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怎么说。
江桐的一切都已经与她无关了。
卫燕如此想着,心绪渐渐平复下来,正要沉沉睡去,帘帐之外突然传来了一道男子的呼唤声,而那道声音她熟悉的很,正是从前江桐读书时,身边日日不离的小厮,阿秋。
此刻,阿秋在帘外,压低嗓子传话进来。
“卫姑娘,我家公子想见您。”
卫燕闻此,心神一动,机敏地半撑起身子。
想起门口有守卫,阿秋必定是进不来的,最多只能在外徘徊一阵,便又放下心来。
只是如今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去见江桐的。
所以她打算不理阿秋,待他没了耐性自行退去。
可没料到,来人好似是被人教好了的,见她不回应,便开始软磨硬泡。
“卫姑娘,我是阿秋,从前您最体恤我了不是?我家公子如今命悬一线,只想见您最后一面,您难道真忍心不见吗?”
卫燕不语,只是玉指握在锦被上,变得有些发紧。
外头的声音断断续续又传进来不少,“卫姑娘,公子说了,若是您过去,有些你想弄明白的事情,他必定对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外头的阿秋说了一阵,静默了下来。
两厢寂阒。
卫燕知晓,他定是没走。
犹豫了一阵后。
她最终决定去一趟。
遂翻身下榻,撩开帘子走了出去。
第65章 变局
◎江桐一举提为吏部尚书,位同首辅◎
帐外, 夜色深浓,已是夤夜之时。
卫燕提着灯,跟着阿秋一路往江桐所在的营帐去。
待进到江桐所住的帐子, 迎面扑来的,是一阵浓浓的血腥味。
可以想见, 江桐此番受伤有多重。
此刻几盏铜灯的昏黄光晕下,江桐脸无血色, 唇色发白,长眸闭阖, 俨然一副睡着的模样。
他半裸着身子侧卧榻上,胸前受伤处显然被太医处理过,缠上了厚重的纱布,可尽管如此, 还是有深红鲜血渗出来, 浸染了白纱。
他身形虽瘦削,肩背却宽厚, 肌肤光润,呈冷色调,此刻在冉冉烛影下, 宛如铺了层清白的雪。
卫燕进去后, 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
她下意识的想要转过身去,榻上的江桐却缓缓张开了眸子。
那清冽的长眸落在卫燕身上时,她便如无处遁形般,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而那道眸子在望见她时, 顷刻带上了几分温度。
晦暗不再, 顿生了光彩。
卫燕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 率先开口打破这份沉寂。
“你费劲心思寻我来, 所为何事?”
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冷得吓人。
这份冰冷许是刺痛了江桐,他微微垂下长睫,苍白的脸颊上露出一丝苦笑。
“燕儿你知道吗,方才命悬一线时,我唯一的念头,便是想见你。”
听着江桐肺腑深刻的话。
瞧着他此刻情深不寿的模样。
卫燕回忆从前种种,只觉人影重叠,画面交错。
没有感怀,只觉得荒唐。
“你念不念我,如今与我没有半分干系,亦不必特地差人叫我过来,说与我听的。”
卫燕冷冷说着,神情淡然。
江桐猛地咳嗽了一下,胸口的伤被牵动,又渗出不少鲜血来,撕裂般的痛,却远不及心上的痛。
原来她对他,已经冷漠至厮了。
就算他病入膏肓、命在旦夕,也不会得到她一丝一毫的关心。
“叨扰你,并非是我本意。”
江桐垂着眼睫,语声卑弱。
往昔,他素来清高,从不会如此待人,哪怕上高高在上的君王,只是眼下,他拿卫燕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像唯有卑微到尘埃里,才能赢回她半分怜悯、回顾。
可即便如此,卫燕的眼睫却依旧未抬,甚至都未正视他一次。
江桐凝着那一簇跳动的烛火,目光渐渐变得破散。
“我只是……”
“企盼你能宽宥我,哪怕一点点……”
他眸中氲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燕儿,莫要与我为敌了,我们化干戈为玉帛,好吗?”
化干戈为玉帛。
话说得漂亮,但又是多么的讽刺。
“我区区一个小女子,何来的能耐与侍郎大人为敌,江桐,你未免太高看我了。”
“我早说过了,说了无数遍了,你我之间,只是陌路而已,谈不上情仇。”
卫燕清凌的话语宛如锋刃,无形中对江桐摧心剖腹,宛如凌迟。
灯影火光里,江桐垂睫下,苍白的面上无声润了华泽。
他攥着床单的指尖微微颤抖,努力地克制隐忍着。
却听卫燕又道:“江桐,我们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有你的阳关大道要走,但我还是要奉劝你一句,捧得越高,摔得越重,有些旁门左道,助纣为虐的事,还是少做为好,难免不得善果。”
原是如此吗?
江桐心念微动,微微仰起了头,烛火下,少女鬓发如缎,眉眼似水,蓄满了郑重。
他再次腾起希望。
“我若答应改过,燕儿能不再敌视我,给我结友相交的机会吗?”
他殷切的注视着卫燕,迫切希望她能给个机会。
能让他在黑暗中凿开一线天光,重新窥得生机。
但他并未如愿,卫燕果决地冲他摇了摇头,打碎了他的希冀。
“江桐,命里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兜兜转转,经历了那么多是是非非,我们回不到过去了,就算我给你机会,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可说了那么多,却丝毫未减江桐心头那份偏执。
他甚至有些激动,强撑着身子坐起来,直勾勾地注视着卫燕,神情执拗。
“我自来是不信命的。”
“命运既对我不公,我又何须信他。”
他叹息一声道:“燕儿,从前的事,我知你不欲再提,但个中缘由,桩桩件件,那些阴差阳错,我都想同你解释清楚。”
江桐一番真挚陈白,卫燕却只觉累赘,她不欲再听,也不想再听。
“不必解释了。”卫燕冷冷打断了他,旋即轻笑,“就算是误会,那些事情有假,可那又怎样呢?”
“你的态度是真。”
是啊,对待每件事情,他的态度都是可以自行决定的。
是他自己,抹杀了卫燕对她所有的情爱。
所以解释再多又有何益呢?
江桐的眸中闪过一丝伤痛。
卫燕再次坦然道:“江桐,说真的,过去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如今只想往后看,今晚会过来,也并非想听你再说这些陈词滥调,我本是想听你释疑解惑才来的。”
方才与江桐曲折了太久,卫燕此刻索性单刀直入,直切主题,若是他不愿与她谈这些,只是将她寻来的借口,那她便也不会再奉陪了。
“好,我定知无不言。”
江桐说着,身子完全撑起来,半靠在榻上,侧首静静与卫燕对视。
“今日那虎,何故突然发狂?”
卫燕问得直接,丝毫没有委婉的话术。
气氛有一刻的凝滞,帐内静得落针可闻。
江桐勾了勾唇,眸色变得有些深。
“燕儿是怀疑我动了手脚?”
卫燕不置可否地颔了颔首。“你特意将虎讨要了去,自然大有嫌疑。”
江桐轻笑,“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卫燕道:“看守自然有责,但焉知背后没有操手。”
江桐瞧着她,一字一顿清晰道:“燕儿聪慧,一眼便能猜出,我就是这其中操手。”
竟然自曝?
卫燕诧然,她如何能想到江桐会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在她面前大大方方承认自己所做下的行径。
“你意欲何为?”
面对卫燕的质问,江桐没有丝毫心虚,反而坦然相对道:
“若我说,今日这一出,全系某一人自导自
演的杰作,你信是不信?”
卫燕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震惊地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喃喃出声。
“你疯了。”
离了江桐所在营帐,卫燕的心绪久久未能平息。
她自然是惊异的。
江桐行此举,无异是山巅上走钢丝,险之又险。
一不小心,便有性命之忧。
他如今可真谓是为达目不择手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卫燕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她想起江柯当初同她说的话,江桐早已不是故去的他了,他如今,变得有些疯魔。
可就在卫燕以为江桐会借此事取得高松的信任,爬得更高之时。
数月后。
事情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彼时她正在水榭喂鱼,兄长从回廊走过来,四面帷幔被惊风吹起,好似水面凌波。
卫峥官袍未脱,面容整肃地告诉了她朝中发生的大变故。
他说今晨在太极殿上,江桐突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高举奏章,跪于天子架前。
朗声状告了高松这些年来犯下的累累罪行。
且他手中,还攥着如山的铁证。
这一举,便将高松苦心经营了半辈子的心血,悉数掀了个底朝天。
朝局变幻,就似在他股掌之间。
一夕风云改。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将高松一党在朝中连根拔除了去。
当高松幡然醒悟,原来江桐是圣上精心给他布下的局,江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好深入他们阵营内部,将他们的罪证一一揽握,最终呈于御前,将他们连根拔起。
可此时醒悟,一切都悔之晚矣。
在所有人看来。
江桐这一番卧薪尝胆、刀尖舔血的壮举,可谓是惊天动地的举世奇功。
值得史书工笔、青史留名。
而明和帝也不孚众望,当即对他犒赏擢拔,赐下隆恩。
将江桐一举提为吏部尚书,兼建极殿大学士士,位同首辅。
是以,江桐就此成为本朝年纪最轻的首辅,而明和帝对他的器重和厚爱,也由此可见一斑。
虽有不少人酸其是踩着老师的骨血上位的小人,但他们不得不承认,江桐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如日中天,其前途也必将是不可限量的。
卫燕听得此消息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一方面是变故来的太快,另一方面,是对先前误解江桐行径的五味杂陈。
不过转头便也释然了。
她素夕都是看不懂他的,不是一日两日了,不是吗?
江桐的所作所为,往往出乎意料,她已是见怪不怪了。
眼下他能身居高位,她不仅不会心生酸意,只会遥祝他好。
只愿他来日能坚守本心,为苍生社稷谋福祉,造福万民。
当初她对江桐萌生欢喜,不就是因着他年少时那一番民生发愿,让她看到了天底下最干净,最无私的气度。
江桐做不了好郎婿,但若他能成一代贤臣,那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
日子就这么一日日的过着。
卫燕整日忙着铺子的事情,不知不觉间,又到了一年冬至。
宫中设宴,遍请官员公卿及家眷。
宫宴上,卫燕又一次碰见了江桐。
他如今势头正盛,耀眼地立在人群中央,大红官袍潋滟生辉,衬得眉目愈发风流俊朗,若说从前的江桐,面容之上还有些淡然的文人之气,那么如今的他更多了几分官场上游刃有余的沉淀和稳重。
宫灯流转,华彩熠熠。
两人越过人群遥遥相视。
四目相对间,卫燕只觉恍然。
约莫回想了一下。
上回与江桐相见已是数月之前。
物是人非,就像是移形换景,一切都变了光景。
恍如隔世。
卫燕今日穿得素朴,只一件青霜色的上襦配着淡月色的纱裙,但还是难掩的楚楚昳美的风姿。
光是娉娉婷婷立在那儿,就引人无限遐思。
她依旧是故去的清俭模样,永远是那么的干净、素雅。
有那么一瞬间,江桐觉得。
一切好似回到了往昔。
一切好似未改。
那些不堪回首的事情,好似从未发生过。
是啊,若是真的,那该多好。
他有一刻的奢望乞求,难最终还是只能回到活生生的现实。
卫燕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驻一瞬,便立刻移开了。
她径直向旁人走去了。
她对他,如今只是陌生人罢了。
江桐看着卫燕朝李玥走过去,阔大的殿宇之内,灯华辉映,流光四射。
李玥立在琉璃灯盏下,目光温润地瞧着向他步来的卫燕,嘴角勾起的弧度明朗,玉冠博带,宽袍锦绣,姿容高彻,冥冥乎有神仙之态。
年关将至,朝堂事务繁忙,卫燕倒是也有许久未见李玥了,此番得见,免不了寒暄相顾。
她大喇喇地站在他身边,毫不避忌旁人的目光,如今对她而言,能够让江桐对她断绝念想,才是最重要的。
“多日未见,王爷愈发神采奕奕了。”
李玥瞧见不远处的江桐,知晓卫燕的用意。故意凑近了些,在她耳边轻声道:“燕儿如此夸我,可是对本王动了心了?”
卫燕偏头,瞧着李玥近在咫尺的一双星眸,嫣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皓齿,俏丽的模样。
“王爷您想多了。”
被她揶揄,李玥半点不恼,依旧勾着唇,云淡不羁的样子,颇有耐心道:“不妨事,本王有的是耐心,可以等你一辈子。”
面对李玥深情的话语,卫燕一时间倒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殿内人影绰绰,往来之人不绝,高谈阔论响彻殿宇。
直到太监的一声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殿内的喧嚣才瞬间偃息了,便作鸦雀无声。
众人立在原地,目光所及,是身着明黄色礼制华服的帝后并肩往走进殿内。
帝王气度华贵,贵人雍容大气。
两人徐徐朝百官走近。
众人立刻躬下身去,行拜礼,高呼:“陛下娘娘千秋万代。”
“起来吧。”
明和帝与皇后在人群中央站定,慈祥地笑着,挥袖示意众人起身。
众人落座后,酒宴便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