此,卫峥脚步一顿。
他停下来,转身对着身后的门仆道:“随我来书房。”
书房中,他寻了几封往日卫燕的旧信,临摹里面的笔迹,写下一封书信,而后,又将信整齐封好在信封内,落上卫燕的名字,叫门仆传出去给江桐。
卫峥做完这一切后,天色已然微明,晨光曦曦,而侯府门前。江桐在一轮初升朝阳的金辉下,静静伫立着,依旧安静等待着。
他面容沉静,长眸清冽,冉冉日色下犹如芝兰玉树,当真是应了那句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卫峥透过门缝望他,心中不由轻嗤。
还是从前那般艳朗独绝、出尘不染,如璋如圭。怨不得妹妹会看上他,这份姿容,确实是遗世独立。
可这一次,他绝不会让妹妹再重蹈覆辙。
朱门之下,江桐并不知晓里头的卫峥在偷看他,他从门仆手中接过信。
看到卫燕的字迹,不由得满心欢愉。
嘴角微微勾起,眸中的笑意直达眼底,明明这一年来,他几乎从未有笑过,可眼下,却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信中,卫燕直言家中相见多有不便。
约他在华清池畔的九曲廊桥相见。
时间便定在今晚酉正。
江桐看完了信,素来平静的心再也无法沉静,鲜活地雀跃起来。
连带着冷若冰霜的一张脸也褪去了平日的冷意,变得温淡和煦起来,别有一种清隽的气息在身上流淌。
他将那封信牢牢攥在手心,又小心翼翼放入胸前衣襟内收好,方才转过身,打算上马回去。
可因腿先前落下病根,加之立了太久,寒气入侵,他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身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差点倒下去。
上马则更不容易,一双旧疾复发的腿抬起便打颤,更遑论登上马背,反复了几次都登不上去,随着旭日初升,街边行人渐渐多起来,这一幕,属实让江桐狼狈不堪。
无人相帮,他只能靠自己,待他爬上马背时,已经渗出满头大汗,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将手在胸前的信上按了按,便感受到一阵满足。
好在,信没皱。
*
卫燕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这几日她很嗜睡,晚上常常一沾枕头便睡着了,而早上却又睡到日头直了才起。
碧草说她这是前段时日太过操劳,精疲力竭的缘故。
亦说她该给自己放个假,好好出去散散心才是。
卫燕觉得碧草说得很有道理,转眼又快至年关。
她是该好好寻点乐子,犒劳犒劳这一年来的辛苦了。
不过这种时候,她自然不会只想着自己。
云水谣能经营得如此好,还得多亏众人的齐心协力。尤其是陆月,她把全部心血都付诸其中了,可谓是披肝沥胆、竭心尽力。
卫燕自然感激众人这一年来的付出,为了表示感谢。
特意在清华池畔的芳雅居包下间暖阁,邀众人前去放松几日。
其间。
可以肆意逍遥,煮茶品茗、打叶子牌、行酒令、作诗对联之类的,不胜枚数。
陆月、长乐、卫瑄,还有店中两位卖胭脂的姑娘,喜彩、喜乐都来了。
暖阁里欢声笑语,暖意融融。
大家热热闹闹围坐一处,生暖锅吃。
切好的牛羊肉放入咕咚煮沸的铜鼎中烫熟,再沾上佐料送入口中,每一口都是味蕾的满足。
雕花窗棂透进细碎的暖阳,斑斑驳驳落在轻软柔滑的地毯上,长几上,白瓷净瓶中插着几朵红梅,别样风雅。
红木圆桌上。泥炉生火,铜锅水沸。水气蒸腾,众人围做在桌前吃饭,其乐融融,温馨旖旎。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求宝子们给点营养液
第42章 感同
◎曾经,他将那一腔真心,辜负了个干净。◎
暖阁临湖, 窗外风光无限。
屋内烤着炭盆,整间屋子都熏蒸着暖意。
大家围炉而坐,言笑晏晏。
只有陆月还在操心铺子的事情。
“这几日闭店, 会不会影响来日生意?”
卫燕冲她眨眨俏丽的眸子,“阿月, 今日咱们不谈生意,只放松行乐。”
她站起身, 对着陆月举起酒盏,眸中闪烁着真挚。
“这一年来, 你为铺子付出那么多心血,该好好休息一阵子了。我为何要把暖阁包下来,就是为了让大家别再操劳,放松几日, 所以这几日, 谁也别提铺子上的事,只管好好取乐便是。”
一番致谢陈词后, 卫燕眉眼弯弯,漂亮的弧度中闪烁着明媚光辉。
“来,我敬你一杯。”
陆月深受感动, 白皙的面上眼眶微微有些泛了红。
仰脖喝下杯中酒。
她道:“阿月不会说什么漂亮话, 姑娘与我有再造之恩,陆月无以为报,只求姑娘往后的日子能高兴,姑娘高兴, 我便也高兴了。”
陆月一双月牙似的眼中溢满了真诚, 她话虽笨拙, 但足以人窥见其真心。
长乐抿嘴笑起来, 发间钗环叮咛作响。
“阿月掌柜,你该不会是同我一样,迷恋上了卫燕姐姐吧。”
陆月脸皮子薄,被她这么一打趣,垂下眸去,脸颊微微染了红晕。
卫燕对长乐轻嗔,“公主,开玩笑也要有分寸。”
“好呀好呀,这就维护上了。”长乐故作吃味模样,转向卫瑄道:“卫瑄姐姐你瞧瞧,卫姐姐如今有了新欢,就忘了我这个旧爱了。”
卫瑄被长乐逗笑,捂嘴笑个不停。
几人玩笑一阵。
卫瑄举起酒杯,感喟起来。
“不想这短短半年光景,咱们就把铺子开得如火如荼,若是放在去岁,这事我想都不敢想。”
众人连连颔首,深以为然。
在卫瑄的感召下,无人皆举起酒盏,在圆桌中央相碰,面上纷纷溢出笑意容光。
“来,咱们预祝来岁——
平平安安、生意兴隆、万事顺遂!”
酒盏相碰发出清脆的响音,如叮咚清泉之声,动听悦耳,在屋中回荡。
就在此时。
屋外冷不丁传来一声温雅清润的嗓音。
将众人的喧声打断。
“卫掌柜这就不近人情了,这么热闹的庆功宴,如何不叫本王?”
暖阁的阑珊槅门被被推开,门前,李玥缓带轻裘,风姿绰约,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身后的仆从替他脱去身上貂裘,露出一席天青色锦绣长袍,这种浅淡颜色的衬托下,给人沅茞澧兰之感。
卫燕最先回过神来。
赶紧福身行礼,“瑞阳王殿下万福。”
其余几人纷纷行礼,喜彩、喜乐没见过这阵仗,亲王突然而至,吓得她们有些腿抖。
李玥却是和煦一笑,示意众人起身。
“都是相熟的,何必多礼。”
众人起身,但心下却觉得不对劲起来,尤其是喜彩、喜乐二人,她们这样的底层人,如何能和瑞阳王相熟?
李玥走到卫燕身前,瞧着她低垂螓首的温婉模样,嗓音亦变得柔和起来。
“怎的,本王扰了你们的局了?”
清泉般温润的嗓音如流水潺潺,拂过卫燕的耳鼓,她抬眸,对上了李玥视线。
“王爷说得哪里话。”
李玥笑起来,眸光深深打量着她。
“那为何这般小心拘束起来?”
他的眸光太过深邃,灼灼令人不自在。
卫燕别开眼,笑了笑缓释气氛。
“哪有,王爷多心了。”
她又扭头同喜彩道:“喜彩,既然王爷来了,便去让掌柜的再添副碗筷来吧。”
“诶。”
喜彩应了一声,转身便要出门去,去被李玥喊住了。
“别忙。本王今日来,不欲打扰你们的雅兴,只是想寻卫掌柜一叙。”
这哪成?长乐当即跳出来道:“皇叔,可今日卫燕姐姐今日明明已与我们约了……”
言下之意是你就算是亲王,也得讲究先来后到。
李玥弯了弯唇,似笑非笑。
“不想,卫掌柜竟是这般受欢迎啊。本王前月便相说的日子,今日还是约不到啊。”
众人一头雾水,什么前月相说,难不成——
李玥早与卫燕约好了今天的日子?
经李玥这般提罢,卫燕醍醐灌顶。
上个月,李玥好像确实与她相约过日子。
说要带在冬至前,带她夜游博湖、共赏烟花。
只是她没放在心上,疏漏遗忘了。
见眼下李玥眸色有些黯淡,她过意不去道:“是我疏忽了,殿下确实与我有过约定。”
她不安地摸了摸鼻子,有些赧然。
这下子,长乐亦没什么好说的了,毕竟是自家卫燕姐姐爽了皇叔的约定,是理亏的一头。
李玥微微俯下身,冲着卫燕道:“那眼下,卫姑娘可以同本王继续这场相约吗?”
在李玥高大身躯的笼罩下。
卫燕本能地想颔首,但一想到满屋子即将被她抛下的家人们,一时又有些难办。
尤其是长乐,她那孩子脾性,见她舍了她们与李玥走,定会不高兴上许久。
好在最后许是因为场面太过沉闷。
长乐破天荒地松了口。“好啦好啦,那今日卫燕就借你一天,记住,就一天哦。”
两人离开湖畔暖居时,天空微微生起了雾来。
秋日露水重,总是凉丝丝的,尤其是到了夕阳西沉的日暮,寒意便更深一重了。
李玥见卫燕双臂拢在一处,知道她定是怕冷,便将身上的狐裘披在她身上,半是关怀半是宠溺道:“总觉得卫姑娘身子单薄了些,往后还要努力加餐,更丰腴些才好。”
卫燕接受了李玥的狐裘,身上顿感暖洋洋的。心下却是微惑。
这世间男子,不都喜窈窕淑女、纤姿楚腰,难不成,这瑞阳王是个特例,钟爱丰腴之姿?
正想着,李玥温醇的嗓音再次于她头顶蔓开。
“又在胡思乱想了?”
卫燕被他看出心思,心虚地讪笑。
李玥眸似暖阳,春风笑意噙在嘴角。
“来,上车。”
两人面前停了辆朱红翠盖的华丽马车,李玥轻轻托住了卫燕的后腰。
扶着她坐上了马车。
两人坐稳后,车夫便开始赶车,往李玥吩咐过的博湖而去。
*
是夜,疏星朗朗,月辉皎皎。
华清池畔,九曲廊桥上,江桐早早便来等待了。
华灯初上,廊桥人来人往,衣香鬓影。
今日此处有集市,所以男女老少皆来凑热闹,遍地人声鼎沸。
眼看便到冬至,道旁的垂柳尽是枯枝败叶,池水映着冷月,雅雀都不见了踪迹。到处都是寒凉的景致。
江桐虽身着鹤氅,但廊桥高耸,四面栏杆空漏不避风,他又站着不动,所以时不时吹来的夜风,直钻入人的皮肉。
起初往来人多还好些,但随着月色深浓,时辰流走,集市渐渐散去,游人也越来越少。
江桐愈发感到深夜那份彻骨的寒凉。
可他一直未走。
冷风中,他将手贴在胸口处那封卫燕所书的信上,再次给自己增加了些信念。
卫燕心地光明坦荡,从不行欺骗之事。
她既然让他在此地等她,就不会不来。
江桐如此想着,便更坚定了神色,挺了挺脊背站直了身子,目光始终望向廊桥之下,期待着那抹记忆中的纤秾身影跃入他的眼帘。
清辉四溢,月光如水,将他修挺的身影拖出一道长长的黑影。
随着往来人烟的消散。
那抹身影孤寂又冷清,在氤氲的冷气下,显得伶仃又可怜。
可尽管桥上再无人影往来,江桐却执拗地并未离开。
他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沁染了些痛楚,那是腿上落下的病根再次发作了,他咬着牙关没有放弃。
静谧无声的夜里,唯有廊桥下的湖水潺潺流淌着。
恍惚间,他突然想到。
在杭州的那次花灯节。
那天晚上,卫燕也这么等过他。
那日他答应了她的邀约,说好晚上两人在断桥相见,游湖观景、赏放花灯。
可后来他没去。
甚至毫不在意卫燕等了她一晚上,该有多么的心伤神碎。
事后,他甚至还因为是沈昀送她回来,而对她生出误解,以为她跟沈昀有私。
此刻,他的一颗心像是被人牢牢攫住,扭缠在了一起,沉闷的,窒息般的痛。
没有此般亲身经历,他如何能感同身受那一夜卫燕的绝望和不甘呢。
他一介男子尚且都被这寒夜折磨得痛苦不已,那卫燕本就娇弱的女子身躯,又是如何在这寒凉刺骨的夜,咬牙坚持到支撑不下去的那一刻的?
当初她同他解释说沈昀是见她晕倒路旁,才施以援手将她送了回来。两人之间并无私下相约。
他竟然还不信。
偏听偏信地怀疑她与人私相授受。
他是何等卑劣的一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