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吴笑起来,微微挥动手中浮尘落在臂弯,“陛下英明,老奴深感其然,佩服得五体投地。”
明和帝被他的奉承逗得开了怀,“你就知道逗朕开心。”
不得不说,这徐吴是有九转玲珑心的。常常能说话说得明和帝舒坦。
毕竟,这世间谁人不喜听奉承话呢。
*
翌日,风和日丽,柳绿花红。
瑶池江畔,莺啼燕舞,苍山点翠。
车马络绎,游人如织。
正值烟花三月,天气明朗和畅,绿树繁密的林荫道上,到处都是轻装简行的出游踏青之人。
卫燕与李玥亦在其中,点点落翩飞而下,不少落在二人的发梢肩头。
李玥是微服出门的,没有繁复隆重的锦衣牵绊,只穿着件素雅宽袖的袍子,行走间风姿楚然,眉眼俊秀,宛如天际云霞。
卫燕今日着的也是清简质朴,烟罗纱的妃色对襟,裙裾是轻飘飘的薄纱,在繁花锦簇的花圃间走过时,宛如如风中仙子,美得不可方物。
不得不说,这皆是素雅的装扮,衬得二人气质出尘不说,还格外登对,怨不得他们走在人群中时,就像一道亮丽的风景,总得引得旁人侧目惊羡。
这是卫燕第一次接受他的邀约,李玥心下有些激动,素日沉稳端肃的模样在今日竟显些许局促。
两人就这么并肩走着,观赏着两岸湖光树影,潋滟水色,谁也没有说话。
气氛有些凝涩。
好在不远处跑来个买花的小童,手中捧着竹编的花篮,甜甜冲二人笑道:“哥哥姐姐,买束花吧。”
小女童大约六七岁的光景,还梳着俏生生的羊角辫,乌溜溜的眼瞳流转着光辉,笑的时候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颇有些俏皮的意味。
将二人并未立刻搭话,她又将目标转向李玥,仰起脖颈对着他,大眼睛里满是企望,“漂亮哥哥,买束花给漂亮姐姐吧,你们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跟天仙一样好看。”
李玥被她逗乐了,望了身侧卫燕一眼,目光深深,柔声道:“既然我们是你见过最好看的人,那你从前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是什么样的?”
小女童被他问住了,挠挠头,沉思起来,搜肠刮肚可终是一无所获,眼巴巴道了句:“不记得了。”
卫燕见他打趣孩子,不由替孩子说话道:“逗趣孩子做什么,没得被人说以小欺大的。”
李玥见她虽是责他,容色却是明丽的,嘴角亦是挂着笑的,亦跟着笑起来。
“某只想知道,卫姑娘的容色,比之旁人,到底有多出色。”
李玥嗓音沉沉,看她的时候,眸光缱绻,如藏着一泓清泉。
飞花漫天,杏林如烟。春光如画的光景里。眼前人将小女童手中的花接过,交在了她的怀里。
猝不及防被塞了满怀。山花淡淡的香气萦绕鼻尖。
卫燕有一刹那的失神。
“小女童颇得我心,尽数买下来赠与佳人。还望姑娘莫弃。”
李玥眸光清冽,一字一句清晰地对卫燕说着话,嗓音清澈朗润。
一刹那,杏花烟影里,面如冠玉的郎君宛如陌上少年郎。
小女童又惊又喜地从李玥手中接过一整锭银子,千恩万谢,跳着跑着离开了。
轻快的笑声在林间回荡。
卫燕低头望着满怀红艳的花束,思绪飘转至从前。
曾经,她何尝不是爱花的女子。
也企盼心上人能买来花束赠予她。
可是,那似乎是一种奢望,即便再多的暗示,再多的表露,回应她的也只会是空落落的畅想,昙花一梦罢了。
那人心冷似铁,不通人情,更别期许会赠与她鲜艳明媚的花朵,或是旁的什么心爱之物。
这一切幻想,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的幻想,镜花水月,不堪一击便破碎。
卫燕如此想着,心中顿生百感千愁。
她自认为不会再想起过往,看淡了一切,可还是会为某个场景所触,牵动心绪。
卫燕杏眸中染了一丝不可察的感喟,低垂下首,轻轻道了句,“谢谢。”
这声谢谢,大约是为李玥圆了她从前的梦吧。
卫燕的举动,李玥亦有些出乎意料,眸光微动,道:“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瑶池的风澹澹,吹起两人轻纱般的衣袂。
卫燕仰起眸子,感怀一扫而空,勾出一个笑来。
如此良陈美锦,她可不想为过往回忆所扰。
她指着湖中央那座廊桥的方向,侧首对李玥道:“那边人多,想来桥上风光更甚,咱们也去凑凑热闹吧。”
李玥见她释怀,舒展开眉梢,颔首应下,“行,咱们去桥上欣赏湖光。”
许是今日春光大好,瑶池湖畔可谓是人山人海。
沿街的酒楼更是人满为患,临窗可赏湖光的位置更是一座难求。
状元郎秋亭是提前几日便定下的位置,是以才能顺利落座。
二楼临窗的座位可赏瑶池水色,碧波荡漾的瑶池水泛着灿灿光辉,天光洒在上面,像是镀了一层细碎的银。
柔波万顷,湖池两岸的樱林将枝丫垂下,点点落英铺洒在水面上,随波追流至广袤无垠的天尽头。
江桐与秋亭对坐而饮,聊着些时局见闻,时不时推杯换盏。
相谈之际,秋亭问起江桐今后宅院的择处。
秋亭出自浙江钱塘一带的名门望族,家中钱财不愁,既得状元之名,可谓是荣耀故里,家中对他在京中买宅也会是大力支持,所以他只在乎选址风水,并不在意价钱。
秋亭性子豪放,直言欣赏江桐,还说若是他买宅困难,他定会不遗余力的帮他。
说到择买宅院,江桐其实早早便已想过的。
只不过,他不同秋亭般讲究风水方位,各种要求,唯有一点,想与离宁远侯府相近。
故他道:“倒是有一处心仪的,只不过,那宅院空置数年,主人亦不知去向,便是想买也买不着了。”
秋亭有些纳闷,“照江兄所言,那便是一处荒宅?”
“嗯,算是吧。”
江桐淡淡颔首,举起手中杯盏饮尽。
秋亭目光一转,机变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是江兄钟爱此宅,不如寻机会从圣上那儿求一道旨,将其赐予你。”
顿了顿他又道:“一座荒院罢了,想必陛下不会不肯。”
秋亭话音甫落,江桐落在桌上的杯盏轻动,他将目光转向窗外,宛若静思般沉吟:
“来日再说吧。”
秋亭瞧他神色淡淡,以为他是失了兴致了,便提议道:“江兄,还记得某昨日说喝完酒咱们可湖上泛舟吗?”
他起身,兴味勃然道:“走,今日风光大甚,咱们泛舟赏湖去。”
秋亭的性子如朗日般暖热,蓬勃且富有生气,与江桐冰霜般的清冷截然不同。
所以两人在一处,倒是能相得益彰。
三月的瑶池,湖光粼粼,飞花似梦。
两人借来一条小舟,泛于湖上。
江面上,碎影横波,美不胜收。
碧波清澈见底,垂眸细看,可见湖底的藻荇,游鱼。
秋亭立在船尾,撑长蒿行舟江面,竹蒿荡开一圈又一圈涟漪,他笑容粲然,恣意十足。
江桐立在船头,负手瞧着眼前湖光水色,胸中亦是变得开阔起来。
有雄浑的、异样的情绪在心间涌动。
过去卫燕总喜欢欣赏湖光,那时他总不在意,只以为她是故意寻与他相处的机会,借此与他亲近,更不愿陪她同往。
如今亲身立在瑶池春色中,才算是理解了其中之味。
想想当初,可真是心胸狭隘了。
他还想到那件收置地整整齐齐的、他心念着要送予她的特制衣裙,这两日他始终没寻着机会,只好静待来日了。
小舟继续前行着,不远处,一座廊桥横亘在水波之上,雕梁画栋,丹楹刻桷,其间衣香鬓影,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皆是游人。
小舟渐渐近了。
可见廊桥之上人影的风姿面貌。
在纷杂缭乱的人影中,一对并肩而立在桥心,扶着红漆栏杆欣赏湖光的男女,尤为瞩目,两人登对成双,宛如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看清两人的容颜时,江桐的目光猛地顿住了。
然后瞳孔倏然放大,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一般,眼眶微微颤抖,连带着面颊也苍白下来,唇角都失去了血色。
凭栏而望的,不正是他魂牵梦萦的人吗?
立于她身边的男子,天潢贵胄,有着高不可攀的气度,通身风华无限,他见过的。
在贡院门□□错的那一眼。
瑞阳王李玥,是他遥不可及的存在。
此刻,二人并肩立在廊桥上,那模样好似恩爱眷侣,卫燕笼在淡淡光影里,一席素雅的长裙下,容颜依旧,绝世而立,温婉的眉眼此刻镌着脉脉柔情,她手中捧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蔷薇,时不时抬手指向远处之景,与身边的男子说说笑笑,那模样,在外人看来。
是何等的情意绵长、缱绻悱恻。
江桐浑身都僵了,一颗心紧得快要窒息。
他血色顿失的一张脸,苍白如纸。
原来,她不要他。
切断与他所有的往来,是有原因的。
她如今,郎君在侧,有新人相伴了。
猛然席卷全身的失落包裹着他,让他深深绝望。
这种绝望,是扎进心坎里,透进骨子里的。
想剥离都剥离不了。
痛苦到难以自抑。
一呼一吸间,竟连喘息都是痛的,
小舟泛过廊桥时,他瞧见二人相视相望、脉脉情深的模样。
更是几乎站立不稳,整个身子猛地踉跄了一下。
秋亭发现了他的异端,连忙将手中的竹蒿放下,疾步至他身边。
瞧见江桐苍白无血的脸,更是瞠目结舌,他满是关切道:“江兄,你这是怎么了,没事吧?”
江桐心头像是被千斤重担压着,呼吸都是艰难,他一只手颤巍巍扶住胸口,勉力牵扯了一下唇瓣,艰难吐出二字。
“无碍。”
他自然是痛的,这份痛,堪比剜心。
“江兄,你当真无碍吗?若是不舒服,我这就带你去医馆瞧瞧身子。”
江桐虽这般说,但模样看起来还是很严重。
秋亭依旧有些担心,不住地说道:“今日咱们还是不泛舟了,身子要紧,我带你去瞧大夫吧。”
在秋亭不安下,小舟慢慢停靠至岸边。
二人上了岸,江桐的模样看起来是好了些许,但还是一言未发,秋亭再次提出陪他去看大夫。
却被江桐摇头拒绝了,“不必了,江某还有事,今日便先行一步了。”
说罢,他不及秋亭说话,就拔步而去,消失在人流如潮的长街之上。
秋亭瞧着他背影逝去的方向,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欣赏江桐的文章才华。
可江桐的脾性,他当真是捉摸不透。
*
夜已深,月色深浓,寒星点点。
零落人稀的街巷里,还摆着一两处酒摊未收。
其中一处酒摊前,喝的烂醉如泥的白衣公子满身风霜,眉眼憔悴。
心伤太甚,江桐择了无人处买醉。
好像只有大醉一场,才能将心头积攒的那些苦楚暂时忘却。
可哪忘却得干净呢?
无尽的忧愁在他胸腔间弥散,一浪又一浪,难以平息。
他想起卫燕从前对他种种。
更是心如刀绞。
那些他不珍惜的,终于有人来珍惜了。
他悔之莫及。
他从未给过她的那些柔情,如今,也有旁人来补偿于她了。
是啊,那个人全给她了。
想起白日瑞阳王在廊桥上看卫燕的那种目光,那份毫不掩饰、热意涌动的情愫。
江桐当时就觉得自己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从前给她的,一贯只有冰冷。
明知她亦有小女郎的情思,企盼心上人手赠花束,却只做聋哑,从不管她内心的失意。
当初她爱他,才会不计一切的去包容他,接受他对她的种种冷遇。
可眼下她不爱他了,他于她。
便什么都没了,自然会输得一败涂地。
她如今郎君在侧,芙蓉并蒂。
一如当初他认错救命恩人,误让旁人立于身侧。
若说今日的他有十分痛楚。
那当日他对她的伤害,也绝不会比今日的少。
那时的他,还天真以为她会容量。
如今自己尝到了这般心如刀割的滋味,才知当日的她为何会一气之下,留书而走了。
当日种种罪孽种下的因果。
如今,每一桩都果报自尝。
一切都是他改得的报应。
那时自己的罪孽有多深,今日他便活该受这炼狱般摧心剖肝的痛。
“燕儿,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酩酊大醉的江桐将头埋在臂弯中,整个人匐在桌上,一遍又一遍哑着嗓子喃喃着。
声嘶力竭、字字泣血。
可空巷寂寥,回应他的只有清冷的夜风。
如今大彻大悟又有何用呢?
晚了,为之晚矣。
江桐瞳眸生疼,眼眶通红,刺目的红。
他后悔不迭的。
若是能回到当初,他恨不得当场自戕谢罪。
可眼下说什么都晚了。
卫燕已经。
不属于他了。
他若想再度拥有她,恐是一种天大的奢望。
可他偏偏不甘心,他不甘心命运如此,定要让他失去毕生所爱。
若是能逆天改命,他愿付出所有,哪怕生命。
命运素来对他不公,给他诸多磨难。可那些磨难再大,他也总能咬牙撑过去,然后把命运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
从小到大,他都是这么做的。
不是吗?
若不然,江桐此人,早已不在世上了。
他生来不信命,又谈何接受命?
凉如水的夜色里。烂醉如泥的江桐跌跌撞撞从木凳上站起来。
“客官,您喝醉了,我搀着您些吧。”酒摊的伙计来搀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我不需要人扶。”
他的话音沉沉,低哑中带着坚定。
伙计识趣地收回了手,回到桌上收拾酒碗了。
江桐踉跄着身子走出小巷,袍裾染了污泥,满身皆是风尘,再无半点平日的整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