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落,我们好像确实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是的。
他来不及怪程煜,他想去理解程煜。
他知道程煜故事中的那个女孩,万念俱灰,痛苦一跃。
在那么光鲜亮丽的年纪,当着男朋友和妹妹的面将身体揉入夜色。寒风凛冽,云层掩住如水的月色,城市里的霓虹灯闪烁不停,生命却戛然而止。
喻铭推开虚掩的家门,脱掉鞋子,屋内的地毯上丢满了饺子的玩具。饺子是父母养的猫,明明是只橘猫,偏要唤作饺子,还被他吐槽了好久。
饺子旁边是粽子,一只全身都白的萨摩耶。刚买回来的时候它还很小,像南方水乡买到的米糕,又像奶奶最爱吃的白米粽子。
喻父揉了一把粽子的大脑袋,接过他手里的篮球训练包,冲着屋内切水果的喻母和保姆喊到:“铭铭回来了,准备吃饭吧。”
喻铭把钥匙放在玄关柜上,溜到厨房去了,粽子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含着他的裤脚不放。
“弄我一身毛,起来起来。”喻铭有些不耐烦,用脚轻轻把它踢开。
饺子不理他们,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打盹。随后突然站起来,因为喻铭把脸伸到了它面前,于是它给了面前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一爪子。
“喵呜!!!”
喻母拍了拍儿子的后背:“吃饭了铭铭。”
喻铭把饺子推到在沙发上,冷笑着走了,粽子来嗅了嗅饺子,又被饺子挠了一下。
沈悦很喜欢粽子这大家伙。他想着,什么时候得带给她玩几天。
吃完晚饭,就听到手机铃声响起。他看见是江翊,随即蹙了蹙眉,接了电话后眉头更紧了。一家人本坐在一起打趣聊天,喻母见他的笑容逐渐凝固,手中剥橘子皮的速度慢了下来,一边择起一片塞到嘴里一边戳了戳喻父:“这孩子怎么回事。”
然后她就看见喻铭挂断了电话,无奈地看了父母一眼,说道:“爸,妈,我得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你到哪去?”
“江翊出了点事。”他走到门口,披了件外套在身上:“我去看看他,尽量早回。”
街上仍然冷风阵阵,他拉紧外套拉链。小饭店的地面沾满了泥泞和油渍,虽然已近冬天,空调室外机仍旧整天的转着,混杂着杂七杂八的人声和粘腻的汗味,啤酒碰杯的声音,男人女人争吵互骂的声音纠缠在一起,让他的血管突突直跳。
他在角落找到江翊,却发现旁边有两个成年女子在小声嘀咕什么。
“这小帅哥喝醉了啊,靠,也不知道有没有钱给。”
“这算什么,看着这张脸,钱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咱俩先,然后到时候给三爷他们送去,估摸着也能大赚一笔。”
喻铭快步上前,一把拎住她们试图拖拽江翊的胳膊,沉声骂道:“你他妈把手给我撒开。”
虽说还是个少年,可身高总有优势,喻铭看着那两个女人离开,在原地站了几秒,坐下来,狠狠拽过江翊的衣领。他看见的不是以往那张光洁白净的脸,顺着灯光,他全身像是被几个人殴打过,手上,胳膊,露出的皮肤上全布满了淤青和伤痕。
脸上倒稍微好点,毕竟打人不打脸,身上落下的疤痕多少是避开了他那张好脸。
江翊终于看清了来人,却一言不发地伸手,又斟了一杯。
一时之间,喻铭竟不知道该问什么好,是“找我有什么事”还是“你怎么喝这么多”,又或是“你身上被谁打的”。
好像都挺紧急的,他索性连坏炮一样地都问了出去,沈悦生江翊的气,喻铭虽然也不能理解江翊当时说那些话的原因,但是看眼下的光景,似乎哪里都不太对。他把江翊手里的杯子拿走。桌子上堆的到处都是酒瓶子,不像是一个人能喝的量。江翊甩开他,还想抢过杯子,却没能夺过喻铭,他索性把啤酒全泼到江翊脸上。
“你在这装什么成熟呢?还玩借酒浇愁?”
江翊不理。冰凉的液体顺着衣领溜进脖子,在酒味肆意蔓延的房间里受到冰啤酒的刺激,让他从头麻到了尾椎骨。
喻铭深吸一口气,放下手里的杯子,看着对面的江翊低头一言不发,眼睛微眯。
江翊并没动,身后的叫嚷声仍未停歇,整个酒店笼罩在一层昏暗的气氛中,让人喘不过气来。
江翊忽然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轻轻开口道:“是我的错。”
他似乎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眼睛通红,纤长的眼睫毛乖巧又柔顺地垂在眼前,端着杯子,认真地思考了很久:“无论如何我都不该说那样的话的。”
时至午夜,喻铭把江翊带回了自己家。此时江翊早已陷入沉睡,浑身伤痕把喻父喻母都吓了一跳,客房里的灯是暖橙色的,喻铭拿着药棉和碘伏,将药水擦到他伤口上去。
“这事你别乱说。”
“那你想什么时候告诉她。”喻铭把药棉丢到垃圾桶里,声音里压着不爽,“那你们难道一直就这样下去。”
江翊没回应他,啤酒的度数虽然低,却挡不住他一罐又一罐。他面色潮红,白皙的皮肤下隐隐能看到血管,明显睡得不安分,眼睫颤抖得厉害。喻铭拽好被子,替他关了灯,轻轻阖上门。
“悦悦。”
喻铭听见沈悦那边接通了电话,明显是掺杂睡意的声音,很轻柔地传了过来:“喂,你怎么还没睡啊。”
“江翊在我这。”
他沉思一会,把江翊酒后所吐真言全盘托出。沈悦的呼吸明显地停滞了一下,随后听见她迟疑着开口:“那这事要告诉祁落吗。”
“他不让说,还嘱咐我半天。”
已近十二点,沈悦揉了揉酸疼的太阳穴,挠了挠脸:“等他醒了再说?”
“他们俩这样肯定不行。”她把手机放在床上,烦躁地搓了搓脸,“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谁知道呢。”喻铭躺在床上,用手指挑了挑床单边角,祁落那边怎么样了。他想开口问,却又欲言又止。
江翊这犟脾气,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他若是没考虑好,喻铭自然不能随便替他做决定。
寂静的夜色里隐隐有风的声音传过来,月光张皇地掠过窗台。
“这事你暂时别跟祁落说,你帮我要个电话,我得找程煜谈谈。”
第二天。
十一的假期对于高中生来说不过三天而已,江翊揉着眼睛站在床边的时候,喻铭恰巧推门进来。
“醒了?昨天还挺能喝的嘛。”
江翊知道他在嘲讽自己,索性闭嘴。
喻铭把身旁桌子上的薄外套扔给他:“我听南区的人说了,昨天你把好几个人打了?”
“嗯。”
江翊点头,一颗一颗把外套扣子扣上,又觉得不舒服,再一颗一颗解开。喻铭拿起水杯,灌了一口水之后问道:“那你这伤怎么回事。”
“心甘情愿被祁冀他们打了一顿。”江翊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脸上的小伤,又揉了揉胳膊和手腕,“好久以前的事儿了。”
“你皮痒吗,还是有病?我他妈就没见过哪个像你一样的心甘情愿被人打完之后去打别人。”
“我皮痒,我乐意。”语气里莫名掺着一丝挑衅,江翊还是笑,“还是说你不混了还不让我混?”
“你这样给谁看。”
“我自己乐意就行。”江翊坐在床边,“那事你没跟祁落说吧。”
“没说。”喻铭一把拎住江翊的衣领,“你小子现在在乱搞什么,除了祁落之外你是不是别的都不考虑?”
“你他妈把手给我撒开。”江翊反手握住喻铭的胳膊,“我怎么样管你什么事。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两个男生的厮打算不上惊天动地却也闹得整个房子不得安宁。喻铭父母都不在家,保姆也出去买菜了,他俩才能肆无忌惮地在这里打一架。
最后是江翊把喻铭摁在桌子上,抬起的手渐渐放了下去。
“是我忘了。”喻铭伸手把他推开,“我要是打得过你,那才是有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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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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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落在窗台上,仿若闷了太久而无处发泄的风肆意吹拂整座城市 。学校里的一草一木早已熟悉,高一结束后分科,祁落搬入了文科班,还是由之前的班主任接管。
林沅也学文,文班少,实验班就那么一个,两个人又再次分到了一个班里。分班就要换寝室――这就意味着好不容易混熟的室友又要换上一波。
她收拾座位,拿起撕裂的纸页想丢掉,却发现桌边的垃圾袋不见了。
文科班男生少,她后面却恰巧有一个。似乎是看见了祁落的动作,他从后面递了一个黑色垃圾袋过来。
祁落急忙道谢,把袋口搓开之后在空中甩了甩鼓上气,把袋口挂在了桌边刚粘的小挂钩上。
她回头看了看后面那个男生随便系上的垃圾袋,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小盒挂钩,挑了个中性的蓝灰色递给他。
“回礼。”她笑道,“你叫什么呀。”
“付叶清。”男生长得很乖巧的样子,一边回答一边把书包拿到桌面上,祁落便顺着看过去――包里塞着满满当当的课本,此外还有一打字帖,纸页陈旧,却连个边角都没折,一看就保存的很好。
“你就是上学期期末那个全市第一?”
“他说他叫付叶清,就是我们市期末那个第一,听说他爷爷爸爸都是搞文学创作的。”偶尔聊起天,沈悦就能听到祁落讨论新同学,前两天是又分到一个宿舍的新朋友。
她说的认真,沈悦却总走神去想江翊的事,她总觉得祁落有权利知道这些事,为什么江翊不跟她说实话?有什么不可说的?而且程煜他有有什么资格替祁落做决定呢?
“小落,我有件事要跟你说。”思虑再三,沈悦还是开口了。
“嗯?”
祁落漫不经心地收着手里的几本资料,忽然听到浴室里林沅的呼喊,声音尖锐直窜云霄:“祁落!!”
“怎么了??”
见林沅不应,情况危急,祁落只能忙对着手机嘱咐道:“悦悦你等一下,我得去看看我室友怎么回事。”
就在祁落忙着去处理林沅的事的这几分钟的短短空隙里,沈悦还是说服了自己保守秘密,万一江翊有自己的考量呢?万一江翊想自己亲口说呢?
江翊自己的选择,她也无权干涉。
“什么事?”祁落问道。
“没什么,就是昨天看到你最喜欢那个牌子的冰淇淋在这里开了实体店。”
沈悦随便挑了一句搪塞过去:“下次可以一起去吃。”
“天这么冷,吃不了的。”祁落说道,“有点晚了,睡吧。”
沈悦嗯了一声。
电话挂断之后祁落坐在床上,手指敲着手机屏幕。
林沅倒是什么事,只是滑倒了,撞翻了半瓶洗发水,但是沈悦一定有事瞒着她,语气是藏不住的,再说了如果只是个冰淇淋店,有什么必要用这么严肃的语气跟她说话?
心下总有她不敢去验证的猜测,她把手机塞到枕头下面,合上眼睛不愿再想。
或许是逃避心理,至少现在她不再愿意去关心有关江翊的一切,至少现在的她完全是想先过好自己的生活的。对于江翊,她懒得多去思考这个人究竟给她带来什么,又或者是影响什么。
太矫情了,她翻了个身,揉了揉眼睛。
还是别去想沈悦刚才的异常的好。
睁开眼睛,面前是咖啡店的昏黄灯光投射下的木质桌面。
江翊按了按太阳穴,将近十一月的天气逐渐转冷,杯子里的咖啡早已凉透了。薛乔D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按下一根翘起的头发,说:“老大,今天早点回去?”
“嗯。”江翊应了一声,起身结账。
夜里的城市最是灯火通明,他路过离家最近的商场,那里的灯火却更是明亮。橱窗里展示的是秋天的厚外套,有一件像极了祁落最喜欢的那一件。
米白色的秋大衣,比祁落那件好看。
可惜是男装。他呼了口气,想着要不要买下来。
可最后他还是转过身,步履坚定地离去,他不该去妄想不该想的东西,祁冀这么告诉他,他也确实好像是这么过来的。
他对于一件事,有些喜欢,就会被现实打败。想和祁落一样学小提琴,父母不支持,他就偷偷动用了爷爷留给自己的那些钱,买了琴,报了班。
喜欢楼下那只小猫,于是经常去喂食,小猫就总跟着他。可是没过多久小猫认识了去他家的路,便被江宇一脚从门前踢到楼下。
在南区当哪些别人眼里的小混混,在他眼中曾经是些很难以想象的事,之前他曾经一直都是个乖乖少年,江元麓告诉他的东西一直都是不准欺负别人,教他的东西只可以帮助别人,反正不是现在这样。
春意盎然的季节里,江翊11岁,祁落和他甚至不在一个小学。他十岁才来到这座小城市,离开了养护他十年的爷爷,江翊一直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那个小学很糟糕,是父母托关系给他找的一个甚至不在居住区划范围内的小学。那时候的江翊每天要自己上下学,经常不吃早饭,体态一直消瘦。
因为长得可爱好看,江翊在学校里倒是很讨老师们的喜欢,却惹了一堆麻烦上身。
比如,某个暮春的垂柳下,被几个初中的小混混拦住那件事。脸上身上的血和杨柳枝混到一起,被那些人勒着打。
比如,被六年级的几个小胖子拽过来打骂了一顿,因为他们喜欢的那几个小姑娘都很喜欢他。
被抢钱,被拦住打,被拉到学校墙角去摁在墙上,颈后不仅仅擦破了皮,有一次血直接流了一脖子。
雨天被推到水沟里,跌了一身泥,回家却被父母骂了一顿,说每天工作都够忙的了,怎么就你被人欺负?肯定是你有问题,跟你那个爷爷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错,江翊不是他们的亲生骨肉,他只不过是当年被爷爷江元麓捡回来的罢了。
可为什么要连着江元麓一起骂?就算捡了他回来,也是江宇的亲生父亲不是吗?
被捡回来的那年,江翊四岁,不知受了什么影响只记得自己的名字,江元麓说看他可爱,又跟自己家一个姓氏,觉得有缘,就带在身边养着。
喻铭说打不过他,到底是对他知根知底。小时候和江元麓生活在农村,江元麓年轻时是个半大不小的军官,身手很好,就每天带着小江翊训练反应能力,训练速度。几招几式都有模有样。
江翊的性子里似乎有从亲生父母里带来的温和,从不会对江元麓的纠正感到厌烦。几年下来,江翊渐渐长大,可爷爷江元麓却一病不起,不久就与世长辞了。
格外好的反应能力与敏捷谨慎速度又快的出手,终于在一天展现给那群欺软怕硬的家伙。还是个落雨的四月天,江翊穿件浅灰色单衣,坐在台阶上发呆。地上的泥泞被踩出脚印,一直延伸到他的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