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宗恕是自欧洲留洋归来、自族亲长辈手中接手产业救国的新时代青年,她是他兄长留在乡下祖宅的原配遗孀。
这身份倒十分合乎怛梨的喜恶,让她能够免去了同那些富太太们的交际来往,也不必参与那些蹩脚的下午茶和舞会派对,反正她是一个“旧时代的遗产”,不懂得那些时下新奇的事物再合理不过。
宗恕在人前的所作所为也十分合乎他的新身份――慷慨解囊捐赠财物,开设福利院收留孤儿,为战乱中无辜波及的百姓提供免费的医疗和日常供给。他的朋友们都是些与他身份相似的富家子弟,大多曾在香港澳门或是南洋读书,但也不是全然没有从欧洲回来的,宗恕用英文聊起风土人情和周游见闻时竟也能完全不穿帮。
怛梨有时从房间出来时,偶尔碰巧撞见宗恕和那群年轻人们在客厅中谈天说地,讲古论今。那几个年轻人在他面前就如同三岁稚童,论学问和见识,没人能比他更渊博,他却并不卖弄,伪装得极好。
宗恕抬眸见她正站在二楼静静听着,遂举起手中的红酒杯向她隔空敬了敬,引得一旁的友人也仰头朝她的方向望过来。
“这位就是令嫂?原来竟然这样年轻。”
怛梨不自在地下意识抓紧了木质的楼梯扶手,温婉礼貌地冲他们微笑。
宗恕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细细回味:“长嫂风姿绰约,正当年华。可惜兄长走得早,是个短命没福气的。”
怛梨扭头便走,“砰”的一声甩上房间门。他却双腿交叠坐在沙发上,握拳抵在唇边,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声笑起来。
“兄嫂伉俪情深,一提到我兄长她就难过。”宗恕将水晶高脚杯搁在桌上,突然起身:“我上去瞧瞧。”
被晾在原地的几人俱是一脸惊疑不定的神色,彼此间相互交换眼神,谁都不敢先开口。
宗恕推门走进来时,怛梨正在房间中画油画,这是为数不多的新奇玩意儿里能令她稍稍提起些兴趣的,她喜欢那些鲜艳的色彩,仿佛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生气了?”
宗恕走到她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帮她轻轻揉捏按摩着后颈。
怛梨懒得理会他,任由他去,也不吭声,只继续握笔在亚麻布上涂画。
见她不搭腔,宗恕垂手用食指指腹在她的颜料盘上蘸了点嫩芽一样的淡绿色,朝她脸颊上抹去。
怛梨终于停下,气愤将画笔朝他身上丢去,溅了他白衬衫一身的油彩点,“你有完没完?”
她每每生气的样子落在宗恕眼里都受用得很,他本来就是故意惹恼她,就喜欢看她生气――哪怕是生气也好,至少能让他感受到她的情绪,而不是永远毫无起伏波澜,像弱水湖的湖水。
故将别语恼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
可惜他从没见她哭过,一次也没。
“出去。”
怛梨又对他下了逐客令。
宗恕非但不出去,反倒双眸盯着她的背影后退几步,径直在她床上坐下,“你把我衣服弄成这样,我怎么出去?就这么穿着出去,旁人看见不免要问。若是脱了直接出去,问倒是没人敢问了,只怕你更不乐意。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等他们走了我再出去,你觉得呢?”
怛梨蹙眉转过身看向他:“那他们什么时候走?”
“不急,再过一会儿,他们自觉没趣,自己就走了。”宗恕笑吟吟看着她,白衬衫衬得剑眉星目:“自学了这么久,也没见你给我画一张画像。”
反正等待的时间闲着也是闲着,不找点事情来做,宗恕不定又要弄出点什么来,怛梨索性将画板和椅子调转了个方向,同他面对面坐着。
“先说好,给你画可以,但你得一直保持好同一个姿势,不许乱动。”
宗恕整理好卷上去的衬衫袖口,系好扣子,正襟危坐,“来吧,随便你画多久。”
“好,那我开始了。”怛梨用清水涮了涮笔。
宗恕说不动便当真纹丝不动,连眼睛都不敢随意乱眨一下,全身上下只有喉结滚动。
一炷香后。
宗恕:“画好了没?”
怛梨:“不急,还有一会儿。”
又一炷香后。
宗恕:“还没好?”
怛梨:“不是你叫我随便画多久都可以的吗?”
也不知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宗恕觉得自己就像在禅修的苦行僧一样,简直快要原地风干成一座雕像,刚想偷偷纾解下,怛梨抬眸淡淡朝他望过去,他又立刻重新挺直了酸痛的腰背,暗暗咬牙坚持。
怛梨见他额角汗都渗了几滴出来,终于大发慈悲,放下画笔。
“画好了。”
宗恕如蒙大赦,按着一边肩膀活动了下手臂,朝她走过去,万分期待地转头看向画板。
――洁白的画布上,用简笔画着一只绿油油的龟。
宗恕愣了愣,下意识低头看向怛梨。
她强装着面无表情,可唇边分明噙着一抹促狭的浅笑,这是自大殿那夜分离后,他已许久再未在她脸上见到过的灵动神情。
宗恕兴高采烈地弯腰将她从椅子上打横抱起,被骂作“乌龟”,竟然半分也不生气,反而像是得到了天大的奖励,腰忽然就不酸了,手臂也不麻了。
怛梨早已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在他怀中也懒得折腾了,反正折腾也折腾不过,知道他不会真做什么,随他去。
“宗恕,你真是病得不轻,被人骂高兴成这样。”
他抱她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然后坐在画板前的椅子上,揽她坐在自己腿上,抬手帮她轻柔揩拭脸上的那道油彩。
明明是他亲手弄上去的,帮她清理时却又极其细致认真。
“那也要看是被谁骂。”
宗恕俯身向她凑近了些,一只手掌托着她的后颈,另只手的拇指指腹在她脸颊上仿佛磨蹭,直到将那处的皮肤蹭得微微泛红都还是没能彻底蹭干净。
他垂眸盯着那一小块粉红,忽然垂头含了上去,舌尖在上面打圈舔.舐,整齐的齿缘极轻地啃咬,并未带有任何情.欲,只像是动物为对方处理伤口时最原始的本能。
宗恕抬起头,与怛梨四目相对时,两个人的眼睛里都只有对方的倒影。
“这世界如今也就只有你能挫磨我,我也心甘情愿受你挫磨。”
她脸颊那块软肉的皮肤被他吮得更起了一层淡淡的血色,看上去可爱又可怜,宗恕手指轻轻抚着,帮她消散红痕。
“兄长短命,但我鹤寿龟年,定不会让嫂嫂一个人乱世飘零。”
第50章
第二日, 宗恕提议一起去看电影,怛梨本不愿出去,但耐不住宗恕的软磨硬泡,只好应下。
车子从别墅驶向租界区最繁华的路段, 接连途径了好几个临时安全封锁的垭口, 值守的警卫们每每见到是宗恕的车子都直接退让放行, 一路畅通无阻。
电影院旁边就是赌.场和歌舞厅,各国血统、三教九流的人皆汇集于此,头顶时不时有战机的轰鸣呼啸而过,欢场里的人群不分日夜地在霓虹灯中寻欢作乐, 轻歌软舞,仿佛一场末日的狂欢。
这景象让怛梨不禁想起了数百年前七夕那夜腾空而起的眩目烟火,繁华奢靡的表象遮不住暗藏的不祥之兆。
他们的车子刚停到电影院门口,便有影院经理小跑过来殷切地扶着车顶亲自迎接, 也未买票检票, 径直领着他们向二楼的贵宾包厢走去。
这时局, 仍有闲情逸致来影院看电影的无一例外,都是有钱、也有命花钱的租界区富人或是军.官家眷。
年轻女人们都梳着时下最流行的烫短发,只有怛梨仍留一头长发, 用一支素银钗将头发在脑后盘起来,也不穿金戴银, 全身上下唯一一件首饰就只有耳朵上的那对材质平平无奇的玉石坠子。
影院内有些阴冷, 宗恕脱下西装外套罩在怛梨肩上。灯光昏暗, 空气密闭,楼下传来的嗡嗡人声吵得怛梨有些头痛, 闭目歪在座椅中,抬起只手轻轻揉着太阳穴。
宗恕朝身后打了个响指, 立刻有侍应生从红丝绒帘幕后走出来,躬身上前。宗恕偏头同他低声嘱咐了几句,塞给他几张小费,侍应生连连点头、毕恭毕敬地退出了包厢。
不到两分钟,影院里的灯光彻底熄灭了,电影提前开场。
当有会动的人像突然出现在巨大的幕布上时,怛梨吓了一跳,虽然只有黑白二色,只有配乐没有人声,却近得连女主演的一颦一笑、眼神和头发丝都能叫人看得一清二楚。
女主演是时下最红的影星,即便怛梨不常出门都知道她的名字,影院内大半年轻女生的烫短发便是学的她的款式。
电影有些残忍,将故事中的女主角是如何被命运捉弄的每个细节都直白地袒露给世人看,于是放到一半时,怛梨忍不住想出去透透气。宗恕以为她是闷了,便亲自下楼去为她买冰激凌。
怛梨披着他的西装外套站在影院二楼走廊窗边,正望向街边的灯红酒绿和河对岸一片死寂般的漆黑夜色,身后忽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她以为是宗恕回来了,转过身,却见一名陌生的年轻男子目露凶光地举枪对着自己。
她面色不改,从手袋中迅速摸出那柄左轮手.枪,扣动扳机。
宗恕买了两支冰激凌兴冲冲地回来,正在上楼梯,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两声枪响。他握着冰激凌在原地愣了瞬,下一秒突然骇然失色,当即从腰后取出枪、三两步跃上了楼梯扶栏。
影院和楼下的街道已乱作一团,行人纷纷抱头尖叫着四处躲藏,几个喝得醉醺醺的洋人听见枪声后从歌舞厅中走出来,大剌剌地站在街道中央四处张望。
宗恕赶到时,怛梨已经胸口中弹,血流如注,却仍握枪勉力支撑站在窗边,倒是那全身完好的男子像是已被吓到瘫坐在地,见宗恕出现,男子手臂颤抖地再度向他举起枪。
又是同时两声枪响。
怛梨开的那枪仍未中,宗恕的那枪击穿了男子的手臂。
警署的人很快赶到,宗恕顾不上许多,径直抱起怛梨冲下楼,一低头,看见那落在楼梯上的乳白色的冰激凌已被人踩成了一滩污浊不堪的泥水。
一路警.车开路护送他们去临近的医院,就连警署队长也一同坐在他们的这部私家车内保驾护航。
在外人面前,他们仍是小叔与长嫂的身份。
宗恕低头看着怛梨全身无力地倚在自己怀中,唇色惨白,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身体却在渐渐失温。他心急如焚,双眼血红,仿佛痛的那个人是他,脖子和手臂上的青筋分明暴起,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用藏于西装之下的那只手轻轻抚着她的背,试图为她缓解稍许疼痛。
怛梨被推入手术室的几个小时,宗恕始终在手术室外焦急地来回踱步,全程不发一言,就连一口水都不喝。
警署队长原本跟来是想要同他询问当时的现场情况,见此情景,也不敢开口了,只得干巴巴地站在一旁陪着一起等。
几个小时后,手术才终于结束,怛梨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中弹位置还差半寸便会击中脏器,已经伤及了根本,之后恐怕还需要修养调理很久才能恢复。
宗恕远远站在病房门口,静静看着怛梨面色苍白地闭着双眼躺在病床上,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不停反复地在想,如果他没非要拉着她来看电影、如果他没给她披上自己的西装外套,又或是他当初没有给她那把枪,怛梨就不会出事了。
若她用的仍是弩箭,伤她的那个人此刻早就已经死了。
警署队长早已等得在门外走廊靠着墙睡着了,听见宗恕和医生的谈话声才头昏脑胀地醒过来,客客气气地同宗恕商议接下来的打算。
因电影提前开场,没来得及入场的客人一直在影院外面嚷嚷,经理不得已便将人都放了进去,那开枪的贼人便是混在其中,趁人没留意时混上了二楼。
“近来有多起爱国商人及其亲眷被暗.杀的事件,宗先生,您务必千万小心。”
“不如就将那个人交给我吧,等问出什么来,我再差人同您讲。”宗恕眼中闪着寒芒:“若是没能问出什么来......就当没那人从没出现过吧。”
警署队长背后一凛,像他这种滑不溜手的人,瞬间窥得宗恕话中暗含之意,自然也乐得将这么个烫手山芋交予宗恕处置,哪方都不开罪。
宗恕命人打点好了各家小报和医院警署的一干人等,将这件事隐下,对外只宣称嫂嫂病了,在医院中养病。
四处兵荒马乱,有枪声响起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用不了几天,那夜影楼中的枪声便在灯红酒绿中被人淡忘了。
怛梨住院时,宗恕每日都到医院亲自照料,知道一点的,都道他与嫂嫂间有些什么不可道与外人听的秘事,不知道的,都道难得他留洋多年却仍重视家族亲情,连待哥哥的遗孀都这样无微不至,事必躬亲。
手术之后,怛梨昏昏沉沉醒来过几次,每次都没过一会儿便又疲倦地睡去,等她彻底清醒后,第一件事便是摸向自己空空落落的耳垂。
“不用找了,路上弄丢了。”
宗恕坐在床边,拿毛巾沾了温水为她轻轻擦拭嘴唇,动作极柔极轻,像是在擦拭他最钟爱的一件宝石。
他又想逗弄她,又舍不得她着急,于是话音未落,见怛梨微一皱眉,便又自己率先绷不住地立刻改口,“骗你的,我帮你好好收起来了,等你病好出院了我再拿给你。”
怛梨平躺着,一双眼睛平静地打量着宗恕:“你瘦了。”
“原来你还知道我之前的模样,知道我究竟是胖了还是瘦了,我还以为你眼中从来都看不见我。”
宗恕声音越发低哑下去,强忍着喉咙中的哽咽,握起她的一只手,垂首将自己的额头紧贴着她的手背肌肤,轻轻地,轻轻地反复磨蹭,怕自己弄痛了她,又贪婪得总觉得感受得不够清楚真切。
等又过了几日,她已经能够被允许每日起身坐一小会儿了,宗恕便命人买了一大堆她平日爱吃的点心送到医院来,每次只喂她吃一点点,主要是为了变着法的哄她开心好乖乖吃药。
怛梨躺在病床上,看着点滴瓶里面的液体一滴一滴沿着透明的管道流入自己的身体,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和这世上的其他人并没有任何区别,也会生病,也会受伤,也会死。
死,一个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字眼。
她正望着点滴瓶出神,宗恕拿了一小块松子糖递到她唇边。松子的味道清香特别,怛梨被勾起了许多过往的记忆,正要咬,宗恕又倏然将那颗松子糖收回了掌心。她没咬到糖,只咬到了他的手指。
宗恕望着她笑着一脸温良,眼睛里却含着缕只有她能够分辨出的顽劣。
一旁的女护士忍不住笑道:“先生对夫人可真好,又细心又耐心,以后不知道哪家的小姐有福气嫁给您做太太呢。”
护士拿了药,正要上前,宗恕坐在床边伸手接过,放在掌心检查过后,亲自扶怛梨起来。
自从怛梨受伤后他便看谁都觉得可疑,即便是护工照料怛梨换药更衣,他作为“小叔”不合适在场的时候,也必会手背在腰间按着枪、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