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火焰——夺舍一只蝴蝶【完结】
时间:2023-06-05 23:12:14

  怛梨整个人都被他圈在臂弯里,宗恕将检查过的药丸放入她口中,端着水杯喂水给她服药,宽阔的背全然挡住了身后的视线。
  在小护士的眼皮底下,宗恕用刚刚沾了糖霜的拇指指腹在怛梨下唇轻轻抚摸拭过,眼含笑意,“稍微尝尝味道就行了,现在还不可以多吃。”
第51章
  等医生终于同意怛梨可以每天下床散一小会儿步了, 宗恕便为她找来了一台轮椅,本意是想散步时她走累了时可以随时坐下休息,但怛梨却对坐轮椅这件事十分抗拒,叫他将轮椅送去给那些无法独立行走、真正需要的病人。
  宗恕拗不过, 便每日都亲自搀扶她, 一步一步慢慢地并肩在医院的花园中散步。
  这是一座由洋人出资修建的医院, 花园内种植着鲜花和观赏林木,有小喷泉,有洋人的神像,还有中式的假山。医院接待的大多都是租界区的富人, 并不喧闹拥挤,一派岁月静好的假象,只有在走廊中偶然撞见那些四肢缺损、痛苦躺在担架上的前线军官时,才会令人忽然意识到, 原来死亡离每个人都那么接近。
  一阵风过, 头顶的玉兰花簌簌地飘落了几朵, 刚好有一朵落在了怛梨的膝头,她拾起花凑在鼻端低头嗅了嗅。
  宗恕正坐在旁边给她削苹果,像哄小孩子一样, 用小刀将苹果削了皮、雕成花朵形状,再切成一瓣瓣, 然后才递与她吃。怛梨将苹果掰成几小块, 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喂枝头的雀鸟。
  “你说,医生为我做手术取子弹时, 有没有发现我的身体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怛梨望着一只正在桌上欢快啄食着苹果的麻雀,忽然喃喃自语道:“如果当时我是清醒的就好了, 那样的话,我就能亲眼看一看。”
  宗恕手中的小刀停滞了瞬:“说什么傻话,你要是真的想看,不如剖开了看我的。”
  怛梨转过头看着他:“我不想呆在这里了,我要回去。”
  “不行。”宗恕皱眉断然否决,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对她讲话的语气有些强硬,于是立刻又放低了姿态软声哄道:“就再多住一周,一周后,如果医生说你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我就带你回家,好不好?”
  怛梨未吭声,只重新转过头去,始终沉默地看着那只麻雀在石桌上啄食苹果。
  一周后,怛梨出院那日,宗恕不舍得她多走路,从病床一路抱到车上,又从车上一路抱回别墅二楼的房间,她全程连鞋子都不曾沾一下地。
  他们前脚刚走,医院的小护士们便满眼艳羡地凑在一起私下议论,这辈子若是实在嫁不到一个好男人,能像怛梨这样有个温柔体贴又英俊多金的年轻小叔,也算是神明眷顾了。
  宗恕去房间找她时,刚好迎面撞见佣人捧着怛梨换下的衣服照吩咐拿去丢了,见宗恕要往里走,下意识提醒道,“先生,夫人正在里面换衣服呢。”
  宗恕稍稍点了下头,没言语,径直推门走进去,随手反锁上了房门。
  怛梨回来后第一件事想做的事便是去浴室放水洗澡,祛除掉身上的化学药剂和消毒水的气味。住在医院时,只要她人是清醒的,就恨不得能一直待在花园里,每每在病房里闻久了那些药水的味道便总止不住的头痛。
  浴室里的水声掩盖了门口的动静,怛梨刚换上一件亚麻质地的睡裙,一转身,才看见宗恕正远远站着。
  “还有事?”
  怛梨正要弯腰去提地上的铜壶,宗恕抢先一步走过去,将铜壶中将刚烧好的滚水倒入浴缸中,不许她提重物。
  一瞬间,浴室内蒸汽弥漫,视线朦胧,扑得人眼睑和脸上都是热烘烘的潮雾。
  “你胸口现在还不能沾水,我帮你。”
  说着,宗恕“唰”一声合上了浴室的百叶窗,关了灯,然后站在她面前解下脖子上的领带,蒙住了眼睛。
  怛梨静静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她因沐浴时被他偷看了一眼而赶他走。手术后她沉睡昏迷的那两日,宗恕日夜守在床边,亲自为她擦拭身体,想必自己身上已经没有哪一处是他没看过触碰过的了。
  她醒来后,宗恕知她不愿与他赤.裸相见,专门聘请了一名护士照料她的起居。但怛梨没告诉他的是,如果一定要有这么一个人,其实她宁愿这般贴身触碰自己身体的人是他,而非一个陌生人。固然男女有别,但他却是这世上她最亲近的人,男女大防,远不如她心中潜意识对其他“人”的防备。
  她觉得好笑只是因为忽然意识到,在山下的世界,自己试图坚守的事,一件都守不住,想要做的事,也一件都做不成。
  只要时间够久,一切都将坍塌。
  “从前你在狼爪下救过我一命,这一枪就当我还你的。”
  怛梨握着他伸过来的小臂赤足踏入浴缸,水不深,刚到腹部。
  “你我之间说什么还不还的,真要这么说,那我这具身体都是欠你的。”
  宗恕眼睛上系着领带,摸索了一会儿才寻到铜花洒,往里面添了水,可寻到她身边,手却不敢四处乱摸了。
  “你帮帮我,好不好?”
  怛梨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头发上,然后将头靠在浴缸边,安静不动。
  温热的水流透过宗恕的指缝浸润了她的每一缕发丝,很舒服,怛梨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等她再次醒来时,窗外竟然天都已黑透了,自己正躺在卧室纱帐下的大床上,身上已换上了一件新的睡裙,头发也是干爽的。
  自打从医院回来后,怛梨就变得越来越嗜睡,每每吃过止痛药,每天清醒的时间加起来总共也不超过四五个小时。
  宗恕坚信这是手术的后遗症,于是高薪聘请了一位私人住家营养师,专门来为她调养身体。
  营养师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姓顾,曾就读于港城一流大学的医学系,战后不幸家道中落,于是只得提前辍学回内地务工。
  怛梨每天难得清醒的几个小时,除了吃饭洗漱,大半时间都被宗恕占去了,偶尔宗恕不得已必须要出去办事时,顾小姐才有机会跑来和怛梨聊一会儿天。
  怛梨见她年纪尚轻,性格又外放活泼,每天呆在这么个大房子里也没什么人能陪她说说话,大约也是闷坏了。于是每次顾小姐来找怛梨聊天时,怛梨多少都会陪她聊几句。
  话题起初大多是顾小姐在港城读书时的一切趣事和见闻,后来有次聊天时,顾小姐无意间提起自己的故乡祖籍恰好是在弱水湖附近一带。怛梨有些意外,再看向这个年轻的女孩子时,心中下意识多了几分亲近。
  这日,宗恕出去办事,怛梨正捧着一本古籍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看书,顾小姐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怛梨见她一脸惊慌失措的神色,不禁从椅背上直起身问,“发生什么事了?”
  “夫人,地下室里......地下室里好像有个人,我听到他的呻.吟声了!”顾小姐蹲在她身侧,紧紧抓着椅子扶手,满眼惊恐。
  怛梨稍稍愣了下,旋即平静垂眸看着顾小姐淡淡道:“你听错了,这房子没有地下室。你也很久都没回过回家了,这两天便放个假,我叫司机送你回去。”
  等看着人走远了,怛梨合上书,支开家里的佣人,然后到宗恕房间里取了钥匙。
  地下室的人果然是那日在电影院二楼开枪袭击她的那名陌生男子,怛梨见到他时,男子已受尽了百般折磨、几乎不成人形。
  是宗恕的手段。
  那男人听见响动,躺在地上勉强睁开被血糊住的双眼,在看到怛梨的瞬间仿佛找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痛苦挣扎着向她哀求。
  “求求你,放了我,放了我吧!”
  那哀求的语气,仿佛料定了如她这般外表柔弱的女子见此惨状必定会对他心软怜悯,即便他差一点便成为杀害她的凶手。
  “我放了你,你就会去杀他。”
  怛梨垂眸看着地上血淋淋一团的男人,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
  “不,和我没关系,是那些外国人叫我去杀宗恕,不是我要杀他的,我发誓!”
  “你伤成这样,已经活不成了。”
  怛梨淡淡说着,背在身后的右手“嗒”的一声轻响,给左轮上了膛。地上的男人瞪大眼睛看着她,瞳孔因恐惧而瞬间失焦涣散。
  “放心,这一枪,我必定射准,不会令你太痛苦。”
  说完,她向后退了两步,一枪击穿了男人的咽喉。
  男人连一声哀嚎都未来得及发出便趴在地上不动了,怛梨伫立在原地,看着他男人咽喉处那枚圆形的烧焦的弹.孔,又抬起右手,垂眸看向仍冒着一缕白烟的□□.口。
  身后忽然响起一串高跟鞋敲击地面的脚步声。
  怛梨转过身,看着站在背后的“顾小姐”,对方冲她笑了笑,神情仿佛忽然间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几百年前我曾见过你,我知道你们的秘密。”
  女人一步步向怛梨慢慢靠近,盯着她的双眼中盛满了祈祷般的渴求,仿佛濒死的人在沙漠中终于即将抵达遥远的绿洲。
  “怛梨,你感到痛苦吗?把你的身体交给我,我来替你承受。我知道死亡很难面对,但把身体交给我,从此你就自由了。”
  痛苦。
  是指肉.体上的痛苦吗?
  怛梨下意识抬起左手置于自己差一点被子.弹穿透的心脏上。
  “你很清楚,我说的不仅仅是那里的痛苦。”
  顾小姐看着她的眼睛,眼神充满诱惑,摄人心魄。
  “我明白了,你是为了宗恕。你爱他?”
  死亡有什么难以面对的。
  比死亡更加无边无际的黑暗,是哀莫大于心死,或许早在某个月光宁静落在林间的夜晚,她就已经死了,之后活着的日子不过是在等待,等一个轮回因果。
  但“心死”是种什么感受,大概并不会有太多人能够理解,就像外人永远无法理解她与宗恕之间的感情。
  疯狂而扭曲,炽烈而冰冷,圣洁而堕落的感情。
  “我不爱他。”怛梨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柄左轮冰凉的枪身:“但我可以为了他一直活下去。”
第52章
  宗恕从外面回来, 原以为每日下午的这个时间怛梨必定已经回房间中去睡觉了,正暗自懊悔今天就不该出去、白白浪费了好几小时与她相处的时间,却未料到刚下车走进院子的第一眼便看到怛梨正坐在院子中的那棵海棠树下看书,连坐姿都与他出门时候一模一样, 好似从始至终都没变过似的。
  树上的海棠花将她手臂和脸颊的皮肤映衬得粉白, 泛着淡淡的健康的血色, 宗恕在远处望着她在花下安静读书的样子忽然心生欢喜,刚回来,连水都未来得及喝上一口便大步朝着海棠树下走过去。
  “今天怎么看书看了这么久,冷不冷?”宗恕迅速将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下, 轻轻披在她肩头:“医生说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还不能久坐,回去歇歇,明天再看吧。顾小姐呢?怎么也不知道好好照看你。”
  “我不满意,将她辞退了。”怛梨低头翻了页书。
  一朵海棠花忽然从她头顶的枝上坠落, 眼见着便要落在她手中的书上。宗恕眼疾手快, 将那朵落花在半空中接住了, 团在掌心里,然后将那只手背在身后。
  “那我再另外为你找合适的人,一定能找到令你满意的。”
  宗恕一边说着, 眼睛一边望着她,手指下意识在那娇嫩饱满的花瓣上仿佛搓弄着, 几乎快要将花液揉出来, 动作却又极轻柔, 手指贪恋着花瓣的触感,又不忍让这它再受苦楚摧折。
  “别再找人来了, 我不习惯和生人住在一起。”
  “是我忘了这一点。”宗恕沉默片刻,有些自责:“好, 你不喜欢,那我就多给些钱,将他们全打发走。从今往后我哪都不去了,每天都陪在你身边亲自照料你,好不好?”
  宗恕将那朵掌心里的那朵残花别进西装裤口袋里,走到怛梨身后,习惯性地帮她按摩揉捏起脖子和肩膀。
  平时他兴到浓时,偶尔会强行将她抱在腿上,或是趁她不注意时偷吻她的脸颊和手指。但自从怛梨中枪那日之后,宗恕行事便收敛多了,再也不敢在她面前胡闹,倒像是一夜间又变回了最初那个被她收留的规规矩矩的少年,大约是认为像从前那样装得乖顺恭敬能令她开心些。
  怛梨并未抵触他的触碰,视线仍落在书页上,只淡淡道:“你关在地下室的那个人,我已经杀了。”
  她说完这句话后,宗恕脸色顿时变了,放在她肩膀上的双手僵了一瞬,默然垂落在身体两侧,不敢再用自己不洁净的双手去碰她的身体。
  他以为怛梨会像在山上大殿那夜般责罚他,用厌恶的眼神看着他。但这一次,她没有,怛梨很平静,平静到他甚至感受不到她的任何情绪。
  “将人好好安葬了吧,入土为安。”
  怛梨合上书本,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看着宗恕:“你也无需每日待在这里照看我,出去继续做你该做的事,哪怕只能护几个人周全,也不枉费你我比旁人多活了这么久。”
  宗恕未察觉她手中何时握起了那柄小巧的女士左轮手.枪,还未来得及反应,怛梨忽然举枪对准了远处的一盏路灯。
  “砰”的一声枪响,水晶灯罩瞬间四分五裂,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在阳光折射下碎成五彩斑斓的光芒,坠落在了灯下的草坪上。
  “我也会去做我该做的事。”
  她握着他送她的那柄枪,像从前握着弩箭一般坚定。
  ***
  在“顾小姐”离开别墅前,曾与怛梨进行过一场长达数个小时的对话,虽然交易不成,但他们至少也勉强算得上是半个同类,等下次“她”再用“人”的形态出现在怛梨面前时,或许又是数百年光阴过去了。
  人的本性都是向死而生、想要活下去的,即便已决意离开人世,也很少有人会情愿再由别人来操控自己的身体。所以“水母”犹如神的弃子,为了能够得以存活,常常要委身于植物或是昆虫一类自我生命意识没那么强大的物种,即便万幸得以“再世为人”,也都是身染疾病、身体残疾、活得泥泞不堪的社会最底层的苦命人,是没有富人会嫌命长的。
  这具年轻女性身体的主人是个未婚先孕的单身母亲,若不是贫穷、战争以及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使她和孩子实在活下去了,她也不会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的身体,唯一的条件是,将她的孩子抚养成人。
  世间还有其他被神明选中的人,就像他们一样,各自遵循着神谕,悄然生活在人群中或是自然万物间。但没人知道“天鹅”的神谕是什么,也没人知道究竟怎样才能得到“天鹅”的祝福,关于“天鹅”的一切只存在于古老的传说中――“天鹅”是最高贵的神明,可授人以长生。
  他们谈话间,别墅地下室中躺着那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侦查机的呼啸声不时地在远处的低空掠过。
  最后,怛梨问出了心底最想知道答案的那个问题。
  “世间可有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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