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我还没跟你说过。”江翊搅着碗里的粥,避开祁落的视线,“浮厂没受到损害,那最后一颗炸弹,是个哑炮。”
“……”
江翊知道祁落不会多说什么,就起身收拾碗筷,等到他把所有杂物都堆到垃圾袋里,才听祁落说:“等我好点儿,让我去见见顾思晓吧。”
她知道江翊会答应她的所有请求,于是直接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江翊也并没有立刻给她反应,等出去把垃圾袋丢了,回来坐到她床边,深深吸了一口气。
“干嘛把氛围搞得这么凝重。”她笑道,“你是不是不想我去?”
江翊摇了摇头,脸色如常。
“浮厂没被毁掉,我很高兴。”他淡淡道,“落落,不是我想跟你在这个时候说这些事,有些时候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在有所行动之前跟我说一声。”
“我不希望每一次都是我被你护在身后,追随着你的步伐,或者看着你把自己逼到绝路上。”他一字一句,声音却带上了些许微不可见的颤抖,“你知道我现在由能力保护你,浮厂那边就算你不做这些迟早有一日我也会让它……”
“江翊。”
她打断他,“我们说点开心的事,好吗。”
“……”他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无奈地答应了一声,“好。”
其实倒也没剩下什么开心的事可以说,这时已经是早上十点左右了,乔苒是顺道过来的,送完了饭就去拍戏了。林沅下午过来,而祁冀也忙着安顿盛景的事。
病房的门被小声叩响,门外的少年探头进来,一双和祁落如出一辙的桃花眼,祁落静静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示意江翊让他进来。
江翊打开门后并没过来,冲着进来的少年点了点头。
少年走进来,倒没有他想象中的局促不安,反而是比盛景自在很多,他伸手挠了挠头发,自我介绍道:“姐姐好,我叫盛知临。”
怎么是他过来。她暗自思忖。
尽管如此她还是轻轻点了点头:“祁落。”
“那个,哥哥。”他转头看向江翊,“我想和姐姐单独说几句。”
“我不是盛景的孩子。”他坐在床边江翊刚坐过的椅子上,细细解释着,“我今年十八岁,盛景是我叔叔,我父亲的弟弟。”
他见祁落只是微微点头,便又解释道:”叔叔怕你不愿意见他,我就说我先来替他见你。”
小少年说话很有条理,“叔叔说,先让我替他向你道歉,当年的事情是他的错,他想说自己有难言之隐,又觉得你不一定愿意听。”
祁落啜吸了一口吸管杯里的水:“你说,我听着。”
“叔叔当年不是抛下慧安阿姨离开的,这是出于我们家里的一些特殊原因。”他似乎也觉得原因过于苍白,只能抬起一双和她如出一辙的眼睛,“叔叔说让我尽量别告诉你,他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但是我可以跟你简单说一下。当时我家得罪了人,我父母都在那次意外里受伤了了。”
他微微停顿,“那些人自然不会放过与我们有关的所有的亲人,虽然当时叔叔险险逃出,也知道始终逃不掉那些人,如果再和慧安阿姨呆在一块,那么她和腹中的你都会受到牵连。”
“所以……”
他抬眼看向祁落,祁落又吸了一口热水:“你继续说。”
“你会相信吗。”
祁落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她练的炉火纯青,自然不会因为一个小男孩的话就失了分寸。
后来就是她意料中的。
之后三四年过去有那么一段时间的太平,盛景便想去找乔慧安,但当时乔慧安诞下她四年有余,回了南安村呆了一阵,正当盛景犹豫不决是否要去打扰她正常的生活时,盛知临的母亲怀上了他。
盛知临的母亲临盆之际麻烦再次找来,这一次他的父母没能再逃离魔爪,也让盛景认识到自己所在的地方总归有危险。于是他决定一个人带走盛知临。
“姐姐,我知道这听上去很离谱。”他轻轻垂下长长的睫毛,示意祁落把手伸出来,把自己的指尖轻轻覆在祁落的指尖上。
过了很久,祁落出声道:“桌子上有别人送的甜点,你要是想吃,就全带走吧。”
那些人接二连三地过来看她,让她有些莫名的心烦。面前她所谓的亲生父亲坐在那个被好些人坐过的椅子上,略带歉意地看向他,而那个上午高高兴兴拿了她一堆甜点的少年却不见了。
她和面前这个男人的见面如她所料,尴尬不已。好不容易挨到见面结束,她才看见江翊露了个脑袋:“落落。”
“去哪了?”她问。
“公司那边有点儿事,我去处理了一下,给你发了消息,你没看到吗?”他细心解释道,“对了,明天我就得去片场了,接下来一段时间取景地在江苏,所以我……”
祁落点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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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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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院,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她闲下来之后忽然就不知道该去做些什么。
江翊回来在她出院后半个月。她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手指上的疤痕还清晰可见。他不在乎,却知道她在乎,就找人买了最好的祛疤膏,看着她用。
可是疤痕没这么容易褪去,过了两个月,那些疤痕还是残存着。
洵江旁的废弃大楼,又一次挤满了人,这一次跳下的是一个三十岁的年轻男子,在与很多很多年前一样的雪夜,一样的朔风。
后来那栋楼被落了锁。再后来又被夷为平地。
她所认识的程潇华究竟是不是研究所的那个程潇华,她无从追查,也不再追查。
乐团之前一直没有签公司,后来索性签了着意,再加上江翊给搭了线,后期各大剧院邀约就不断。祁落本人比乐团还忙一些,之前在东京认识的关系线,多多少少有时需要她帮助。
有段时间她国内日本美国英国四头乱飞,江翊一个月都难见她两次,见到了也是神色恹恹,时差倒不过来。
春夏之交的时候她终于忙完了所有的事准备回国,与此同时江翊总算是把手头的事处理得干干净净了。
“几点的飞机?”
“下午四点二十能落地,我自己回去,你忙完来找我就行。”祁落的语气还是和平时一样,少有起伏,能听出话里浓浓的倦意。
他也没多说,恰巧下午事情结束得早,他就提前去了机场接机,打算给祁落个惊喜,刚到机场没多久,手机新闻便从屏幕上端发疯似的蹦出来。
意外一向最爱发生在不经意间。他终于处理完所有麻烦的事,打算给自己和祁落放个假期,甚至已经开始计划明天去哪里吃饭,看什么电影――可下一秒他就看清了手机上的消息。
纽约飞琰州的航班,FL573,在太平洋海域先是失联,后坠落于夏威夷群岛。
周围骚动顿起,他站在偌大的琰州国际机场,又一次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祁落……大概,确实是从纽约回来的吧?
下一刻沈悦的电话就打进来了,声音哭腔:“祁落到底是哪班航班啊???不会是那班吧???”
他没说一个字,电话被换到喻铭手里:“你先别急,你先确定一下是不是――”
“是。”
他的心跳在看到四点二十落地的那班飞机的编号时,静寂了一瞬,此后耳边便是长久的静寂。
林沅的电话插进来,他刚接起没多久,然后就是祁冀的电话。
一个接一个。
接机的人群还是熙熙攘攘,却已经有歇斯底里的嘶吼声从远处到近处交响。他所处像是沉溺于海底深处的宁静,周遭喧哗人声鼎沸,而他听不见一点声音,如同溺水的人,一点点一点点冷下来。
这不是第一次他去接受祁落的“离开”,这样的,那样的离开,没有道别的,悄无声息的,一次比一次想要逼疯他的。
离开。
“你没事吧?”
祁冀的声音急促地透过电话传过来,“你别做傻事,你……你别乱来,你现在在哪呢?”
“我联系不到她。”他声音宛如死水,“我想不出她还能在哪里。”
祁冀哑然。
姜妍已然哭得不知所措,而电话那头那个本该最担心祁落的人,却毫无波澜,像是许多年前医院里的祁落,无声无色,苍白得像一张白纸。
“江翊你到底在哪???”
他说完这句话,抬眼看着机场大屏的状态栏。
触目惊心的红字,像是对他做下的最后判决。
FL573,距离本该落地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半个小时。
没有人出来。
没有一个人。
那些举着横幅的,脸上本洋溢着接父母,丈夫,妻子,孩子回家的人们,收起了横幅,丢下了鲜花。一位穿着白裙子的年轻女孩,手中的红色玫瑰花落了一地。
很像很像那日那景。
他无数次侥幸,或许正是因为那天他送的是一束玫瑰,而不是白菊,才让他得以与祁落重逢。
可那如同诅咒的玫瑰花,又一次在他面前散落一地,他已经无法再去幻想,会不会还有下一次的侥幸重逢。
他转身,不再去看那束玫瑰。
机场大屏再一轮刷新,新的航班已然落地。
他一步一步,生硬地,笨拙地,走到机场大厅外。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喧嚣的大厅里细小宛如蚊蚋。
啪。
他被紧紧从后抱住的时候,听不见时间,听不见空间,听不见该听见的一切。
就像是做梦一样。
祁落把他抱的死紧,等他呆滞地抽身看过来,才再一次扑到他怀里,认真地说:“我很好。”
江翊呆呆地看着她。
她有些急了,于是拉着他蹲下,用手轻轻捧住他的冰凉的脸颊:“江翊,我好好的呢。”
“对不起,对不起……”她亟亟道歉,“我回来时车出了问题,没赶上飞机,就从旧金山订了一班晚一些的机票走,但是……但是时间,还是很赶……”
她很少有哭腔,可江翊像是傻了一样,一句话都没回答她,她刚下飞机,才看见自己告诉江翊的那班航班失事的消息,还来不及庆幸自己坐的车出了问题,又看见十多个未接来电。他听到消息的时候该有多绝望,她甚至不敢细想。
倘若江翊乘坐的航班失事,她不敢保证自己能比江翊更正常。
“对不起……”她眼泪落得又急又快,“我该在上飞机前给你发个消息的,可是我实在太累了,对不起……我该提前告诉你的……”
她泪眼朦胧,看不到江翊的表情变化,当江翊的双手抬起,静静反抱住自己的时候,她才察觉到自己也已经被吓到发抖。
“没事就好。”
良久,他伏在她肩头,如释重负,说出这句话。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第一次真正地害怕恐惧擦肩而过的死亡的?
或许到了该到的时候,一切都有了答案。
顾思晓的判决书下来了,十五年。等他出来,就该三十八岁了。她知道这个消息后,还是打算自己去探监。
有些东西,还是别让江翊看见,才是最好。
“1202,有人探视。”
她化淡妆,穿裙子,挽着最无懈可击的温柔微笑,坐在玻璃窗外。头顶的光斜斜地投在她脸上,顾思晓看见她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异样。
直到她用左手拿起话筒,再将话筒放到右手,他便清楚地看到她无名指上的一枚崭新的戒指。
“气色不错。”他率先开口。
“当然。”
祁落还是温和地笑,她在他面前敛却自我的时候总是这样。他没由来地感到烦躁。
“来做什么。”
祁落察觉到他的目光,于是大大方方地把戒指展现在他面前。
“我这里有道很丑的疤,那枚芯片被你取出来的时候,伤到了筋骨,很久才能好。”
“江翊陪我去买的这枚戒指,他说他不在乎疤痕,但是我想遮上。”
他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遂抬头看她。
六七年前,他从没想过,面前的人有一天会用这么平淡的语气,把她所经受过的所有丑恶说出来。是面前的他在腌H里折辱她,可她语气却平淡到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程煜也死了。”
“所有疤痕都是能遮上的,或许很久看不见,也就记不得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你进来之后,没有一个人来探监。”
“我不需要。”
“因为没有人会来了。”她没在乎他说了什么,“你的母亲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她恨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来看你。”
“所以你应该不知道一些事。”她轻触着戒指,似乎是保持了许久的习惯使然,“浮厂没有被炸毁。”
顾思晓抬眼看她,轻嗤一声。
“我现在得到这种结局,浮厂到底炸没炸掉,跟我没关系了。”
“我当然知道。”
“当年贺初霁制作那枚戒指,为了保全我,并没有放置真正能毁掉浮厂的炸药。”
“可那枚炸弹仍旧存在。”
她逐字逐句,温吞地说道,“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
“在你的心里,在我的心里。”
“你爱的不是我,是那具跟你一样的从黑暗里滋生出来的灵魂,如果我背叛你,那么我就不是你的必需品了。”
“可是如果我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要脱离你呢?”
“跟他在一起,你真的幸福吗?”
“很久很久以前,你问过的这句话。你说,在江翊面前,敛去锋芒的我,活不成真正的我,那样的我,一定是不幸福的。”
“现在我要给你一个回答。”
“我的幸福,从不在于我的锋芒能否展现出来。”
她这十三年,做过的对的事情,错的事情,很多很多,但在最终结束的时候,都有了一个最清楚的解释。
“可能我的锋芒,正是来自于我的不幸福。”
她曾经浑身带刺,执拗地认为,自己只能一个人去孤独地对付世界带给她的所有不平等的遭遇。
“我曾以为我的路上布满荆棘,所以我才要让自己变得坚硬起来。”
“直到我遇到一个人。”
“我终于知道,有一个人会不怕我的刺,会跨越所有的阻碍来到我身边。我的幸福,其实是能因为有那么一个人,能让我因为害怕扎伤他,而心甘情愿地收回爪牙。而我也知道,在他身边的我,不需要有爪牙。”
她走出探监室,迎面碰上一个面色灰败的女人。女人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与她擦肩而过,却没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