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说穿了心事，楚修的淡定有些难以维持，他沉默片刻，故作平静地问：“是吗？”
“那当然。”宋念知点头，“皇上放心，妾还是很知礼的，不该做的事，不会去做。”
这话说的颇有深意，楚修却听懂了，他又抿下一口茶：“……好了，朕没有别的意思，喝你的茶吧。”
“是。”宋念知拖长了语调，别别扭扭却还要强装镇定的楚修，确实很有趣。
好像抛开了皇帝的外壳，露出了一丝楚修这个人原本的样子。
宋念知很喜欢这种感觉，像是窥探到了帝王身份之下的那个人最真实的影子。
他们是用过早膳才出来的，路上耽搁了一阵，出宫之后又来酒楼，虽然距离午膳尚有一定时间，但高冼已经交代了他们的菜晚些上，等厨房那边掐好时间做好送来，估计也就差不多了。
而且，早膳用的不多，宋念知还真没有太多饱腹感，便是这会儿就上菜，应该也能吃得下。
时间还早，恰好赶路有些乏累，等菜的功夫，就全当休息了，喝喝茶听听书，或是坐去窗边透过窗户看看下面的热闹景象，都不失为一件悠闲的事。
雅间内燃着银丝炭，非常暖和，宋念知整个人都放松了，这里坐坐，那里走走，好不惬意。
楚修原本安静地坐于桌前品茶，见她如此，不由有些纳闷：“你在看什么？”
宋念知此刻正倚在窗边往下看，闻言回头笑道：“也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般热闹的氛围，十分有烟火气，仿佛连带着自己也能融入其中，感受到那份独有的温暖。”
“是吗？”楚修想了想，也起身走了过去，和她并肩站着往下看，“烟火气？”
“嗯。”宋念知指着来往的人流，“他们都是普通人，没什么大志向，也不必忧心山河民生，他们所求，不过就是吃饱穿暖，家人和乐，可就是这么简单的愿望，都要倾其所有才能达成。”
宋念知说着转头看向楚修：“他们和我们不一样，可这些人，才是南国最普遍的存在，他们都是陛下的子民，看似普通，却又用自己的存在，构成了南国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楚修没说话，视线却与宋念知相对，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大概明白了宋念知的意思。
“皇上，其实抛开身份地位，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可待在高位久了，却很容易形成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独立于人外，与众不同，可这本身就是不对的。”
“所以妾很喜欢这些普通人家生活的细枝末节，喜欢他们身上的烟火气，只有融入其中，才能看到这个世上更多的东西，才不会一叶障目，把自己当成凌驾于普通人之上的优越者。”
楚修没说话，目光却也随着宋念知落到了底下来往的人身上：“你是觉得，自己和他们并无不同？”
“本质是这样，但实际却并非如此。”宋念知轻声说，“人生而有别，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第208章 可惜
楚修皱了皱眉，还不及发问，就听宋念知已经继续道：“人的出生决定了自己的地位，有些普通人终其一生，或许都达不到一些富贵人家最基本的生活水平。”
“可妾觉得，生在了一个好人家，却不是我们能将他人视为草芥的理由。这大部分的普通人，活得都非常不易，妾侥幸出身名门，享尽了优厚待遇，却不想真的将自己视作高人一等。”
说着，她看向楚修笑了：“陛下许会觉得妾的想法好笑吧，但妾便是如此，比起目中无人以势欺压，倒是更喜欢多去了解，多去看，哪怕改变不了什么，至少也能明白何为众生，将自己始终摆在一个相对平和的位置上。”
楚修听完她这番话，却是久久未言。
古往今来成大事者，都不会忽略普通人存在的意义，尤其自古明君，都知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百姓之力看似渺小不足为惧，可若是万千百姓汇合，便会汇集成一股强大难以撼动之势，轻易就能摧毁那些所谓高高在上的阶级。
所以，但凡不把子民放在眼里的皇帝，最后的下场不啻于亡国丢命，几乎无一例外。
就好比前朝被推翻，亦是因为为君者昏庸无道，鱼肉百姓，最终民怨沸腾，逼得百姓揭竿而起，这才有了如今的楚氏江山。
楚修作为南国皇帝，对此十分警醒，他自然明白百姓之于一个国家的意义。
所以宋念知要表达的意思，他很容易就能领会，但细思起来，却又能发现微妙不同。
他心中的民生乃是一国国运得以延续的必备条件，而在宋念知心里，天下众生却仿佛带上了一种别样的色彩，她的心充满了清醒，也充满了柔软和共情。
可这一切，又好像殊途同归，楚修能理解宋念知，宋念知也能明白他。
不得不说，宋念知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楚修是真的感到了震惊。
这个道理看似简单，许多贵胄甚至能出口成章，可真正能做到这一点，且真正认同的又有多少？
乃至于古今这么多君主，又有几个能真的把百姓放在心上？
可宋念知一介女流，却看得如此通透，实在很难不叫人心惊。
楚修知道宋念知很特别，也发现了她身上许许多多独到的地方，可饶是如此，她能拥有这般眼界，依旧令他惊喜。
这一刻他甚至忍不住在想，如果宋念知是个男子，或许今后能有一番了不得的成就，就凭这份独特又玲珑的心思，也注定了她的不凡。
可惜了，偏偏是个女儿身，这个世道对女子的要求太过苛刻，诸多见解，最终也只能被扼杀在后院那一亩三分地，最终化作鸡毛蒜皮。
想到这里，楚修突然十分惋惜，看着宋念知平静的脸孔，不由低低叹了一声。
宋念知原本认真地说着自己的话，心情也十分淡然，楚修这一声叹，倒是让她有些茫然。
她眨眨眼睛，不解地问道：“陛下，怎么了？是妾说的不对吗？”
第209章 喜好
“没有。”楚修笑着抱住她，“你说的甚有道理。”
“那陛下因何感叹？”
“朕只是觉得，你若是男儿身，必然能有一番建树。”楚修轻声说。
“那还是算了吧。”宋念知弯了弯眼睛，“妾并无那样大的本事，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守护住想守护的人，已经足够了。”
楚修并不认同这话，不过现如今说这些也无用，他便笑了笑，没再多言。
过了半个时辰，菜一一上来了，宋念知和楚修便走到了桌边坐下，待菜上齐后，两人开始动筷吃饭。
这家酒楼的菜做得不错，虽比不上御膳房，但胜在菜色新奇，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出门在外，那些宫中的规矩也不必讲究了，宋念知拿了公筷，给楚修的碗里夹了菜：“陛下尝尝这个，味道不错。”
楚修有些愣怔，慢半拍道：“布菜的事，交给高冼便可。”
“不是布菜。”宋念知笑道，“妾只是觉得这菜好吃，便想着让陛下也尝尝，仅此而已。”
楚修一愣，意外过后，夹起碗里的菜，缓缓送入了口中。
“如何？”宋念知偏头看着他，俏皮又灵动，“皇上喜欢吗？”
“尚可。”楚修点点头，把碗里剩下的菜也都吃了。
宋念知似乎很开心，又给他夹了另一道菜：“这道菜也很不错，妾从前来此，最喜欢的就是这两道菜了。”
“是吗？”楚修这下莫名生出了兴致，几乎是带了些期待的尝了一口。
“怎样？”宋念知问，“依妾的观察，这道菜的做法应该也符合皇上的口味，皇上多半是爱吃的。”
听到这话，楚修咀嚼的动作顿了下，重新审视起一大桌的菜品，倏然发现了那些被忽略的细节。
今日的菜全部是宋念知点的，楚修全程没有插手，都交给了宋念知决定，可最终送上桌的这些，却十之八九符合楚修的口味。
起初楚修还不觉得如何，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可如今听宋念知这么说，他才恍然找到了原因。
他把嘴里的菜咽下：“不成想，你竟已摸清了朕的喜好。”
宋念知闻言怔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楚修的意思，连忙解释道：“皇上，妾断断没有窥探您喜好的意思！”
在宫里，帝王的一言一行都有人注意，因此也要格外小心，为了防止被有心人钻空子动手脚，真实的喜好也需小心隐藏，其中就包括了喜欢的菜品。
以往用膳，楚修不会对某道菜表现出特别的喜欢，通常都是各吃几口，轻易不会让人察觉他的口味。
可宋念知大概是这方面更细心一些，加之和楚修一起用膳的次数较多，久而久之，便总结出了一些心得。
毕竟，人再如何克制，也总有表露偏好的时候，哪怕非常微小。
比如，楚修在吃下某道菜后不经意舒展的眉峰，恰好被宋念知捕捉到，时间一长，能猜到几分也不奇怪。
不过这些需得跟楚修说清楚，否则就变成她蓄意而为、目的不纯了。
第210章 忌讳
宋念知于是便把这些细节详细跟楚修解释了一遍，末了还不忘保证：“妾就是无意中注意到了而已，并非故意，陛下明察！”
“不是大事，别紧张。”楚修见她如此郑重其事，反而有些好笑，“朕知道你不是故意，不会责怪你的。”
“真的？”宋念知立刻笑了，“陛下真好！”
“好了，吃饭吧。”楚修摇头失笑，想了想，也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什么喜好不外露，皇室之中确实有着这样不成文的规定，不过在楚修这里，倒没那么多的忌讳，在他看来，若是手下有人存心心怀不轨，不论知不知道他的喜好，总归也是会动手的。
大不了就是观察得久一些，更慎重一点，但该来的危险，并不会因此而消失。
至于他甚少对菜品表现出偏好，纯粹是觉得无所谓，且不重口腹之欲，索性便由着高冼布菜罢了。
楚修对此看得很开，故而并未在日常的喜好表现上刻意遮掩，否则宋念知也不会那么轻易猜到这些。
宋念知却没想那么多，见楚修通情达理，心情顿时更好了，一顿饭给他献了好些次殷勤，就连一旁站着布菜的高冼都险些没了用武之地。
楚修知道她误会了，不过他很享受宋念知这样的“讨好”，便没去解释，心安理得地受了这特别待遇。
一顿饭吃了很久，本就是出来玩的，不用赶时间，也没有固定的必须要前往的目的地，不论楚修还是宋念知，都随意许多，索性怎么舒服怎么来了。
等慢悠悠地吃完饭，楚修又让高冼等人自去解决吃饭问题，换了个小太监进来伺候。
桌上的碗碟被撤了下去，店家派人来将桌子收拾干净，而后上了茶水。
高冼虽然去吃饭了，但也不能走的太远，正好隔壁雅间的客人离去空出了屋子，便就近点了桌吃的，和几个护卫快速吃完了饭。
当然，楚修身边离不了人，吃饭也是分两批轮换的，等高冼他们吃完了，又换了剩下的护卫和伺候的宫人前去，总之等完全结束之时，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虽说让皇上等他们用饭不合规矩，但人在外面情况特殊，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幸好楚修不急着去哪儿，也没打算苛待下面人，并不介意多等一阵，在这期间，便和宋念知说话聊天打发起了时间。
茶是上好的茶，味道比不上贡茶，却也足以入口，楚修本就不挑这些，喝得十分习惯，宋念知更是如此，从前喝的也差不多都是这样的茶，一点儿也不见挑剔。
两人一边聊着无关紧要的琐事，一边品茶，就这样过了一阵，忽听底下大堂突然间热闹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宋念知放下茶杯，转头看向楚修。
楚修淡淡笑了，却没直说，只是道：“若有兴趣，可去看看。”
“也好。”宋念知点点头，开门出去走到了栏杆前，循着声音往下看去。
原本就热闹的酒楼，此刻却涌进了成倍的人，且放置于大堂的桌椅板凳，如今都被搬开，并摆上了近似于书案的长桌。
第211章 大儒
宋念知微微瞪大了眼睛，颇觉不解。
瞧这架势，怎么像是来到了书生文人聚会的现场？
她纳闷地继续看着，没想到，一柱香后，确实如她所想的那般，诸多书生到场，开始了一场交流辩论。
“如何？”宋念知正专注瞧着，忽然间耳边响起楚修的声音，她怔怔转头，就见楚修不知何时也出来了，此刻正站在她身边不远处。
“皇……夫君什么时候来的，妾都没发觉。”外头人多，虽然他们站的位置隐蔽不易被人发现，但宋念知还是谨慎地改了口，以防被人不小心听了去，引起不必要的混乱。
“出来有一阵了。”楚修笑着调侃，“夫人太入迷，以致于连我的脚步声也未曾察觉。”
“是么，那还真是妾的不是了。”听出了楚修的调笑之意，宋念知却半点没有退缩，反而大大方方说了回去，倒叫楚修一时无言了。
看得出来，宋念知今日确实心情很好。
楚修失笑，而后继续问刚才的问题：“看出什么了吗？”
“差不多……吧。”宋念知不确定道，“这里，好像有文人聚会？”
“确实如此。”楚修肯定了她的猜测，“今日青山居士广邀学子来此辩论，据说会亲自出题，本人也会到场，届时将挑出一位才学出众者，收为弟子。”
“青山居士？”宋念知迟疑道，“可是那位大儒？”
“不错。”楚修点头，“这位先生品性出众，才华横溢，在天下学子中有着不俗的影响力，欲拜其为师者更是多不胜数，故而，今日或将收徒的消息一出，天下读书人都震动了，无数学子争相涌入，想在这位大儒跟前一搏美名，把握住这难得的机会。”
“原来如此。”宋念知恍然，“难怪妾从前并未听闻，这家酒楼还承办这等聚会，原是临时为之。”
楚修：“确实是青山居士临时兴起，从前并无此先例。”
宋念知点点头，而后又疑惑道：“可既是文人间的盛会，为何会将地点选到此处？”
一般来说，文人清高，不管做什么都讲究个风雅，别说是这等盛大的聚会了，便是普通书生间的小聚，都会找个绝佳的场所，清幽便是其中最重要的条件之一，远离世俗，仿佛才能体现读书人的秉性，衬托其高洁不染的美好品德。
最好，所选之处还是个山清水秀风景优美的地方，那样的话，谈论到兴起，或许还能乘兴作诗写词，成就佳作。
总之，无论从哪方面考虑，文人间的活动都不太可能和酒楼这等地方联系到一起，一点不显风雅便罢了，还三教九流的人都混在其中，纯粹就是拖后腿的存在，非但帮不上什么忙，还容易打断思路，可谓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和文人气节更是毫不相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