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唇缓缓勾起漂亮的弧度,神情却像极了个想要恶作剧的孩子。
就在卫燕错愕之时。
唇上突然被眼前人极快的。
蜻蜓点水般落了一吻。
而后,还不等卫燕发作。
面前那人就已然松开她的手腕,耷拉下了头颅,闭上眸子、昏昏睡去了。
一切的发生太过突然,就在顷刻之间。
卫燕心头憋着一口难以纾解的气,可却始终没处发作。
她如何会知道。
这个李玥,会有酒后乱亲人的毛病。
若是知道,她定不会与他一同来画舫游湖,更不会与他一起赏酒观景。
而方才发生的这一切,卫燕甚至隐隐有丝感觉,李玥是装出来骗她的。
总之,不管是真是假,李玥这只狐狸道行太深。
她这点道行,着实都不够。
卫燕如此想着,心中更生将来要与李玥多回避的心思。
她与李玥之间,若是这么纠缠不清下去,恐怕往后说断。
便难了。
*
又过了几日,天气愈发寒凉起来,路面上都结起了一层薄冰。
京城的第一场雪,也在这冬至来临时,悄然而至。
霰雪纷纷,如琼珠碎玉。
卫燕与众姐妹在暖阁修养休息,倒是不亦乐乎。
整日不去想那些繁琐事务,只俱在一处吃暖锅子,行酒令、玩牌九、下双陆,别提有多么畅意自在。
几人之间的感情,也在这段时日突飞猛进,达到了坚不可破的地步。
谁说女子不如男?
来年,她们就要让整个上京都看看,她们女人做生意,不仅不必男人差,还比男人做得更出色。
众人一同憧憬来年之景时。
卫瑄心有所感。
“若是能感召更多深闺女子走出内宅,看看外面的风光。同我们一般齐心协力干一番事业,那便是咱们最大的功绩了。”
听了卫瑄的话,几人的目光皆闪烁起来。
何尝不是呢?
这世界的女子多困宥于后宅这一小方天地,早已忘了外面还有天高海阔、鸟语花香。
若是能让她们看到她们的所作所为。
不知,会不会成为一种冥冥中的感召?
如此想着,每个人心里都热热的。
*
三日后,雪开天霁,阳光明媚。
细碎缀满了飞檐,压弯了枝头,还有道路上,也都是银装素裹。
暖阁内,大家吃完最后一顿泥炉锅子,又喝了屠苏酒提前庆祝了新年,便各自回到原本的住处去了。
卫燕穿着湖蓝色的棉氅,脖颈处一圈狐狸毛衬得一张芙蓉面小巧动人。因为冷,她站在桥边送别姐妹们上车时,玲珑的鼻尖泛出些红,像是染了胭脂膏似的,在如雪的肌肤上,透出抹艳色。
在笑着送别完最后一位后,石桥上便只剩下她一人。
许是兴之所起,今日她不想坐车,想一个人散步回去。
此地离侯府不算远,回去也就半个时辰的路。
天寒地冻,她拢了拢身上的狐氅,转身往桥上走。
方走几步,只见不远处的桥中央,立了道执伞的清俊身影,玉带素服,锦帽貂裘,周遭的白雪衬得他眉眼温儒,宛如天水色般空明朗澈,姿容夺目,熠熠如朗日。
是沈昀。
“沈公子。”卫燕面露惊诧,唤了一声。
走近过去,她道:“你怎么来了?”
沈昀面上染了笑意,如三月春湖般暖人心脾。
“我来接你。”
卫燕狐疑地眨了眨眸子。
“你这么忙——”
沈昀确是个大忙人,尽管住在她铺子的后院里,却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听陆月说,沈昀终日在外应酬,夜半才回。
可见,生意场上的这些事情,并非易事。
沈昀见她不信,笑着说出实情。
“有人想见你。”
“谁?”
卫燕还在迷惑,沈昀却已催促着她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行驶起来,顷刻便在一家酒楼处停下来。
等沈昀带她进了二楼雅间。
她才终于将心中的谜团释开。
儒雅沉稳的男人斜靠在花架边的窗棂上,听见二人推门进来的动静,缓缓转过头来。
满身清隽,姿容秀逸。
正是江柯。
卫燕又惊又喜。
“大哥。”
江柯回她一个真诚的笑,和善道:“卫妹妹。”
江柯瞧了一眼站在门边的笑看二人的沈昀,道:“好不容易拖了云栖兄才得以见到你。”
沈昀知晓他有事要同卫燕讲,便知趣地同二人请退,朗声笑道:“这样,你们先慢慢聊,一会用膳的时候,我再来。”
末了,还不忘探进头来补上一句,“对了,今日这顿饭我坐庄,你们可千万别跟我抢。”
两人相顾而笑,齐齐颔首,沈昀这才关了门退出去。
沈昀离开后,卫燕忙问江柯:“大哥,盛儿姐姐怎样了?”
江柯眼中带了笑,“前个月刚诞下麟儿,母子平安,一切都好。”
卫燕的眸光亮亮的,润泽了水汽,说不出的高兴激动。
“那便是最好的,大哥你回头帮我带话给盛儿姐姐,就说我非常想她,恭喜她喜得贵子,回头有空一定回去看她。”
卫燕说了一车子掏心窝的话,江柯但笑不语,却从怀中掏出一封叠得齐整的信来。
“瞧瞧吧。”
卫燕接过齐盛的信,眸中的水汽一点点凝结,溢满了眼眶。
信上。
写满了齐盛对她的惦念和谆谆话语。
还说往后只要江柯当了京官,便搬来京城住,回头两人又可以常常见面了。
卫燕读着信,正感慨万千,却听得江柯又道:“卫妹妹何必让我传话,直接写信给盛儿不好吗?我来之前,她可是千呼万盼等着你回信的。”
“大哥说得是。”
卫燕深以为然,赶紧寻来笔墨,书下一封信,交托给江柯带回去。
一番寒暄罢。
江柯说出了今日寻她相见的最大目的。
“卫妹妹,我本不欲在你面前开口提他的。”
卫燕一愣。
心中却隐约有了答案。
她虽不想听,可眼下早已是进退两难。
江柯的神色很是为难,几乎是经过内心挣扎才说出口,“本不想打扰你的生活,只是有些事,不提或许将来更麻烦……”
江柯支支吾吾、有些词不达意。
见卫燕眼露迷茫。
他深吸一口气,索性直截了地当说出来。
“这么说吧,子瑜……他现在很不好。”
“不,是非常不好。”
第45章 决绝
◎我永不可能再见他。◎
卫燕默了一瞬。
“他好不好, 如今与我已无任何干系。”
江柯慨叹,“卫妹妹,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担心……”
卫燕不解,“担心什么?”
江柯絮絮把往事道来, “此番秋闱,三弟中了州府头名解元。”
话音落下。
卫燕丝毫没有诧异, 眸光无波亦无澜,沉静宛如深潭。
过去她倾慕江桐, 除了他救过自己的命,还因仰慕其华彩文章,所以在她看来,以江桐的才学, 中了解元好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静思一瞬, 她檀唇微启,冷淡得如同缥缈空虚的云。
“那又与我何干?”
面对卫燕对谈及此事的抵触, 江柯叹息了口气,但还是吐露心迹说着。
“春闱尚有数月,三弟与却吾早早来至京中, 而吾本该在家陪伴盛儿和刚出生的麟儿……”
江柯旁敲侧击地说着。
卫燕隐隐可猜到他的意思。
见卫燕凝神不语, 江柯索性直白道出来。
“所以这是谁的主意,他又意图何在,便不言而喻了。”
漏刻的雕花窗棂撒进细碎的浮光。
落在地上,点点滴滴将两人的侧影拉长。
默了半晌。
卫燕想起先前那些被她焚毁的, 那一封封江桐写来的信件。
她早就做了决定, 与他恩断两绝。
遂直截了当道:“我不会见他。”
江柯悲悯道:“他又何尝见得到你, 几次去, 都被你那父兄驱赶辱走。”
卫燕并不知此事,但此刻心中却无半点起伏,只道:“父兄珍爱我,难道不该吗?”
“该。”江柯重重说道,半是叹息半是咬牙。
“他从前对你的亏欠,确该受到严苛的惩罚,如今这些,亦都是他该受的。”
卫燕知道江柯是明事理的,抿了抿干涩的唇道:“既如此,大哥不如别再与我提他了,若是非要提,我可能便不能再与你叙旧下去了。”
卫燕的神情淡淡,言语间却满是对他提及旧事的厌烦。
好似下一刻,他再说一句关于江桐的话,她就会拔步离去。
江柯赶紧解释道:“卫妹妹当真是误会我了,吾今日来并非想当说客,劝你与子瑜相和,只是,想告诉你关于子瑜眼下的状况。”
“再与你提醒则个。”
一面是出于是非公断,按道理他确实站在卫燕那头,替她声张公道,可一面又是兄弟亲情,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弟弟从此扭曲沉沦。
江柯夹在中间,实在是左右为难。
可卫燕却是铁了心似的,见他又提江桐,便毫不给颜面,背过身提步离去。
“大哥,请恕小妹今日先行一步。”
江柯看着卫燕绝情冷漠的背影,兀然从坐上站起,额角的青筋都凸起来,喊了一句。
“你可知,当日你走后他便疯了!”
江柯一向儒雅端方,但急起来,也会失了态。
卫燕的脚步一滞,她未料想江柯这等谦谦君子,也会有言行失态的时候。
江柯不否认自己是优柔寡断的人,作为长兄,他对家中每个兄弟,都是费尽了心血,不忍见他们走上弯路。
当初对江琉因为痛失陈闵闵,而走上邪路的事情,他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并挽救于萌芽。
如今对江桐,他告诫自己要尽心竭力,想方设法将苗头扼止。
江柯见卫燕停下步子,继续掏心肺腑说道:“他如今虽面上表现得无常,可我却察出,他眼下的情况远比当初的子严可怕百倍。”
“子严姑且放浪形骸将心中伤痛发泄,可子瑜却隐忍不发,压抑久了,便成了心魔。”
“你可知晓,在你走后,他几度濒死,可后来为何又活下来?”
他顿了顿,面带悲戚。
“你父兄打折他的脊骨,迫着他签下和离书,又断了他一条腿,让他终生落下隐疾。”
卫燕心中兴起一寸波澜,这些事,若是江柯不说,那她定是永远不会知晓的。
可,那又怎样呢?
眼下就算江桐死在她面前。
她亦不会再看他一眼了。
她并未转身,身后江柯却犹在说着,“你可知他后来,为何还挣扎着爬起来、苟延残喘着活下去?”
对面无声,江柯合眸长叹。
“全凭对你的一腔执念。”
“如今支撑他活下去的,不是科考,不是仕途前途,唯有你。”
“他早已疯了,夜以继日地苦读,别无他求,只求来日,金榜题名时,你能在再看他一眼。”
江柯带着怜悯说完这一切,睁开眸子,期待看到卫燕转身。
可卫燕的背影却决绝的惊人,嗓音亦坚冷若寒冰。
“大哥,我眼下清清楚楚告诉你。我卫燕此生,都不会再看他一眼。”
当初那场大病,她几度濒死。
可醒来后前尘尽抛却。
便譬如新生,斩断过往一切情思。
开启崭新的人生。
那将是轰轰烈烈、丰富多彩的广阔一生。
而非耽于一人,宥于宅院的狭隘人生。
江柯苦笑着摇头。
“我知道,所以这就是我最担心的,亦是我今日为何找你来的理由,他如今那份偏执,天可见有多么可笑,我真无法想象,若是哪日,这个他自行编织的梦破碎的时候。”
“会是何等的景象。”
他真怕他会因为这份偏执,而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亦或是走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若你还对他存有,哪怕一丝的怜悯,可否请你,在来日与他见面时,稍稍留一分余地,纵使你与他今生就此无缘。也能否稍稍留情些,使他不至于失了存活下去的希望,哪怕——
哪怕让他余生都残存一个不切实际的念想度日,也好。”
江柯近乎哀求的话音落下。
卫燕终于转过了身子。
只是,她杏眸的波光不在,此刻全然化作深沉的冷静。
清冷的可怕。
“大哥,我想你当听过一句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顿了顿,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可能都割舍。
“还有,我永不可能再见他。”
最后,她朝江柯福了福身,谢绝他所有的请求。
“所以,亦要说声抱歉,我不会允诺你让我怜悯他的请求。”
江柯沉默了。
时光如沙漏,在静止中,缓缓流泻。
卫燕不再逗留,推门走出去,下楼来到酒肆外面。
街道上,阳光晴朗,人来人往,积雪覆盖的皑皑屋檐上,跳动着点点金芒,刺目又招摇。
沈昀衣袍若素,锦裘几乎及地,逶迤于雪地。
他立在街道另一侧,手中持了串糖人,朝卫燕款步而来。
“正要上楼寻你们了,你倒是先自个儿出来了。”
他将糖人递将她面前,凤眸含笑璨若星河。
卫燕不客气地接过来,感怀地笑笑,“谢谢。”
沈昀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精致的糖人上,面上一派了然于心的神色,垂着眸子轻笑,“猜到你会心情不好,便想着买糖给你吃能让你心情好些。”
卫燕不由瞥了他眼,“沈公子当真是料事如神。”
“卫姑娘谬赞。”
沈昀凤眸闪烁,毫不谦虚,一如平日的自信昂扬。
卫燕冲他挥手道别,“行,那我便先走了,改日咱们云水谣见。”
隔开几步,沈昀笑着冲她喊话。
“除夕前夜,能否请卫姑娘吃个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