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夜——挥墨染蝶【完结】
时间:2023-06-05 14:46:51

  裴弗舟没多说,只是颔首一示意,问道:“那些人呢?走了?”
  指的自然是大食国的使团。
  柴锜笑了笑,道:“没有。方才世子过来同他们寒暄了几句,这会正在那头推杯换盏呢。”
  裴弗舟一抬眼,果然见苏弈在对面,与几位使节觥筹交错中。
  他眸子微微一眯,实在有点想不通这情形。
  苏弈......同这些人主动攀谈做什么?
  他思忖半晌,见那几人同苏弈倒是相谈甚欢似的,也是尽兴。
  裴弗舟一哂,苏弈酒量比他好太多。
  其实,不管苏弈是什么想法,能让这些大食国的使团心里安稳,多留在东都几日,便不是坏事。
  虽说,他和苏弈上次在皇城之下起了些点抵牾,可他还是相信苏弈这人的。
  苏弈平日里瞧着散漫些,可至少大事立场上不会改变什么。
  元后还在的时候,苏家梁国公府一直就都是支持太子一脉的,这一点不会变。
  苏弈的叔舅坐在参谋官的位子上尝到了甜头,不肯撤下,连连小范围攻击,迟早把战术全都暴露,引来突骑施的反攻。
  眼下么......除非把那俩人换下来......
  否则,与大食国暂时结盟,再会同苏弈叔舅北上的军队与安西军,共同抵御突骑施在边线的骚动——这是唯一一条“捷径”。
  东都建有大食的使馆,以后他若是需要,自然可以去那里再寻他们。
  如今苏弈和他们寒暄攀谈,便随他去吧。
  就算苏弈想立功了,无论是通过什么方式也好,只要最终的目的彼此都一样,他也不必去计较那么多。
  就在这时,苏弈遥遥抬眸过来,看了一眼裴弗舟。
  只见他朝他举了下酒盏,似是示意什么。
  裴弗舟微微皱眉,有些不明所以,然而他并没有去回应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苏弈的一举一动......
  ...
  就在这时,各色御用饼饵果品端了上来,请诸君品尝。
  玉露团,汉宫棋,七返糕,见风消......热热闹闹地一碟子一碟子地送过来。
  蒸的,炸的,烤的,煮的,什么都有,个个精致得教人眼花缭乱。
  裴弗舟看着满目各色花糕,不由想起上元时,同江妩在那家小小的食肆里,陪她吃宵夜的情形。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他已经恢复记忆了,一个劲儿地还在继续糊弄他。
  那里头的糕点,甜的要死,样式自然也比不过宫里的这些。
  裴弗舟失笑一下,倒是奇怪,这个时候,竟然有点想念那些又甜腻得要死,又款式粗糙的点心了。
  宫人呈给他,他只是摇了摇头,说“不要”。
  忽地,看见有人端上来蒸糖糕,白玉方方的,倒是赏心悦目。
  他这次没拒绝,夹起来一个尝了尝。
  毕竟是尚食局的手艺,这样的味道,其实于他恰到好处,没那么腻,只有淡淡的牛乳和蔗糖的浓香,吃着也很是美味的。
  于是又吃了好几块。
  柴锜在一旁见了,不禁凑上前来,道:“记得将军不甚喜甜腻之物。这蒸糖糕应该还好吧?”
  裴弗舟点头道:“是。”顿了顿,不知怎么,他淡淡一笑,“只是,不够甜。”
  他这笑有些不明的意味似的。
  柴锜没太懂,愣愣地问,"是吗?可我倒是觉得应该正符合将军的口味呢。"
  裴弗舟颔首说也没错,他凝了凝,“......只是方才吃了个果子,所以显得这糕点也没什么滋味了。”
  柴锜了然,“哦,那应该便是了。味道这东西,一物压一物,定会如此,”他左右转头,问,“将军方才吃的是蒸梨子么?”
  默了半晌,裴弗舟牵唇浅笑,说,不是。
  “只不过,很甜就是了。”
  *
  临了深夜,月上中天,宴席总算散了。
  裴弗舟临走前,同大食国使团特意拜别了几句,算是续上宴席上未完的交情。
  他到底是十六卫里的金吾卫,也不好在这里交涉太多,于是只是客气几句后,便走了。
  迈出了大殿,天幕清朗,一天星斗银银闪闪,风一吹,在上头颤颤巍巍似的。
  裴弗舟抬眸看了一会儿,忽听柴锜在一旁低声道:“将军,裴尚书在那边。属下就不多留了,先行拜别。”
  话音甫落,裴弗舟顺着他避开的方向看过去,见父亲果然在抱柱那头,好像在和七皇子李玶寒暄似的。
  “好,你先回去。”
  毕竟柴锜是太子的人,柴锜见了他爹裴肃犯怵,也情有可原。
  裴弗舟本想直接自己回去,可突然,想起了江妩的话......
  他到底是上了心。
  于是折身走了回去,他慢慢站在裴肃身后,李玶一见他,也不说话了。
  “父亲。”裴弗舟淡声唤了一下。
  裴肃一个激灵回头,年纪大了心脏真是吓一跳,见是自己儿子,却像活见鬼了似的。
  自从上次父子“决裂”,已经过去多久了?
  他以为看错,眯着眼盯半天,才发现这个眉眼间冷淡,模样很像自己年轻时候的人,正是自己许久不见的儿子。
  七皇子李玶看了一眼裴弗舟,不由负手挑眉,笑眯眯道:“这不是二郎么?你不和苏弈一同回去?”
  裴肃脸上白一阵,什么叫‘一同回去’?
  可恨苏弈害他儿,落在人家七皇子眼里,成什么了?
  他刚要替裴弗舟解释几句,手臂一轻,却是裴弗舟扶了上来。
  裴弗舟平淡一笑,“永王殿下此言诧异,”他从容道,“我来接我父亲回府,有什么问题么?”
  这话教裴肃十分意外,震惊,却又有点不可置信。
  裴弗舟扶着裴肃的手慢慢转身,十分恭谦,客气道:“父亲,您慢点。”
  裴肃本想甩开他的手,不想却被他死死按住,裴肃噎了一口气,只好顺应着他下台阶。
  裴弗舟对李玶恭敬一颔首,道:“裴某先告退了,改日得了机会,再去拜会永王殿下。告辞。”
  李玶站在原地,看着一派父慈子孝的背影,凝了凝,不由轻蔑地一嗤。
  ...
  出了宫门。
  裴肃甩开裴弗舟的手,红着脸怒道:“混账......你扶我做什么?显得我弱不禁风似的。”
  裴弗舟无语,顺手从内侍手里接过马缰,一手牵着自己的一丈乌,另一手则替裴肃牵过来。
  他跟在后面,淡淡道:“父亲。您老了。”
  裴肃气炸,回身从他手里抢过马缰,抓着笼头就爬上马。
  看得裴弗舟捏了一把汗。
  “逆子!”裴肃语无伦次,对裴弗舟过来同他主动说话仍然十分的不适应,他喃喃道:“不服管了是不是?元日不归家......上元也不回。如今到了快年中,才知道同你老子说话!......你还姓不姓裴?你还当我姓不姓裴?”
  裴弗舟无语,自己翻身上马,跟在裴肃旁边,他一应,顺口道:“不是您说的要和我割席么?”
  裴肃哑了声,“哼”了一下,道:“那你还过来做什么?我同人家永王殿下说得好好的,你来插一脚!”
  裴弗舟淡淡牵唇,没说话。
  想起上辈子,他到底最后不愿意娶张家娘子,不得直接抗旨,干脆在大婚之前自己求个解脱。
  折腾了小半生,最后还是将他这世上唯一的至亲给扔下了——教裴肃白发人送黑发人。
  如今再见父亲,他倒是少了点叛逆之意,多了些同情。其实就算他死在了裴肃的前面,他多少也能猜到父亲后来的日子应该不是很好过。
  毕竟裴肃一直同七皇子有来往,太子登基后不动裴肃,完全是因为裴弗舟.....
  裴弗舟一死,裴肃自然会被新帝忌惮,被打发得远远的。
  ...
  裴肃听裴弗舟没说话,抿抿唇,不由睇了一眼他,斥道,“是不是银子没得花了!”
  裴弗舟回过神来,不禁嗤笑,“我的俸禄很够我自己用的,就算您辞官了,养您也够。”
  裴肃一愣,烈烈地振袖,挺起高傲的臣骨,道:“用不着你!......我正当益壮,还能执掌魏阙!...还不老!”
  他恼火起来,分明也很想这唯一的孩子,可嘴上还是数落起来。
  “你小子翅膀硬了...我管不住你。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莫要耽误我的大事。”
  裴弗舟一哂,慢悠悠道:“什么大事?和李玶的大事?”
  “你忤逆了!”
  裴肃一惊,左右看看,见无人在侧,于是试图拿马鞭去戳裴弗舟的胳膊,低声道:“敢直呼永王其名?你不要命。”
  裴弗舟猛地掣住缰绳,顿了顿,转眸看过去时,眸底的意气萧然而凛冽。
  他微微一笑,道:“那也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来拿我的命。”
  裴肃看在眼里,无言以对。
  “父亲,” 裴弗舟沉了声,驱马与裴肃齐头并进,他侧头道,“难道永王就很信您么?就算你我真的割席,到底连着血脉,这一点,难道永王不会怀疑?”
  裴肃听了唇边不禁冷嗤,“你蠢。”
  他忍不住轻呵一声,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你一股脑把宝都压在东宫,难道就不会万无一失?你以为我是真的站队了么。呵,多少人临门前翻船?那是因为他们一时混账,忘了这个天下到底是谁的。不看圣人脸色.....彼时东宫出事.....有你好看的时候!”
  裴肃苦口婆心,何尝不是为了孩子好?
  分明是好意,可是说的话总是那么语气难听。这一点,裴肃和从前的裴弗舟还真是像得可以。
  也难怪从前他总是不招江妩喜欢,有这样一个爹养大,能说话好听吗?
  裴弗舟摇摇头。
  他语气缓和几分,顿了顿,唤道:“阿耶。”
  他很久没这么叫裴肃了,裴肃浑身一震,也很久没听到有人如此唤他。
  裴弗舟凝了口气,耐心劝道:“阿耶。圣人不与天齐,做臣子,迟早要站队的。”
  裴肃不语。
  裴弗舟沉了一下,继续道:“阿耶一向鞠躬尽瘁,自然为的是圣人。可一朝天子一朝臣,至于谁能御极,不过是圣人一念之间。圣人擅中庸,您看如今,太子执掌事务多于永王,未尝不是圣人一种平衡之术?......您欲揣测圣意,这诚然是保全之道,可圣意难测,不如自己拿出个态度。”
  裴弗舟从来没这般平静的,耐心的,同裴肃说起朝政之事。
  他见裴肃不说话,抿紧了一下唇,叹息道:“您觉得呢?”
  裴肃没应,半晌,他被裴弗舟这温和的态度也弄得没了脾气。
  他不禁轻嗤几声,转而反问,“你小子...最近到底同谁混在一起?又是谁教你变成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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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 78 章
  ◎刀尖品蜜,吃着格外的甜◎
  星津桥上, 天河漾漾,裴肃和裴舟轻驱骏马缓缓走过。
  也不知道从何时起,裴家父子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同行归家了。或许是因裴弗舟的母亲和兄长去世, 又或许是他自北庭归东都,从他自己这里, 率先封闭了心门。寂寂裴府里,少了人气, 他也不再愿意同父亲多言什么。
  裴肃在官场纵横惯了,即使心软, 也要嘴硬。
  他到底是在意这唯一的儿子的,在意他的前途,在意他的婚事,更在意他的命。
  只是府里没有女眷, 少了点磨合关系的那种软性的情愫, 加上一些陈年旧事的怨,这一对官家父子无法沟通, 更不必说站在同一条线上。
  今晚,难得裴弗舟过来和他几句话,还是自上次二人“决裂”之后。既然儿子好不容易主动有归家之意, 怎么也不好再强着一张不必要的脸面去推开。
  裴肃控着缰绳听完裴弗舟的话, 忍不住轻嗤,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是谁?平日你和谁混在一起,成这样了?”
  他没有责备之意, 倒是很好奇, 裴弗舟的性格他这个做父亲的很了解, 断不会平白无故说出这种迂回的话语。
  “如今学会以退为进了是么?”裴肃又道, 哼了一声,“别以为我吃这套。”
  裴弗舟听了一哂,夜很深了,他懒得和父亲再顶嘴,临了街口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还回南坊别苑去。
  他顿住,却见裴肃也停马在前等他似的。
  裴肃转过头看他,瞪了一眼,“还不回家?”
  裴弗舟没有说话,犹豫片刻,跟着在街口转向了北坊的裴府去,“方才的话父亲能明白吗?”
  他淡声道,“不说旁的,太子如今怎么都是名正言顺,万一来日真的御极,您就没想过,他如何看待您?还会让您稳坐尚书之位吗?”
  裴肃不答,到了家宅之后慢慢悠悠地下了马,把马鞭往仆下那头一递,顿了顿,回头道:“你爹我是过来人,知道你想做大事。当年你多大?一赌气,说离家就离家去找你叔父,我找人抓你回来了么?你有本事,像你叔父,我没话说。可这是朝堂,一夕选错,弄不好九族都要掉脑袋,你懂么?”
  裴弗舟蹙了蹙眉,一叹,说我明白。
  “父亲忧心什么,我也知道。可眼下若一味偏向永王也不可,父亲身为吏部尚书,底下多少人都看着?不如学圣人,取中庸之道。我不求您能为东宫之事出言献策,至少,不要再为永王那头添砖加瓦。不然,来日难免有隐患......”
  若是从前,他不愿意同父亲说这么多话,一来不习惯,二来也不愿意。如今自己这性子好像被江妩软化掉不少似的,少了很多棱角,多了点委婉和耐心。
  他现在不指望父亲能彻底站队,至少别再那么明显地投永王所好。
  裴肃讷了一下,很奇怪,这话要是裴弗舟用回怼的方式说,他肯定又要打压回去,可他没有,只是娓娓道来。
  裴肃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
  儿子如果和他吵架,他自知有满身有劲头去教训;可现在裴弗舟也学会心平气和,裴肃反而觉得自己真老了似的。
  他喃喃地嗤了一声,拂袖往自己院子去,“呵,我做官多少年,你说的这些我心里没数么......不用你来提醒我。” 停了步,他回身看了一眼,却说起别的,“......修善坊的别苑别住了,收拾收拾锁了它,叫那个穆戈一并同你回来。一家人的,住两处,传出去让人笑话......”
  裴弗舟却默了默,道:“不用。那里我住着挺好的,也算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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