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宗恕亲手做出的糕点,自然比糕点铺中售卖的不知精巧了多少倍。他在厨房中一直折腾到深夜才好不容易大功告成了,等他兴冲冲地端着糕点去房中找怛梨,却见她已斜靠在椅子中睡着了,面前画板上摆着那幅只画完了一半的画。
他将点心轻轻放在桌上,心中不免有些失落遗憾,然后走过去将怛梨从椅子里抱起来放回床上,为她细致掖好被子。宗恕走到床尾,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她的脚,果然又是触手一片冰凉。
宗恕如往常般撩起衬衫,捧起她的双足放在自己的胸口。怛梨向来如此,一年四季总是手脚发凉,为她暖脚已是他多年的习惯。但不知为何,这一次,他的心口却不由得抽痛了一下。
早上怛梨醒来时,宗恕正坐在地上,握着她的一只手伏在床边睡着,浓密的黑发柔顺而蓬松,晨光落在他英俊的眉眼上,眉心微皱。
桌上的那盘糕点早已放凉了,被他雕刻出的花形却仍栩栩如生,仿佛才刚刚在枝头绽放,正是生命力最美好旺盛的瞬间。
怛梨从盘中拿起一块糕点,小口小口慢慢吃着。宗恕像是觉察到她醒了,于是也悠悠转醒,见她正在吃干硬的凉点心,立刻将那块吃了一半的点心从她手中夺了,指腹轻轻将她唇角的糕点渣揩拭去。
“咱们不吃了,好不好?你爱吃的糕点我都已经学会了,等回去山里,只要你想吃,我随时都可以做给你吃。”
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已不知多少次离开弱水湖和那座山,离开又回去,像迁徙的候鸟。但或许是因为觉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这一次再回到山中时,怛梨望着山顶的经楼和山下飘着纱雾的湖面,恍如隔世。
战时宗恕将湖边的村民们都安置在海市的福利院里,如今战争结束了,大部分人留在了海市,剩余的一小部分人则重新回到了昔日的家园。
宗恕捐赠财物,重新修建了学堂,不多时,山下便又再次传来了孩童们的欢声笑语和朗朗读书声。
山中的日子终于又回到了从前的岁月静好,箭弩和那柄左轮手..枪皆被她收进了箱底。
每日,宗恕潜心钻研雕刻,怛梨则画画看书,两个人,一日三餐,并肩看山中的四时美景。在山里,他们不需要再伪造任何的关系身份,她是怛梨,他是宗恕,仅此而已。
一切都看似已回归到了正轨,只有怛梨自己清楚,她的心痛之症和嗜睡越来越严重了,甚至吃药都已不再有任何作用。她不愿让宗恕担心,几次在他熟睡后,深夜独自下山踏入弱水湖中,但天鹅却一次都未再出现。
日复一日,山下的世界渐渐改天换地,高楼拔地而起,人们开始如火如荼地砍伐树林、拆除庙宇。
山上的寺院既不是“重点文物“”,也非“文化遗产”,名不正言不顺,就如同外人眼中他们二人的关系。
宗恕决定带怛梨暂时回到海市,他们尚且躲得过,但山寺和经楼却眼看着即将难逃荡涤。
那年的除夕夜是一个冰冷寂静的夜晚,初一零点一过,山下家家户户才开始燃放起烟花爆竹,为来年祈福。
怛梨站在山寺紧闭的柴门外,仰头望向夜幕中的经楼,夜风轻拂,经楼的翘角屋檐上坠着的铜铃发出“叮叮当当”的空灵之声。传说中世间有座七宝楼台,以水晶筑成,内外通明,表里透澈,是神仙的居所。
她无需推门而入,只要闭上眼,经楼的样子和其中斑驳的雕梁画栋便清晰浮现在眼前。从前,她曾于一人说,“以后经楼就是我们的家,我在家中等你回来”,如今,却是等不到了。
怛梨垂眸看了一眼山脚下的万家灯火,然后抬起手中的弓弩,将箭羽点燃,用野人教给她的姿势最后一次起弓。
燃烧的火焰急速飞向了伫立在夜幕中的经楼,或许唯有这个办法能够勉强保全。
若是不能。
“你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怛梨仰头望着经楼低声喃喃。
火光在夜风的煽动中迅速燃烧起来,熊熊大火将她的眼睛熏得灼热,眼泪夺眶而出。怛梨站在原地,执着地望着那火光迟迟不肯离去,忽然有人在身后猛地将她拉入怀中,用外套将她裹紧,不让风里四散的烟灰飘落到她身上。
怛梨再也绷不住,终于在宗恕怀中失声大哭,“......我没有家了,我再也没有家了。”
这么久以来,宗恕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落泪的模样,却是为了别人,为了她与那个人的家,原来她与那人的感情如此深。
他的心猛地一揪,说不清是心痛她悲伤落泪,还是因自己在她心中终究无法与那人匹敌。他想对她说,“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家”,却忽然没有了说出口的底气。
百年千年过去,那人在地下连骨头都化了却仍有叫她落泪的本事,他没有,他从未做到过,原来这才是佛谶中的“不退转”。
宗恕直到此刻才终于意识到,怛梨的生命或许早就在他出现前的某一刻便已永远停滞了,之后的每一天都不过是在重复。原来哪怕长生千年,一个人的正当少年时,也就只有生命最初的那么几年,之后的人生都在为了少年时的不可得而不断地原地打转。
他少年时的不可得是权利,是色.欲,是山下的那个花花世界。而怛梨少年时的不可得,或许只有她自己与那个人知晓答案。
宗恕怔怔看着怛梨的眼泪,她在他胸口哭得那么动人,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情绪和表情,虽然他明知是为了旁人,却仍不舍得那么快便将她脸上的泪水擦去。他遗憾在她年少时陪伴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不是自己,如果能做她心底的那个人,他宁愿用长生作为代价去交换。
宗恕舍不得为她擦泪,怛梨抵在他胸口哭泣时,几滴眼泪却不经意间落在他手上。宗恕低头看着月光下自己手指上的晶亮,不由愣了愣,然后抬手放在唇边尝了尝。
那夜,大火将整座山顶的寺庙和经楼,以及经楼中那些精美的悬雕壁画都烧作了焦木和齑粉。众人都说是除夕当晚村民们在山脚下燃放烟花爆竹引发的山火,反正本来也是要砸烂拆除掉的,烧了也便烧了,所幸火势不广,只烧了一会儿便停下了,未波及到村民们的财物和安全。不过原先在山里住着的那对善男信女也一并消失在了大火之中,只留下山林间那座修筑得华美的旧式院落。
又是数载过去,山下的世界日新月异,每天都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科技发达,安康富足。
这些年间,宗恕始终为怛梨四处寻访名医,怛梨一直也很配合,只是病情却始终都不见好转,于是宗恕便又将目光放远到了国外。
完成了一切杂冗的出国准备后,临行前,怛梨提出再回到弱水湖边去看一眼。
其实此前宗恕也曾想过要和她一起回去,只是怕怛梨见了山顶的经楼会徒惹伤心――她心中的那座七宝楼台,早已由她亲手一箭焚毁。
于是那日一听怛梨提起,他二话不说便同意了。
湖边的村落早已无人居住,荒废了,再往前开便没了路,司机只得将车子在湖边的森林外停下。
宗恕正要一起下车,怛梨制止道,“你不要跟来,我想自己一个人去走走。”
宗恕犹豫片刻,见她大约是想独自缅怀故人,便没有勉强,只将自己的围巾取下来帮她系上,“好,那我就在车里等你回来。”
怛梨点点头,关上车门独自穿过树林,向湖边走去。
未曾想,那竟就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如果宗恕知道她回来,是要将自己溺死在那片湖水中,在那一刻,他一定说什么都不会松手。
怛梨迟迟未归,宗恕寻到湖边时,她正闭着眼睛,漂浮在平静的弱水湖中,仿佛与湖水和湖面上的千年不散的雾气同生同息,脖子上尤系着他的那条围巾。
那年怛梨16岁,宗恕33岁,刚好是一个循环的结束。
第55章
顾家的老爷子去世了, 寿终正寝,走得很安详,门客们纷纷扼腕叹惜――只差一岁便是百岁寿星,功德圆满, 可惜。
这其实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 但因顾显这个家中的顶梁柱不在, 顾念尚且年轻,所以顾家才秘而不宣。顾老因长寿体健在海市名流圈备受尊崇,突然的死讯不知将打碎多少有钱人的美梦,甚至可能会影响顾老生前担任医学顾问的几家生物医药公司的市值股价。
而且顾老的死状其实也并不如告知外界中的安祥体面――老爷子夜里独自下楼时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摔断了颈椎,当场身亡。
这件事就只有极亲近的几名亲友才知道内情,等顾显从港城赶回来,偷偷将老爷子的后事办完了, 对外就只开了一个小型追悼会。
顾知真的死了?那具身体的确已经太苍老了。宗恕始终无法相信, 已在人间辗转苟活数百年的一个人, 真会因一个意外便彻底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但若顾知没死,必定会在临走前给他留下只言片语,约定好下次碰面的时间地点, 毕竟他觊觎自己这具长生之躯那么久,眼看离成功只差一步, 不可能就这样轻易放手。
那日他在湖水中紧紧抱着怛梨逐渐变得冰冷的身体, 她全身上下都是冷的, 他恨不能将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胸口中暖着,可这一次, 却无论如何都再也暖不过来。
宗恕发了狂般握拳奋力捶打着将她溺死的湖水,它凭什么夺走了她还这般平静, 凭什么反复无常,凭什么骗得了她的信任又让她一个人在此绝望地沉沦。
他就像小说里那个与风车决一死战的疯子,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力竭地牵着怛梨的手倒在湖水中,胸口中像被湖面上的雾气缠绕包裹着,闷闷的钝痛,不禁咳了几声,然后看见有淡红色的血丝忽然从自己口中涌出来,在清澈的湖水中漫延漂散。
“你竟爱她到这种地步。”一位老者站在湖边惋惜地看着他:“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有人拼命想活都活不成,有人能活着却偏偏寻死。”
宗恕从顾知口中得知了对方身为私人营养师“顾小姐”时曾与怛梨的对话――“人死是否如灯灭,世间是否有轮回,只有死过一次方才能知道。”
他终于恍然明白过来,原来她将自己溺死在这片湖中,是想要踏入轮回,去找那个人。
顾知告诉他这些,自然不是为了激怒他,而是想要与宗恕做一个交易。
“水母”有且只有唯一一次机会可以使自己或他人在生命垂危时逆转重生、回归幼年,逆转的代价是五感尽失。但怛梨与宗恕的生命之间本就存在某种缔结,或许也可以像他们兄弟二人般共享感官。顾知愿意救她,交换条件是,宗恕献出自己的身体。
自此以后,宗恕失去了右耳的听力,触觉和味觉。他想,这样很好,从前吃东西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一件能令怛梨感到开心的事情。宗恕原想将视力也留给怛梨,但他暂时仍需要视力去完成一些事情,去为她之后的余生做好万全的准备。
宗恕希望怛梨的“这一世”,能够父母慈爱,亲朋好友环绕,爱情美满,子孙满堂。希望当她百年后离开这个世界时,在温暖的怀抱和爱意中安祥闭上双眼,而不是一个人孤单地躺在冰冷的湖水中。
他原本为怛梨找了一对年轻夫妻当父母,那两名领养人看着老实可靠,工作也稳定体面。新的父母原本也很喜爱她,可渐渐的,等怛梨长到两岁,终究还是因为她的身体残缺而将她遗弃在了福利院门口。
宗恕不愿再信任旁人,便将她养在福利院,重新为她取名为“阿梨”,愿从今以后,她能真正抛却命运晦涩的捉弄和前尘过往,拥有全新的人生。
她走后,他才开始焚香,循着记忆里她身上的气息合了一味香,名曰,华灯。
怛梨的“遗物”并不多,因她喜欢在意的东西很少,她留下的许多衣物、首饰都不过是他一厢情愿强加与她的。真正属于她的东西,那对玉石耳坠算一样,弩箭算一样,她画的画算一样。
宗恕在收拾怛梨的“遗物”时,无意间看到了她画的其中一幅画,画中是一个男人的背影。他将那幅画挂在自己房中,正对着床的位置,每日睡前看、醒后看,连续数日不吃不喝地坐在那幅画前出神,却无论如何都分辨不出她画中的人究竟是自己还是那个男人。
后来,他孑然一身独自又回到那座山中,回到她的家,一砖一瓦亲手重修寺庙,栽植林树,使经楼中在大火中化作齑粉的壁画悬雕复旧如新。
明月夜,短松冈。
那一年刚好是千禧年,时间的齿轮在他身上永远定格在了三十三岁,之后锉刀在他手上留下的每一道疤痕都再没有褪去。
***
阿梨失魂落魄从湖边的树林中走出来时,小何激动到恨不得当场跪地向她磕三个响头。
“我的老天爷,你可算是回来了,我在湖边找了大半圈都没见你人影,打电话给宗先生也一直没人接,吓得我差点都要报警了!”
小何见阿梨全身山下都湿漉漉的,还以为是湖边雾气太大,她不小心失足落水了,忙打开车门和车内暖风扶阿梨进去。
阿梨听小何提起宗恕,从脑海那些纷乱的画面中迅速回过神,“你再打给宗先生,就说我想要见他。”
“估计宗先生现在正忙着,刚刚我打过好几次了。”小何怕她不信,还专门开了免提。
重复的嘟声响了许久,小何收起手机,发动了车子,“看吧,我没骗你。天都黑了,咱们还是先回山上吧,等宗先生忙完了会回电话的。”
“带我去海市。”
“什么?去海市,现在?我没听错吧?”小何觉得她肯定是冻傻了,在说胡话。
“是的,你没听错。”阿梨的衣裙和头发淌着水珠,语气却无比坚定,眼睛里闪着光,“我要去海市找宗恕,就现在。”
***
宗恕这一边确实遇到了些麻烦,吊唁过顾老后,在回山里的路上,他搭乘的车子在半路出了个意外,所幸宗恕本人与顾家的那名司机都只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
私人医院的环境十分隐蔽幽静,宗恕手臂的伤处经由顾显亲自处理好,正躺在病床上挂着点滴,忽然听见像是有人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他以为是值夜班的护士,便闭目道,“去休息吧,不用照看我。”
门口那人却没走,反而走到他床边,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看着他。
宗恕察觉到一丝异样,正欲起身,床边站着的人连忙扶住他肩膀令他重新躺好。
“宗叔叔,是我。”
宗恕听到阿梨的声音时愣了愣,继而隐约有些动了怒,“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是顾念那小子告诉你的?”
“是我自己想要来找你的,到了顾家才有人告诉我你出车祸了。”阿梨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去握宗恕的手:“宗叔叔,会很痛吗?”
“阿梨别担心,只一点皮外伤,过几天就好了。”宗恕将她的手反握在自己掌心之中,感觉到有一点冰,于是用自己的手指将她的手牢牢包紧:“外面还在下雨吗?”
“原本已经停了,刚刚又有些下起来了。”阿梨低头看着宗恕手指和手心里那些浅浅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