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清楚,世间的秘密太多了,这恐怕便是那个最大的秘密。神选择了我们,却不肯告诉我们这个秘密的谜底,或许是怕我们透露给世人,那世间大概无人肯坚持完整走完当下这一趟人生。”
“世间不是所有事都能等到个因果交代,或许你已等到了,却是只缘身在此山中。”
“人死究竟是否如灯灭,或许惟有死过一次才能知晓。”
......
战争如火如荼,数日后,海市租界区彻底沦为了一座孤岛,孤岛上的人们只能用不分昼夜的歌舞狂欢来对抗消解浪潮随时将灭顶而来的,濒死的绝望。
怛梨开始戴珠宝首饰,穿旗袍和高跟鞋,学着讲那些没滋没味的笑话,和那些富太太们一起交际应酬。旁人都笑称,宗恕定是方“沃土”,竟能将她这样迟迟不开的冰冷的花,滋养得如今这般娇艳妩媚,她那故去的丈夫若是得以看见,怕是连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怛梨每每听了,并不生气,也不着急解释,反倒莞尔一笑,再与宗恕双人赴宴时,故意叫人撞见了几回他们“叔嫂偷情”的香艳场景。
这荒诞的关系便是最好的保护色,叫人笃定了如他们二人这般罔顾人伦、只贪图情.欲享乐的人,必不会有胸襟和胆识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她与宗恕就像两道暗夜中的影子,在孤岛与苦海之间悄然往返,杀该杀之人,护能护之人。数百年间,沧海桑田,他们之间许多事都变了,但这件事,却是他们二人从始至终皆未曾变过的初心。
天鹅绒帘幕外,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帘幕另一侧,两个影子交缠。
宗恕身上的定制手工西装绷得极紧,几乎快要从后脊缝接处断裂开。怛梨旗袍前襟的扣子被解了大半,仅露出的那几寸雪色也被他用坚实的胸膛紧紧压着,没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一双眼睛给瞧去。
外面的人仅能看到他的背影和一身的荒唐凌乱,只道他书生皮囊下竟是一副豺狼心性,却不知怛梨此刻虽横陈在他身躯之下,却是高高在上,淡淡看着宗恕一个人热汗淋漓地卖力演出。
片刻后,怛梨拍了拍他的手臂:“起来吧,外面看热闹的人已经走了。”
宗恕却没立刻起身,手指轻抚过她胸口皮肤上的那道手术疤痕,又沿着她修长的脖子移上去,捏了捏她一侧略有些红肿的耳垂,低声喃喃,“这么久过去了,怎么总也长不好呢?明明我被狼扑咬的那处伤,连一点疤都没留下。”
他牵起怛梨的左手,放在眼前仔细反复地看。
她左手无名指上那颗每到三十三岁时长出痣,已经消失了,可她胸口的伤痕却没一同跟着消失。
“我知道了,我背后的那处伤是你亲手为我医治的,所以才全好了。定是当日给你手术的那个医生医术不好,等战争结束了,不,等明日我便去寻当今医术最好的大夫来为你重新医治,一定能将你彻底医好。”
他正说着,远处的天空忽然传来一连串的轰.炸声,响声巨大如同惊雷,连帘幕外的音乐吵扰声都再也遮盖不住。
宗恕下意识将怛梨护在怀中,手臂捂住她耳朵。
“别怕,很快就过去了。”
怛梨左耳紧贴着宗恕的胸口,听着他沉闷的心跳声隔着骨骼皮肉“咚咚”地在她耳边坚定有力地震动着。
她忽然伸手环住他的腰,试图让他的心跳声能够离自己更近。
宗恕愣了愣,低头看向她又细又弯的眉和素白脸颊,忽然不敢起身了,也不敢稍稍乱动,生怕自己身体的那处突兀太过明显被她察觉,心中又对他生出厌恶。
远处的飞机轰鸣和近处的交响乐嘈杂交织,露台上的月光却极静。他们之间那一丝一缕朦胧的情愫,就如那晚七夕夜的烟火般,竭尽全力地漆黑不见边际的夜幕中挣扎着腾空而起,转瞬便又如石火风灯,消亡在流离转徙的落落难合中。
远处的轰.炸声已经停了,近处的欢歌笑语却仍未停下。
欢快的爵士乐中,宗恕帮怛梨一颗一颗系好旗袍的扣子,然后才去系自己衬衫的扣子、重新将领带打好,翻身从露台跃下,转身将手递给怛梨。
两道人影悄无声息地穿过月光照不见的花遮柳隐,向着远处的火光处寂寂而行。
第53章
怛梨胸口中枪位置处的那道伤痕, 始终都未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循环而消失淡去,心痛之症也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每回吃下的药必得一次比一次多才勉强奏效。
或许是这个原因,宗恕总觉得这一次的战争格外惨烈, 漫长, 就连他这样活了数百年的“怪物”都不禁时常陷入到惶恐无措的不安中, 只要怛梨不在他的视线内便唯恐会横生什么意外将她永远从自己身边夺走,以至于某天夜里,收音机中突然传来战争宣告结束的消息时,宗恕一时都有些回不过神。
整座城市都沉浸在战胜国的喜悦和狂欢之中, 各地交通及船务逐渐恢复,别墅区的派对更是日夜不辍,战时用靡靡之音来对抗精神世界的虚无,现今又恢复了从前的互通有无、勾兑商机。
战争已经结束, 怛梨再无参与这些富人游戏的必要, 只是, 仍需一个不引人怀疑的退场演出。
刚好当月农历十五,有几家相熟的约好了一同去寺庙拜佛,祛晦气、祈求佛祖保佑事业昌顺, 于是宗恕与怛梨也借此机会一同前往。
寺院位于海市近郊的一座山中,山下有草庐可供清茶斋饭, 于是一行人分成两路, 男人们还有随行的女眷都去山顶拜佛了, 怛梨则与留下的少数几位信奉天主教的女士在山脚的草庐歇脚聊天。
“听闻你不日便要回去乡下老家,可是真的?”
怛梨放下茶盏:“是, 你们也知道我向来身体不好,一来是回去养病, 二来,家中老宅和田产也需有人打理,毕竟是祖上传下来的,总不能就这样荒废了。”
旁边一名女伴拉住怛梨白皙的手臂,凑近了些反复打量她的容貌:“养病何需回什么乡下呢,瞧你,看着倒是比刚来时还更年轻了呢,一年比一年水灵。老实交代,你可是在你家那别墅院子中藏了什么滋养人的宝贝?快细细说来也与我们听听!”
其余几人自是瞬间领会了话中隐晦之意,纷纷掩唇轻笑起来。
怛梨却未接话,只云淡风轻地兀自转头望向窗外的风景,像是全然没听见般。
众人收敛起了笑,不约而同打量起怛梨的神色。
他们叔嫂两人的关系,就只差未当众亲口捅破那层窗户纸了,从前他们也常嘴巴上开宗恕与她的玩笑,也从未见怛梨不悦挂脸,却不知为何今日会突然态度转冷,莫不是这两人间生了情变?
几人正相互交换着眼神暗中揣测,忽见不远处山路上,去山顶拜佛的那队人正说笑着朝草庐的方向走来。
“快叫嫂嫂好好瞧瞧这个贪心的人,我还头回见有人拜佛是将各殿菩萨通通都拜一个遍的,若不是为了等他,早一个小时前我们就回来了!”
说话的男人边笑边拽着宗恕的手臂,故意将他拉至怛梨面前,怛梨抬眸向宗恕脸上看去,见他额头中央明显红了一块。
刚刚那个开她与宗恕玩笑的年轻女伴见此情景又不禁调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宗老板,这帮男人堆里头保准是你今年生意做得最大,可就算是坐吃山空,您家祖上留下的基业也足够挥霍上几辈子的了,何至于拜佛拜得如此卖力诚心,连额头都要磕破皮了,你嫂嫂看了保准要心疼了。”
“哎,这话我可不爱听,宗恕,你还年轻,大把的光阴,未来还有的是赚钱的机会,莫要心急,且让让我们几个年长的。”
几个男人听了纷纷笑着应和,起哄嚷嚷着叫宗恕今年在生意上务必多让几分利出来。
“诸位不必担心了,宗恕拜佛不为求财,只求各路菩萨能保佑嫂嫂病体早愈,顺遂安康。”
话是说与旁人听的,可说话间,宗恕的眼神却始终只望着怛梨一个人,眸中盛满柔情,“生意上的事我已另外安排了人接手,届时诸位与其详谈便可,过两日我便动身陪嫂嫂一同回乡下祖宅养病。”
怛梨仰头看着他额间的那抹红,忽然心生触动。
虽是做戏,但她的病为真,他一次次的跪拜叩首也为真......那这当中,究竟何为假呢?
宗恕最初与她在各地辗转流离时,曾为了生计雕刻过不下数十尊菩萨佛像,他亲手将泥胎璞玉一笔笔一刀刀地镂刻成形,早已不再拜佛,但就是这样一个不信佛的人,如今却也为她上香跪拜齐了各路神佛。
怛梨微微出神怔忪,其余众人亦面面相觑,不信有人会如此情深,肯抛下富贵繁华一头扎进那穷乡僻壤中去,尤其还是为了一个与自己此生注定要永远名不正言不顺的亲嫂。
一行人驱车自山中回来后,说什么都要拉着宗恕一起去喝顿大酒,为他们送行。怛梨以身体不适为由先回去休息了,宗恕却无论如何都推脱不掉,恐令人生疑,只得被几人拉着走了,大约席间被轮流灌了不少,等被司机搀扶着回到别墅时已经醉到不省人事。
怛梨端了杯蜂蜜水走进房间时,宗恕正仰面躺在床上睡着,酒气上脸,显得他眉间那处磕破了些皮的红印尤其的红。
怛梨见他眉峰紧蹙,闭着双目抬起一只手胡乱扯着颈前的领结、看上去十分难受的样子,便转身将蜂蜜水放在床头柜上,俯身试图帮他将身上束缚的西装脱了。
摆弄一个喝醉酒的男人并非一件轻松的事,宗恕身材高大健硕,定制西装的尺寸又极为贴身,怛梨吃力到额头都冒了汗才勉强脱下一只袖子。本来她已经懒得管他了,正准备起身离开,忽然一只手捉住她的腕子,然后听见宗恕在睡梦唤她名字。
刚握住她的手腕几秒,宗恕忽而又蓦地将手指松开,重重地垂落在身体一侧,像被什么烫到了一般。
怛梨见他在睡梦中尤规训约束着自己,怕惹她病中不快,不由得又心软迟疑了,重新坐回到宗恕身边。
“别怕......怛梨,别怕,有我在呢......”
“......呵,有你在,怕不是要累死我。”
怛梨在他脸上泄愤地轻拍了两下,正垂眸帮他解领带和抵在喉结下的那枚扣子,忽然想到了什么,手指微微顿了顿,然后又一路向下继续将他身上衬衫的扣子全部解开了,视线认真仔细地在他肌肤之上一寸寸望过去,不肯错漏过一处。
在人间相伴渡过了如此漫长的岁月,怛梨却直到今日才认真看过他的身体。
宗恕右边锁骨处有一枚痣,左肋下方也有一枚痣,肋下的那枚痣小小的,是淡红色的。
“前世的爱人眼泪掉在身上,就变成了今生的痣。”
她想起宗恕曾对自己讲过的玩笑话。
她指尖依次轻碰了碰他身上的那两枚痣,然后又抬眸仔细端详起宗恕的眉眼,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试图从他身上找出似曾相识的印记,还是想将他的眉眼还有身上痣的位置记得牢一些,若真有来生,不至于与他在人群中迎面而来却互不相识。
怛梨闭上眼睛,手抚上宗恕的脸颊,勾勒着五官的线条和轮廓,然后俯身,忽然在他唇角印下了一个浅淡的吻,努力认真辨别感受着,心中却又下意识地浮现出另一个男人在月下林间回首向她挥手告别的模样。
冷月如霜,落在男人的脸上,他冲她展颜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似这世间最最意气风发的少年。
“对不起。”
“我努力过了,但还是不行。”
“只能就这样了。”
第54章
第二日清晨, 宗恕独自在房间中醒来,四下甚是宁静,窗外不再有飞机掠落的轰鸣和防空警报尖锐的鸣笛,阳光温暖和煦地透过菱格纹玻璃窗洒落在地毯上和床上。
宗恕躺在床上, 望着阳光映在窗帘上的形状出神了几秒, 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 猛地一骨碌坐起来。
衬衫半脱未脱地挂在身上,经过一夜的辗转早已起皱,西装也被远远地扔在床角,西装裤腰间那枚扣子已不知所踪。
宗恕倍感懊恼地蹙眉, 抬手揉了揉眉心,刚一碰到额间昨日拜佛时磕破了些皮的地方便泛起了一阵疼,倒没有特别痛,只是那痛感来得有些始料未及, 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寺庙那夜失火便是因几个野和尚师叔醉酒误事酿成的祸, 也是因此, 宗恕如非必要,平日几乎滴酒不沾。只是昨夜他却不知怎么了,或许是周围人一杯杯催得紧, 或许是因战事终于平定、紧绷的精神终于得以放松,竟放任意志在酒精中沉沦。
宗恕忧心忡忡, 正要下床重新梳洗整理好自己, 一低头, 竟见床边一地的玻璃杯碎片,木地板上洇湿的水痕尤未干透。他愣了愣, 心中那种不好的预感比刚刚更甚。
怛梨的房间门是开着的,这让宗恕稍稍缓过来了一口气, 步子也不如来时那样急了,放轻了脚步缓缓走过去,唯恐惊扰了她。怛梨正在画画,神色看上去倒是如常,只是一见他来便将画板转过去了,这下宗恕也分辨不出她究竟到底有没有生自己的气。
“今日可有不舒服?”宗恕向她走过去,在几步远处停住,规规矩矩站着。
“没有。”
怛梨淡淡回答,未抬眸看他,视线仍专注落在画布上。
宗恕每次看着她平静无情绪起伏的样子,便不禁有些无所适从,平日在名利场玩弄人心的游刃有余,在她面前皆成了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对不起,昨晚我不该喝那么多酒,吓到你了吧?”
怛梨语气仍是淡淡:“未曾。”
他喉结下意识滚动了下,“我......昨夜喝醉后,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她手中画笔在亚麻布上顿了顿,油彩凝成了一个浓重的斑块。
昨夜确实有人做了出格的事,只是那人,却不是他。
怛梨想起昨夜她趁宗恕酒醉不省人事、印在他唇上的那个验证的吻,竟忽然有些心虚。那是一种于她而言完全陌生的情绪,像做了亏心事、盗走了他人珍贵的财物,证据确凿,却不敢承认。
那是此前她从未有过的感受,怛梨心砰砰跳,她不习惯说谎,却又无法对宗恕言明,于是垂眸未答。
宗恕却是一凛,怛梨越是不回答,他就越是在心中暗自笃定,自己必是昨夜酒醉时做了什么惹她不快的事,于是越发焦灼煎熬,整个人都像被架在火堆上烤。
他苦思冥想怎样才能哄她开心,想了半晌,嗓音微哑道,“昨日车子从陈记糕点铺附近经过时,我远远瞧着他们像是终于重新开张了,我现在就去将店里你爱吃的那几样糕点全都打包回来,给你带在路上吃。明日咱们便要回山上了,再来海市还不知又是什么时候了。”
其实怛梨对那家的糕点算不上爱吃,只是糕饼馅料中不知是用的什么果脯,酸酸甜甜的,味道吃起来很像是她从前吃惯了的山上的野果,不过是聊以慰藉罢了。但她知道宗恕这么说是为了讨好自己,不愿拂了他的一番好意,便点了点头。
宗恕果然兴高采烈,以为她肯点头便算是原谅了自己,连早饭都没吃便转身匆匆出去了,直到天黑了才回来。回来时,他手上却没提糕点,只一头扎进了厨房中,也不知是用了什么办法,竟叫糕点铺老板肯松口将那几样糕点的做法亲自传授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