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夜——挥墨染蝶【完结】
时间:2023-06-05 14:46:51

  然而身子一倾, 那船吃了些重, 摇晃了两下, 弄得他心里一紧, 一下子又弹坐起来。
  他有点僵硬,江妩却忍不住嗤笑出来,干脆半起了身,趁他等船晃悠着分神,上手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拽倒。
  裴弗舟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跌躺在芦苇席上了。
  船身带着他轻轻晃来晃去,他望着篷顶觉得眩晕起来,耳边仿佛能听到水波排在船身的声音,弄得心里十分不安。
  他皱了眉,不喜欢这个视角,后背不自觉地绷了绷,只好侧身而卧过去。
  谁想,一转身,江妩正侧枕在一双玉臂上,直直地盯着他的脸。
  离得太近了,所以她清妩的眉眼,小巧的鼻尖,一张唇......五官的细节忽然就这么放大在他的眼前,叫他心里跟着水波晃了一晃。
  她的唇角微扬,含着一丝狡黠的讥诮的笑意。
  裴弗舟知道她方才笑话自己了,讪讪了一下,难为情起来,“别这么笑我。再笑,我就跳下去了。”
  他不说还好,这样一说,江妩反而咯咯地笑出来,她嗓音柔柔的,只好努力敛起来想要揶揄的冲动,道:“在我们那边小孩子都会下水......你可是东都堂堂的武侯呀......要器宇轩昂,要军威不倒,你这样子怎么行......临水露馅,叫人家瞧了说你。”
  裴弗舟淡淡地嗯了声,回望一下她的眼,一双水汪汪的眸里有几分轻嘲,他不好意思,垂眸认了弱点,道:“人无完人......我又不是神佛,怎么可能什么都行......你别把我看得太高......”
  他老实巴交起来,江妩却笑笑,那样孤高的人在她面前低了头,反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想欺负欺负他......
  不过,还是改日吧。江妩收了心思。
  她现在很困了,不想再折腾,于是低低的应了一声,轻声道:“怕水?娘胎里带的么......我还不知道你从小是不是也这样呢。”
  裴弗舟道:“没有。小时候我阿娘带着我和兄长常去洛水河边走,我那时候不大,初生牛犊不怕虎么,还总爱沿着河边走,被阿娘说了......后来么,你应该也是知道的。”
  江妩半眯着眼听,他声音低沉里带着点温柔,入耳时很舒服,教她困意重了,可听起他说起他阿娘,忍不住又接话。
  “你阿娘凶么?”她牵唇笑笑,“......她出身高门,想来肯定十分严苛。”
  裴弗舟说不是,他顿了顿,别开了视线,“我阿娘从来不发脾气......她和姨母不一样,是个温和包容的母亲,如果她还在,肯定很喜欢你的......”
  他有些怅然,凝了凝,低眉试探道:“等你下次有空,陪我去给阿娘上柱香好么......”
  话音甫落,却见江妩已经睡着了。
  纤婀的身子,柳条似的躺在那里,侧枕在手臂上,腿微微蜷缩起来,早就神游天地去了。
  裴弗舟只好噎了声,不再说话。
  风一吹,船就晃,他也跟着绷了绷。方才那个还打包票出了事会捞一捞他的人,如今却已经睡得酣沉。
  他忍不住一哂,趁机静静地看她。
  长又密的眼睫细细排列着,闭上眼,在她眼底投下一层疏疏淡淡的影子,衬得一张脸十分精巧。她睡觉时,唇是微微翘起似的,十分神奇,仿佛等待一个亲吻。
  这可很不好,万一她这般姿态让旁人瞧了去,旁人也生出同他一样的想法,那怎么行?
  他瞧了瞧,忍不住想伸手环住她一些,可见她睡得沉,又不想去打扰,于是只好作罢。
  她呼吸一起一伏,泛着馨香的气息拂在他的脸上,钻进颈窝里头,没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发热起来。
  这具没有反抗能力的柔软的身体摆在他的面前,实在是充满了一种蛊惑。
  他定了定神,一会儿又开始神思飘渺,干脆翻过身平躺着过去,不再和她相对而卧。
  他望着黑漆漆的篷顶,江妩不说话了,弄得他好像一个人躺在水面上似的,变得漫无目的起来。
  他无奈,只好也慢慢闭上了眼,没一会儿也渐渐入定睡着了似的。
  ......
  裴弗舟好像一脚跌回了前世。
  那时候,他在国公府的院子遇上了江妩。
  她彼时已经是待嫁和亲之身,困在那一方天地里,荣华在身,可笑容也变得十分落寞。
  他们最后一次擦身而过,好像就是在那一日。
  他当时去国公府和苏弈商量东宫的事情,不想,却在交错的回廊上碰见了她。
  那回廊很窄,刚好容下两人通过,可转身离去又有些来不及了。
  他没说话,径直走过去,擦着她的肩头掠了过去,只装作不熟的样子。
  江妩缓缓走了几步,在回廊上叫停了他,“裴将军。”
  她突然这么唤了他一声,有点急切似的。
  这声音叫他听得一震,于是顿了足,回过头淡漠地看了过去。
  江妩穿着锦衣,双腕带着金跳脱,好一副端丽华美的模样,可惜,那脸色苍白的像个没有温度的瓷娃娃,只有一丝僵硬的浅笑。
  其实先前,他和她几乎很少主动开口,总是她先同自己客套地寒暄一两句。可那一次,他听她叫他的时候,声音里带着点怯意和试探。
  他快速扫过她的脸,默了默,主动问了一句,“怎么了?”
  江妩一时没说话,就那么直直的地看到他眼底去,仿佛在试图从里头探究到什么东西似的。
  那样的目光教他有些不适,他皱了皱眉,径自别开了眼,只望向了庭院。
  满庭芳华辗转地入了他寒冰似的眼底,他只负手淡道:“不说话,就是没有事。”
  江妩微微愣怔一下,而后勉力地笑了笑,似是深呼一口气,道:“嗯......是没什么事。
  她径自一哂,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她一垂眸,有些苦涩地说了一句,“裴将军。”
  “嗯。”
  “江妩要走了......”
  他沉了一下,“知道了。”
  话音甫落,她那边顿了顿,一时静默了片刻。
  他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谁想,下一刻,她就先徐徐行礼。
  “那江妩拜别将军了。”
  她声音里染上点绝望似的,带着一丝浅笑,维持了最后的体面。
  裴弗舟剑眉轻蹙,没有说话。
  ...
  画面一转,是江妩睡着的脸。
  她躺在阏氏墓里,身上穿着一身胡服,玉石和香料堆满在她的身上,似是要将她的身体保存至不朽,以长久陪伴在突骑施可汗的陵园里。
  她浓密纤长的睫羽低低垂着,沉重的金冠压得她似是微微低了头。
  那神情安详平静,只是脸色苍白的可怕,然而,那一双眉眼竟然还被描绘成极其艳丽的模样,贴金箔,点面靥。
  简直不伦不类。
  他瞧了半晌,又气又笑,颤着手摸了上去。
  指尖滑过她僵冷的脸颊,停在了一波唇上。
  那张唇被涂上了鲜艳的红色,仿佛勉强要给她注入一丝鲜活的生机似的。
  他气得拇指一发力,狠心将那抹胭脂抹了下去,而后脱力的停在她的脸颊边,划出一道浅浅的朱痕。
  不想看见她躺在这里的样子,干脆教人去拿衣服给她换过来。
  “将军。”属下颤声道,“换不得了,若是一碰,恐会愈加伤了尸//身......不如就留在这里,封棺吧.....这突骑施的陵寝阴森的很......还是不要久留了......”
  他听得一哂,侧头看向平躺在那里的她,漠然道:“在军中言鬼道神,带他下去领罚。”
  继而不顾那求饶声,他一把将她拉了起来,一样一样地摘掉了金冠,跳脱,臂钏,耳珰......
  亲自抬袖擦掉了她脸上凝结的胭脂水粉,仿佛只是在给一位还活着的女郎卸妆似的。
  属下们目瞪口呆,还是柴锜有胆子过来,叉手躬身问道:“将军,现在如何是好?”
  裴弗舟脱下她手指上的最后一枚戒环,看了看天色。
  长空万里,春到塞外,想必舒州的花都开到极盛了吧。
  “架火。”
  他不假思索道,俯身将她一把抱了起来,沉甸甸的落在他怀里,“我要带她回去......”
  ......
  潮波漫漫,狠狠拍了一下船身。
  裴弗舟猛地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要起身,结果却差点撞上了头顶的乌篷。
  头疼欲裂,原来是做了梦......
  他努力缓了缓神,这才发现自己睡了太久,四下里已经黑透了。
  他张手揉了揉额角,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摸。
  空的。凉的。
  裴弗舟心里一顿,抽手自腰间取下火折,一划便燃起一小簇火焰,见篷中除了他自己再无别人。
  他刹那间醒过神来,额间渗出一丝薄汗,立即急切地叫道:“江妩!江妩!——”
  说着,折身从乌篷船里出去,赶紧去岸边寻她。
  谁想,钻出篷后,才刚迈一脚,他倒吸一口气。
  湖水幽蓝,碧波荡漾。
  带着晚夏气息的风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混着水草的味道,吹透了他的心。
  船不知道何时被解开了,它顺着风意,摇摇晃晃地漂到了湖心。
  四眼望下去,除却一轮月色落下银辉点点,不见任何清晰的景致。
  他慌了神,困在这船上的自己像是武力全失的军士,没有任何用处。
  她是不是失足落水了?怎么自己没听见任何水花。
  裴弗舟踱步两下,盯着平阔冰凉的湖面,那种无能为力的记忆又翻涌起来。
  他眸色沉沉,下一刻,一咬牙,干脆撩袍蹬上船头就要往下跳。
  刚发力,却听身后有人在“哎、哎——”
  他诧异地回头看,江妩正站在船的另一端,攀着船篷看他。
  她在月色下莞尔一笑,努努嘴道:“干什么呢?要寻死觅活?”
  裴弗舟愣怔片刻,见江妩好端端地模样......不禁松了口气,一淡笑,“你没走?”
  江妩轻哼一声,“走?能走去哪里?我还能在水上飞么?”
  裴弗舟回过神来,一壁扶住船篷折身去她那边,一壁叹息道:“你起来怎么不叫醒我......我以为你......”
  他闭了嘴,这话不吉利,于是四下里看了看,他拉过她的手,紧紧握着,垂眸道:“你刚才去哪了?”
  江妩不以为然,“我就在这边的船头坐着呢。你在里头睡糊涂了么......还要跳水,以为我掉下去了?”
  她醒来之后,原本也想叫醒裴弗舟的,可见他睡得很沉,想来是忙公务,巡街,今日又早起等她,实在太累了,于是就没忍心叫醒。
  她指了指天上,道:“我在赏月呢。”
  裴弗舟顺着她的手指向上看,一轮天心月挂在夜幕里,白玉盘似的发着明亮柔润的光芒。
  银色的光辉撒下一池细碎的粼粼波光,这才发现湖心上看月亮竟然是不一样的,比在东都里看的要大很多。
  苍茫的星瀚里,唯有它破云而出,冷光如刃,刀意温柔。
  裴弗舟看得木木的,可还是不敢动,他嗯了一声,低眉问,“怎么船漂到这里了。”
  江妩没应,不想说是她故意解开的。
  她扭捏一下,在船头的一汪月色中坐下来,背过身子敷衍了一句:“可能是绳索松了吧。”
  裴弗舟没有说话,只好跟过去,紧紧贴着她坐下。
  晚风拂了过来,湖声蔓延在耳廓。
  她唔了一声,搓了搓手臂,“有点凉。”
  裴弗舟瞥了她一眼,从善如流,立即展开手臂搂住她的肩头,揽了一把,“好点么?”
  她轻轻嗯了下,周身围过来暖意融融的热气教她心安,嘴上道:“还行吧。”
  话落,那肩头的手掌又紧了紧,只将她揽得更加靠近些,“现在呢?”
  她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被在乎的感觉,喜欢他坚实可靠的臂膀,和一双不论何时都不会抛下自己的双手。
  于是歪头靠在他肩上,仰头自下而上地窥他的脸,月色如薄霜,只将那生而冷峻的面容勾得愈发起伏如远山。
  她喃喃,有些旖旎起来,低声道:“我听见你方才很着急的叫我呢......你做梦了么,有我么?”
  裴弗舟默了默,说是,“我做的是噩梦,梦见你上辈子死的模样。”
  江妩一皱眉,这话破坏了气氛,她语调轻轻怨怼起来,“怎么梦见这个......不许说了。”
  “怎么?”
  她生气道,“我肯定死的很难看吧.......你见到了我最后的模样,那样子怎么能看......你被吓到了,所以才做噩梦。”
  江妩气鼓鼓的,那话却叫裴弗舟一哂。
  “没有。他们把你保存得很好......” 他说着,寡淡地勾了个唇角,自言自语道,“......那时候应该留下来帮你的。”
  “哪时候?”
  “你走之前,在回廊里同我说话了。” 裴弗舟现在才明白,那时候江妩其实是试着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可他竟然没有发现......
  江妩疑惑地扬声嗯了一下,听完裴弗舟说的,而后才轻轻嗨了一声。
  她垂着眸,伸手掠过湖面凉凉的水波,一言不发。
  他见她寂寂不语的样子,反而一笑,道:“你倒是看得开。”
  她回过头,直剌剌地道:“不看开,就不会同你讲半句话,也不会给你这样抱着了。”
  这话说得裴弗舟心头软了软,教他忍不住手臂加了点力道。
  他紧紧搂着她柔软的肩头,实实在在的触感教忍不住捏了捏,侧首低眸问,“哼......现在不怕我了么。”
  她噗嗤一笑,沾了夏池的手带着点水珠,摸了摸他的喉结,说,“不怕了。”
  他心神动了动,忍不住亲了她一下鼻子,弄得她一痒,又问,“见了我还躲么?”
  她嘻嘻笑了笑,一团孩子气起来,仰脸亲了一下他的唇角,道:“不躲了。”
  他被激发起来,俯首去吻了吻她的唇,不剧烈,只是如月色似的,柔柔地贴了贴她的温热。
  这样浅尝辄止的接触她没有躲开,只是仰着脸承接这带着冷意的温柔。
  裴弗舟见她乖顺起来,软绵的身子靠在他的怀里,他趁机复问,“那还敢诓骗我么?”
  她想起来从前的事情,忍不住咯咯地笑,老实地说出了心声,道:“看情况吧。”
  话音落下,她眼前天旋地转,身子被一股力道压倒下去。
  她呼吸凌乱了几下,发现手腕被他扼在了耳畔。
  裴弗舟已经欺身下来,巨大的阴影拢在她的身上,挡住了半面月色。
  她一惊,他却笑了笑,只是鼻尖对着鼻尖,压低声音问道:“是不是你故意解开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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