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程煜,通过电话的三天后,他们见了一面。
不见繁星的夜晚。
将近三十层的高楼。
夜风凛冽。
巨响。
绽开的血花。
程煜说到这里,重重地闭上眼睛:“我和祁冀可以说算是很好的朋友,所以他关心的事情我都会尽力帮他。”
“祁落体谅你,所以很多话从不跟你说,你也不会知道她的所有情绪,病人的隐私需要保护,而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别让她留下。”
“江翊,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他语速缓慢,“我是学应用心理学的,你的眼神,表情,一举一动,都会告诉我你是个怎样的人。”
他比江翊大六岁多,摸清这个年龄的孩子在想什么,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
江翊不是个脆弱的人,可往往不脆弱的人都有着极其脆弱的一面。当这点脆弱被人戳破,他就会显得格外被动。
祁落站在台阶前,学校的大门旁站着交谈的老师们,填志愿什么的对于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到这里当然还有最后一个目的。
她举起手机,冲着门内阳光普照下的路按下快门,一直拍到班级门口,对着班主任打了招呼,然后转过身子对着走廊点下屏幕。
他一定是不小心闯入镜头的。
祁落猛地转过身子,飞快地将手指点到删除键上,却在确认删除之前停住了手。
江翊退后一步,踏在窗子透进的阳光与楼道昏暗的交界处,注视着她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教室。
可笑吗。
就为了那么几句说不清道不明的话,他就轻而易举地选择真的放弃了祁落。
宿舍楼里吵闹得不成样子,几个女孩围着317的宿舍门不知道在叽叽咕咕些什么,祁落猜测那是她未来的室友,于是也凑过去一起看,几个女生看了看手里的手册,互相帮忙收拾行李箱。祁落的行李箱打开的一瞬间里面堆叠整齐的东西却不慎尽数散落,七零八落的小玩意儿落了一地。
祁落手忙脚乱地捡起一些大物件扔到贴着自己名字的桌子上,剩下的归到擦拭干净的柜子里。
对床的林沅冲她打招呼,问她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她摇头,将手里攥着的几个棒棒糖递过去,问林沅要不要。
林沅麻利地接过一个,拆开塑料纸塞到嘴里,含糊不清地冲她说道:“你不是我们市的吧?”
没等祁落回答,她自顾自说道:“自招考试我看到你了,你在的那个考场是外市的,我当时印象……对你的印象可深了诶。”
“啊?”祁落抬起头,“不是吧,我这么显眼的吗?”
“我有一个很久以来的梦想,”林沅拿起一大叠海报,展示给祁落看,“当个经纪人,所以我对美女帅哥非常非常非常敏感。”
其实林沅在说谎,她看到祁落的第一眼就已然认出她就是那个视频中的女孩儿。那个视频闹得沸沸扬扬,虽然脸没那么清楚,也足以让她认出来面前这个女孩究竟是何许人也,也没什么心思传播这些东西,就报着吃瓜的态度看了看视频,没想到在现实里遇到了真人。
她也猜测过祁落来到这所学校上学的真实目的,不外乎是逃避家乡的非议和目光,却又觉得无从考证。她是信那个视频的,毕竟视频里的那个女孩子语序不清,比起迷惑更像是慌了神的样子,再加上网上那些人言之凿凿地说她在校内种种表现,似乎比她一张嘴更要有说服力的多。
可是那条当事人的澄清出来,诬告她的人被刑拘,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祁落来到了她的面前。面容明显憔悴了那么多,中考成绩也不算理想,远远不如她参加自招取得的成绩。她多少心里有些复杂。她因为别人的猜测而对这个女孩报以敌意,突然便不知如何面对她才好。
聪明如她,听自己说“印象很深”那一瞬间的怔然她眼中闪过的又怎么不是惶恐不安。
祁落也不是傻子,她能听出林沅话中掩盖的东西,就能轻而易举地猜测到,“印象很深”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但她不想戳破,却也止不住好奇宿舍里的人究竟会对她报以怎样的态度,但目前看来,至少林沅是友好的。
“当经纪人其实挺有趣,我有个表姐,算是个小明星,下次我可以帮你问问她具体情况。”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琴盒放到衣柜下面去。
“小提琴吗。”林沅从台阶上蹦下来,“我身边学小提琴的可少了,尤其是男孩子更少。”
“我倒是DD”
祁落轻声说道:“认识一个。”
“啊是吗是吗好不好看啊是不是帅哥啊!!!你有照片吗!!”
窗外的夕阳撒到祁落脸上,她轻轻扬起一个笑容,“没有。”
宿舍里的女孩儿们很快玩到了一块。按年龄分,祁落第三,最小的是个皮肤有点黑的姑娘,头发长长,看起来是个乖乖女。老大是个个子很高的女孩子,看起来足有175,留着短发,但是不刻薄,眉眼英气,说话倒是细声细语。林沅是老二,也是最活泼的那一个。
高一开学典礼举行在开学的第一个周五下午,祁落扯了扯有些炸褶的校服裙子,坐到了报告厅的观众席上。
林沅递给她一杯饮料,旁边室友叫她:“弯弯,我也要。”
“自己拿去。”林沅回头打了一下那家伙的脑袋,弯弯是她的小名,有些认识她的人也已习惯这种叫法。
祁落抿了一口饮料,来不及品尝它除了甜味之外的味道,就听见后台传来的几个老师交谈的声音。
“程老师去哪了?”
“今天是他作报告吧?”
“我给他发了信息了,他说他打了新稿子,耽误了一会儿。”一个清亮的女声透过帷幕传到她耳中。
祁落没再多管,察觉到了杯中橙汁的回苦。
手机屏幕上亮起的光芒来自沈悦,沈悦下午的体育课又翘掉了,她说要去看喻铭打篮球。
“我觉得他好好看!!”沈悦一边给她拍了个喻铭投三分球的视频,一边发来如是感慨。祁落再无奈倒也不能骂她,却在还没来得及回复信息就听见台上传来的声音。
“尊敬的各位老师。”
台上人在报告,她轻轻抬起了头。转眼开学典礼进行了三分之一,这时就谈到了学生的教育与心理疏导问题。
台上的人站的笔直,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眼帘低垂,声音温柔。
是程煜。
祁落怔在原地。
程煜看了一眼稿子,再次抬头的一瞬,恰巧与祁落目光相接,他的声音突然染上一点心虚。
好在他反应迅速,很快调整了状态,没让师生看出什么破绽。
祁冀只告诉他祁落也到了琰州上学,却没告诉他具体在哪所学校,没想到恰巧在这里碰到了她。
而她的身边坐着的人是林沅,林挽的亲妹妹。
他下意识攥紧了话筒,神色平静,做完演讲,他遁入后台的黑暗中,并没回头看两人一眼。
祁落给他发了消息,说居然在这里遇见你,真的好巧啊。
他没回过神,随手回道,是啊,结束后来辅导室玩。
他把几个女老师多买的说送给他的奶茶拎到手里,拿起钥匙离开了报告厅。后场准备工作做了很久,他头疼欲裂,揉揉太阳穴,钥匙插进门缝,里面忘关的灯透出鹅黄色的光。电脑桌面上女孩背影的照片隐隐约约,显然是经过处理的。
那是林挽,林沅的亲生姐姐。
既然如此,林沅一定是看到自己了,也不知道会不会让她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就这么胡思乱想过了许久,他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声音不大,透露着些许迟疑。
“请进。”
祁落推开门,从门缝里看进来:“这里是你的咨询室吗?”
程煜站起身来:“怎么样,还不错吧?”
祁落轻手轻脚地走到电脑桌前,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那我以后是不是得叫你程老师了啊?”
程煜笑:“奶茶要喝吗。”
祁落说好,接过来。两人聊起来最近的生活,程煜把手里正在看的资料递了一份给她:“今天结束后,有个初中部的小姑娘跟我讨论感情问题,还偏要让我给她看看这些问题该怎么回答,其实我也不知道你们小女孩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祁落听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出:“如果你或你的爱人身处危险之中,打电话告诉你,你是去还是不去?”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是被绑架那一类的吗?”祁落蹙眉,无奈地合上纸页,“她是想写小说吗?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你就回答看看。”
程煜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她托腮看他:“如果我有危险的话,我肯定不希望他一个人来,就算是我有危险也想让他报警。”
“但是如果是他在险境的话,我一定会一个人去的。虽然可能两个人的命都保不住,我也不希望是我一个人苟活下来。”
“可是这么认真地去回答一个这样的问题真的有点...”她把声音放得轻柔,“好笑。”
抬头却看见程煜认真地记下了她说的话。
“很幼稚吧。”她问。
程煜笑:“没有,你这个回答在我意想之中。”
“至少是不会后悔的回答。”祁落接过他的话,“我最怕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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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她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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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翊站到学校的分班名单前,看到自己名字前面那个不大却扎眼的祁落二字,心头一阵茫然。
他说不上那是种怎样的感觉,一半是怅然,一半是庆幸。庆幸是因为他还有机会再向祁落解释,可解释些什么,他闹钟却也一片空白。
教室里是一片混乱,分发书本的老师,刚到班级里还没找到座位的学生,只能随便挑选位子坐下来,他到的不早不晚,还有不少空位,就随便挑选了一个坐下来。
过了大概十分钟左右,同桌就被一个男生占领了。来人把书包丢到桌面上,扬起一片灰尘,他挠了挠桌面,脸上的嫌弃快要溢了出来:“兄弟,有纸吗?”
江翊把抽纸丢到他面前。
那人自说自话:“G哥们,哪个学校的啊,我十二中的。”
“我六中的。”
“诶?这么巧?我前女友也是六中的。”
男生叫薛乔D,长得高高瘦瘦的,五官端正,浑身透露着从说话里就能听出来的朝气逼人。
眼见着人群逐渐落座,老师开始点名。江翊便仔细去听,却听见老师自动忽略了他前面的祁落的名字。
薛乔D探个头过来:“你前面是不是还有个叫祁落的来着?我记得看门口贴的照片,长得还挺好看来着。”
江翊偏头看他:“不知道,可能是不来了。”
可能是不来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换做别人这句话他断然不会有任何怀疑,可这个人是祁落,于是他在说出来的第一时间就想要反悔,“也有可能是生病请假了吧。”
“那个祁落好像当时小提琴比赛那个?当时那个视频打码了,但是我哥们给我看过没打码的,他姐在现场比赛来着。”薛乔D仍在喋喋不休。
开学第一天,他多少得对同学客气点,虽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还是和薛乔D讨论了一会儿,却越发心惊肉跳。那个视频,就算流传在网上的都是打了码的,却阻挡不了线下视频的传播,那次事情终究给她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选择在那个时期远离祁落,都是不合理的、不应该的、甚至说是万万不该的。
从教室出来后,他打开手机给喻铭发信息,喻铭似乎在忙,给他发了段语音。
“她早就参加自招了,就是在那件事之后。”
“她为什么这样你心里不清楚吗。”
“有事,不聊了。”
江翊放下手机,回到座位上,周围人都走了个精光,有几个男生搭话问他走不走,他摇了摇头又点头跟上了那几个家伙的脚步。
琰州,多遥远的地方。
傍晚的阳光再次融入月色。江翊仍然不知道该做什么比较好,正式开学已经将近半个学期了,他逐渐适应困倦的早晨,好在十几岁的少年精力旺盛,睡眠再少也能保证一天的正常活动。
在儿时第一次见面后,他便知道了祁落和自己一个小区,于是便无数次在放学路上找寻祁落的身影,他从没刻意去跟随祁落,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用眼睛去寻找她,与他不一样的校服,柔软地搭在女孩的肩头,她或许与另一个女孩并肩,从不远处的小超市走出来,又或许和几个同学同路,在小区门口和大家告别。
后来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她,再后来她就出现在了自己的班级里,穿着和自己一样的校服,脸上挂着和他们初见那天一样的清澈笑容。
他不知道那段时间祁落去了哪,也没立场去问。他还没来得及诉之于口的告白就这么湮灭在自己手中。所以在两年后,在逐渐过去的岁月里,他总算又一次逐渐习惯了看不到祁落的日子。
早读课下课后,数学课代表发了一张数学试卷,组长收了前一天布置的物理试卷。他翻开试卷,看了一眼分数,便把试卷丢在了一边。
又想着还是看一眼具体错误吧,所以又看了几道题。选择后几个,填空错了俩,半年时间过去,薛乔D换到了教室最后一排。新同桌是个女生,名叫安莹。她注意到他的动作,疑惑道:“怎么了?考得不好?”
又看到分数,小声道:“这挺好啊……比我多二十分呢。”
他看了眼安莹的试卷,97分,刚过及格线,又细细看了说道:“你看,这两题这么难你都做对了。”
安莹:“我那是蒙对的。”
“所以我才87,都没及格。”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他用老生常谈的话教育她,“谁还没有几题蒙对的?”
“那是。”安莹折起了卷子,“上语文课吧,我去找语文老师要u盘去。”
她是语文课代表。
语文课总有许多人在补觉,老赵似乎想管也力不从心,讲台上站了一会,又象征性地敲起来几个睡得猖狂的就回到了讲台上。
祁落托着昏昏欲睡的头,被老赵在旁边的咳嗽声吓得一激灵。
语文好的学生,老师总不会太严格要求。而语文老师带班主任总有那么几分温柔?她胡思乱想着。理科的题目被她塞得乱七八糟,或许自己适合学文吧。反正没多久就要分科了。
困死了。
下课铃一响起,她立刻将羽绒服袖子朝脸前埋了埋,眼睛又酸又涩实在难受,她的灵魂好像飘到了另一个世界里。
真烦人啊。真想睡个一百年啊一千年啊。
冬日阳光落在书桌上,书页展开,边角微折,窗帘后掩盖着凌乱的试卷与墨渍。
今晚还会下雨吗,她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