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想起他受伤的手臂,揪着他的衣襟自己站好,收起玩笑的态度平静道:“其实,怛梨从来都没有背叛过你,相反,即便是身体最痛苦难熬的时候,她都始终坚持没有真正踏出那一步,为了你。宗叔叔,你相信我,我知道,因为我就是她。”
宗恕吻了吻她脸上的泪痕,喉咙哽咽,“都听你的。”
失去了味觉,本不该品尝出味道,但他却分明觉得那泪水是甜的,不知不觉间抵消掉了记忆中的那份苦涩。
“宗叔叔,你会死吗?”阿梨问。
“会的。”
“那我也会死吗?”
宗恕眼神变得黯淡:“......会的。”
“那我们抓紧相爱吧,别管他人死活,也别管自己死活,反正早晚都会死。”阿梨用自己的脸颊蹭他的下巴,又变回了那只春日里刚刚降生的热情的小动物,本能地与他肌肤.相.亲,恨不得彼此粘住。
“都听你的,只是有一件事。”宗恕抚着她的头发,习惯性地去闻上面的馨香:“以后别再叫我宗叔叔了,这称呼让我觉得自己罪大恶极,而且听上去就会比你早死。虽然这两件事,事实确实如此。”
“是你让我这么叫你的。”
“那是从前。”
“可是我现在喜欢上这样叫你了。”
“人前可以这样叫。”
阿梨听他又要与自己分出个“人前人后”,不满地哼了一声,不肯再给他抱。
宗恕伸手将人重新捉回到怀中,抱得更紧:“......人后也可以,但有些时候,不可以。”
第58章
一周后, 顾显和顾念终于能够暂且抽身回来。顾老爷子离世的方式虽然不完美,但活到了九十九高龄,生前也未曾遭受病痛的折磨,算得上喜丧, 丧期没有许多的讲究忌讳, 佣人们张罗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菜, 空荡荡的别墅里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顾念一见阿梨便兴冲冲地拉着她去看小白,不幸被从天而降的棒球“意外”砸坏的小白已经恢复如初,像只小狗狗一样在他们脚边打转。
“我把小白修好了,这下终于能正式送给你。”
“小白不是你的宠物吗?你把它送给我, 你不会想念它吗?”
顾念用手势与小白互动:“我打算养一只真正的宠物,而且我还可以把小白的运行代码复制到其他设备里,所以即便我把小白送给你,但它还是能继续陪在我身边。”
“原来还可以这样。”阿梨低头盯着小白若有所思:“小白有自己的意识吗?它会知道世界上还有另一个自己吗?”
顾念忍不住笑着和她耐心解释:“小白有自己的‘意识’, 但它的意识是只一串串运行编程代码, 和你想象中的那个‘意识’完全是两码事。它不知道世界上有另一个自己, 或者说就算它知道,也不会有生气、难过、被取代,诸如此类的情绪。你看到的那些网络上所谓的AI进化出了自我意识, 都不过是哗众取宠或是艺术加工的想象而已。”
“我前两天和宗叔叔看了一部科幻电影,讲的是人类的意识和灵魂就像电子芯片一样, 能够被永久地保存下来。顾念, 你说世界真的会在未来某一天变成电影里那样吗?”
“我也不知道, 但以目前的科技水平来说,那一天还非常遥远。不过我能确定的是, 如果真有那天,我在临死前一定会把自己丢去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防止自己的意识被人提取。人的意识就像一个在外面上了锁的盒子一样,无法自主,只能任由旁人随时随地将自己打开、被迫启动,那也太恐怖了。你不觉得吗,人类之所以每天都要睡觉并不完全是身体需要,其实更多的是精神需要清空和休眠。”
阿梨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如果意识无法被清空,那么从前的怛梨就永远都无法像她现在这样,每天都有新的喜怒哀乐的体会,即便怛梨内心是向往的,但是心境已不退转,余下的情绪只有平静。平静是一种很好的状态,但永远平静,则更像是一种诅咒。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像小白,“芯”其实从没有变,只是换了一个新的接收感应器,于是又能重新与世界灵敏地链接互动了。
如果没有那一场饥荒,或许怛梨就是现在的她,和她一样的贪嘴好动,喜欢半夜偷听人壁角,心中藏着各种各样的小心思,总有稀奇古怪的念头从脑子里时不时地冒出来。
她正出神,顾念在一旁静静打量着她,“阿梨,我觉得你的视力回复之后,好像变得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啊?有吗,哪里不一样了?”
“嗯......就是一种感觉,具体的我也说不太上来。”
阿梨和顾念正在房间里聊天,帮佣阿姨在外面敲了敲房门,“小念,开饭了,宗先生和先生都在餐厅等着你和阿梨小姐下去呢。”
阿梨记得上一次与顾伯伯和顾念一起同桌吃饭时,自己的眼睛还看不见,是宗恕在旁亲自为她添汤布菜。这一次,阿梨决定由她来做那个帮他夹菜的人。
或许是因为没有味觉,宗恕吃东西不挑,她夹什么他便吃什么。阿梨看着宗恕一口一口吃掉她放入他餐盘中的食物,心中忽然滋生出一种美妙的虚荣心和成就感。
这么好看的一个男人已经完全被她霸占了,上辈子和这辈子都霸占得死死的,没有人能将他从她身边夺走,除了死亡。
“阿梨,我知道你哪里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顾念忽然停筷看着她笑道:“上次见你时你还是个爱笑爱闹、需要人照顾的小女孩呢,这次再见你,好像忽然之间长大了,变成熟了。”
阿梨也放下筷子,歪到宗恕身旁挽住他的手臂:“我现在也爱笑爱闹,但是宗叔叔太为我操心了,我不能老是叫他为我这么操心,会伤身体的。”
“好好吃饭。”宗恕精准地从圆桌上夹了一筷阿梨喜欢吃的熏笋干,放到她碗中,被她挽着的那只手垂在餐桌下面悄然握了握她的腿。
顾显也抬眸严肃警告了顾念一眼:“你也好好吃饭,食不言寝不语。”
两个小的相互对视吐了吐舌头,然后各自拿起自己的筷子继续认真吃饭。
午饭刚一结束,宗恕便信口拈了个幌子,称她今天穿得单薄,催促阿梨回去添衣,然后趁着四下无人迅速将她拉进房间反锁上门教育了一通。
“刚刚在餐桌上像什么样子,不怕人笑话。”
阿梨有点委屈,凑过去搂他的腰:“可是,我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么,为什么不能像刚刚那样。”
宗恕无奈到太阳穴有些痛,放在从前他自然什么浑话都敢对她说,可眼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确实与她之间存在整整十几岁的年龄差,这种感觉常令他觉得自己好像个衣冠禽兽,以至于和阿梨解释起男女之事来都有些难以开口。
她今年才十八岁,人生重来一次,是她仅有一次的十八岁。从前宗恕确实动过让阿梨与顾念凑成一对的念头,当时还嫌顾念配她年龄略大了些,会显得阿梨有些吃亏。
宗恕原本也没打算与阿梨突破“叔叔”与“小侄女”的关系,但现在既然她已经知晓了前缘,便姑且当作是命运的恩赏。
那于他而言实在是难以抵挡的诱惑。
宗恕叹了口气,摘了手套丢在床上,动作温柔到不能再温柔地轻抚着她的头发,“那也要找个合适的契机,编段故事,就这么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
阿梨在他胸口笑了:“宗叔叔还会在意名声?从前哪一次不是你无中生有故意让人误会的?”
“从前我们遇到的每个人都是过客,但是这一次,阿梨,我们不会再离开,我们没法离开了。”
阿梨听着宗恕的话,莫名感到有些伤感,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搂得更紧,恨不得一头钻到他胸膛里去。
宗恕听她忽然不吭声了,像只还没长角的小牛犊一样顶他的胸口,忍不住轻轻捏了捏柔软她的脸颊,低头在她右耳垂上轻吻了下,“等回去山里随便你怎么闹。”
阿梨一听顿时又来了精神:“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山里?”
宗恕挑了下眉:“顾念才刚回来,你不想和他一起再多玩两天?”
阿梨被他亲得情不自禁缩了下脖子,右半边身子一阵酥麻,听他这话像是有些吃味,于是仰头讨好地回答,“不想,我只想和宗叔叔玩。”
宗恕心里顿时舒坦了,但还没舒坦到位,“顾念那孩子虽然毛病不少,但在男人里也已经算很不错的了。咱们的事别叫他知道,等我哪天死了,就让他照顾你。”
阿梨仰头看他,心说你自己听听看这叫人话吗,见过欺负老实人没见过这么欺负老实人的。她猜到大约是午饭前自己在顾念房间里待太久,惹得宗恕不高兴,所以现在才故意这么说。
“我不喜欢顾念那样的,太文弱了,我还是喜欢宗叔叔这样的。”阿梨的手隔着一层衬衫在宗恕坚实的胸肌上来回乱摸:“就算你哪天比我早死我也不会找顾念,到时候我会找一个比宗叔叔更凶猛的男人。”
宗恕眼睛里沁着笑,捉住她那只作乱的手,作为惩罚低头轻咬了两下她的手指,“我聘的福利院语文老师没有用心教好你,以后不许再像这样胡乱组词造句。”
阿梨正要辩驳,放在床头的手机忽然响了,这还是自从她拥有这支手机后头一次有人给她来电。
手机是宗恕差遣林特助送给她的,阿梨恢复视力后才研究起手机的用法,有她手机号码的人就那么两个,所有几乎不用看,阿梨就已经猜到了电话那头的人是谁。
“......阿梨,我是望望。”
第59章
阿梨推开咖啡店门走进去, 站在原地环视了一圈,看到临窗座位有个独自坐着的年轻女孩,白净斯文的样子。阿梨虽然从没见过望望的相貌,但看到那个女孩的第一眼便几乎能够确定, 她就是望望。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
阿梨走过去, 坐在女孩的对面。
女孩先是仰头看着她呆了一瞬, 然后眼睛里泛起了泪光,“阿梨,你的眼睛能看见了,真好。”
此刻真真切切用自己的双眼看着望望, 阿梨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陌生,她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闭上眼睛去听望望的声音,就像从前无数个夜晚她们两个挤在福利院的单人床上讲悄悄话那样。明明才不过是一两个月前的事情, 却仿佛已经过去很久了。
“望望, 你近来还好吗?”阿梨平静地看着她。
望望同她目光相接, 心虚垂下视线:“我......就还是老样子。”
她和望望还有陈亮三个人之间的那件事已经过去了,阿梨并不埋怨记恨他们,但有些事一旦发生, 就再也回不到最初了。
“望望,你今天找我来究竟是有什么事, 就直说吧。”
望望将头埋得更深, 过了几秒后, 忽而猛然抬起头,目光殷切地凝视她, “阿梨,你能不能借我些钱?”
“钱?”阿梨一下子被问得有些猝不及防, 不解道:“你要钱是打算做什么用?”
阿梨记得宗恕说过,望望和陈亮现在住的那间房子他永远不会收回去,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一直住在那。不必付房租,日常生活有程阿姨照料,甚至连平时的水电开销都不需要从他们两个人的账户中出,若是手头需要些零花,随便找一份兼职都能过得比这座城市中百分之八十辛苦工作的人还要好。
“我想开一家花店,自己做些小本买卖,而且亮亮哥读大学也需要钱。”
阿梨对钱没有什么概念,想着也许这确实是一大笔开销,皱了皱眉为难道,“可是,我也没有钱。”
“凭你和宗先生的关系,你就不能朝他要一些吗?”望望脱口而出,而后又握着玻璃杯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宗先生对你那么好,又那么有钱,如果你向他开口,他一定不会拒绝。”
阿梨听出望望话里话外的意思,又想起宗恕说,需要找个合适的契机再对外公布他们的关系,否则对她的名声不好。确实,如他所料,就连望望这个曾经她最亲近的朋友如今都这样揣测她,更何况旁人,阿梨此刻忽然理解了宗恕的苦心,不过她并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说。人生苦短,没必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
阿梨并没打算和望望解释她与宗恕之间的种种,也解释不清,只说,“这件事我需要先回去和宗先生商量一下,你们需要多少钱?”
望望伸出一根手指。
“一万?”
望望神色有些难堪,有些艰难地摇摇头。
“十万?”
望望坐在她对面咬了咬嘴唇,“......亮亮说开一家店,最起码要一百万的启动资金才够。”
阿梨听了,立刻起身准备离开,望望也紧张地跟她一同站起来、隔着一张桌子眼巴巴地看着她。
“对不起望望,但我真的和宗先生开不了这个口。”
她转身要走,望望见状赶忙用双手拖住她,“阿梨,阿梨,就按你说的,十万!我们就只要十万!”
阿梨看着望望陌生的脸孔和渴求的双眼,心中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小何见她从咖啡店出来后便心事重重地始终不吭声,从副驾驶位上拿起一只背包转身递给她。
“这是宗先生叫我准备的,说看你有需要时就拿给你。”
阿梨不明所以地伸手接过,拉开拉链,在看到满满一背包现金时愣了愣。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钱?”
跟了宗恕这么久,小何见早已怪不见,耸了下肩膀道:“宗先生说这钱随便你用,如果不够的话叫我再陪你去取。具体怎么花,花多少,都由你自己决定,不用跟他讲。”
原来早在她接到望望的那通电话时,宗恕就已经猜到了望望约她见面是为了借钱,也猜到她始终记着从小一起在福利院长大的情分最终肯定会答应,甚至猜到了她向他开口要钱会有心理包袱,于是不等她开口便已提前帮她预备好了这一切。
虽然在弱水湖的幻梦中,阿梨像是已经与宗恕经历了曲折漫长的一生,什么璀璨的、黑暗的大是大非都经历过了,但她依然会为这些生活里的细节所感动。
换了旁人,若是见到这么一大笔现金巨款恐怕早就眼热得不行,也就只有小何这样沉迷于学术研究的书呆子仍能保持平静。
“那女孩应该还没走远,要不要我替你把钱送过去?”小何转头问她。
阿梨想了想:“还是等咱们离开海市前我再拿给她吧,否则他们会认为这钱来得像一阵风一样轻而易举,一下子就挥霍完了,恐怕今后还会缠着宗先生,只有来之不易才会珍惜。”
小何开车送阿梨回到顾家别墅时,顾念正一个人在庭院里苦练棒球,大约是无聊极了,一见阿梨回来格外兴奋,兴冲冲地说什么都要拉她一起玩。
“怎么就你一个人,宗叔叔和顾伯伯呢?”阿梨接过球棒问顾念。
顾念用下巴指了指楼上:“宗先生和我爸正在书房里谈事情呢,也不知道聊什么能聊这么久。”
阿梨仰头望向二楼的方向,阳光映在玻璃窗上刺得人眼睛发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