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第一次无比确认地,以怛梨的身份与宗恕对话。
是啊,人与人之间的感觉如此奇妙,即使她从没见过望望的脸,却依然能一眼从人群中认出望望来。或许从前的她,也曾在宗恕身上体会到了那种奇妙的感受,于是试着在画布上将两个男人的背影合二为一,只是没人能告诉她一个确切的答案,神不能,宗恕不能,她自己也不能。
又或许,从前她对于宗恕情感上的抗拒,只是因为余生太过漫长,她已在遇到的太多人身上见证了人心的变焕和反复无常,所以才坚信惟有“不变”,他们才不会在时光的洪流中失去彼此。
小时候在福利院,她常听小朋友们凑在一起玩“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游戏。一百年,不就是普通人的一辈子,也就只有将“一辈子”当作玩笑话讲的小孩子才敢轻易对彼此许下这种诺言。但如果人的心能够永远都像一个小孩子,大概会是这天底下最幸运快乐的事情。
那么多宝贵的时间,却错过了很多美好的事情。
这个“美好的事情”里囊括了很多,但就是,这句话被她忽然间没来由地在当下这种情景里说出来,听上去......很难不让人想歪。
宗恕笑着偏头问她:“我姑且当作是,对我的表扬和肯定?”
“烦恼呢,就是因为想得太多,做得太少。”阿梨趴在宗恕耳边红着脸小声说:“宗叔叔,我们多做做吧,如果你每次都愿意像这样背我上山下山的话。”
“是谁刚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打死都再也不干了’,怎么现在又忽然愿意奖励我了?”
宗恕额前的碎发随着夜风轻轻拂动,弄得阿梨的眼睛痒痒的。
“嗯......一向年光有限身,不如怜取眼前人!”
“你这诗背得倒是省事。”
阿梨在宗恕背上笑得开怀:“眼前人才最重要,其他的都不重要,不信你去问小山,看他认不认同。”
她现下是笑得开心,但后来才知,大人说出去的每句话、许下的每个承诺,是要兑现负责任的。
阿梨之前做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坚持不久,唯有那件事上勉强能吃得下苦。她自己每次没一会儿就满足了,但是想着宗叔叔活了一大把年纪好不容易才得以放纵,挺不容易的,她单方面半途宣布中止是残忍的,于是不知多少个日夜任由他摆弄。宗恕嘴上说着“年纪大了,受不起你这么折腾”,实际身上折腾起来就像要卯足力气和她同归于尽一样。
人间早已盛夏,山上的温度也越来越热,阿梨被宗恕浇灌得越来越娇艳,而她浇灌的那株绿芽也终于开出了花。那样其貌不扬的幼苗,开出的竟是一朵蔷薇花,于是脑袋顶着朵蔷薇花的狻猊越发显得憨态可掬起来。
花开时,顾知兄弟俩的轮转终于轮到弟弟去“调休”了,宗恕的耳根情景了不少,阿梨则痛失一名话搭子、难过了小半天,和新来的哥哥见面就吵谁都不搭理谁。
这日黄昏,阿梨躲在房间里一个人画画,宗恕提了瓶酒,踏上屋顶。
“你应该也已经察觉到了吧,我这具身体用不了多久了,所以你才会故意引她去弱水湖。可惜你的盘算没能如愿,或许这就是天意。”宗恕说完,仰头饮了一口酒。
自那几名野和尚喝酒误事引起山火后,他便知道酒不是什么好东西,于是漫长的生涯中,几乎只在海市战后解禁、与友人登山祈佛那日醉过一次。
怛梨走后,他曾找遍了自己身上的错处,他一定是做错了什么,否则她怎么会狠心抛弃他,那样决绝地将自己溺死在那片湖水里。他无数次怀疑,醉酒那一夜,或许是他对怛梨做了什么。但同时他自己却又很清楚,苦酒是醉不了人的,只要一颗心始终被悬在高处,就连梦都是克制的。
顾知冷笑:“呵,只有我那个傻弟弟才会全然相信你这个卑劣的骗子,悍匪,狂徒。”
宗恕咬着瓶口笑了声,幸好他双眼看不见,否则要是亲眼看到顾知变成现在这副滑稽的傻样子,恐怕要笑到从屋顶掉下去。
“其实他也并非完全信我,只是并不在意。”
石头雕像沉默了一会儿:“他真是这么和你说的?”
“不是和我,是和阿梨。”宗恕敛起脸上的笑意:“那你呢?你可还在意?”
“活了这么久,已经没什么在意不在意的,我只是觉得不公平。”顾知顿了顿,语气愤怒:“凭什么,凭什么叫我们生而为人,却又要叫先来的让给后到的?凭什么天要生我,又要杀我,问都不问一声我可否愿意?”
“此刻天边可有晚霞?”
宗恕举头“望”向天际的方向:“可能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日升月沉,昼夜轮转。为何太阳不能永远只照着最初升起的那片地方呢,或许先祖也有此一问,所以夸父才去逐日。”
“难道你们真的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吗?”顾知心情复杂:“现如今,竟然轮到我开始有些同情你们了。”
宗恕笑笑:“别只嘴上说说,你们兄弟俩离开之前,再最后帮我个忙。”
不等他说,顾知就已经猜到了,不可置信到,甚至对宗恕生出了几分敬畏。
他与弟弟共享一具载体,他知道那样的痛苦,若是叫他有一日将自己的全部都献给弟弟,自己只是无知无觉地“存在着”,即便他们是手足骨肉、真正的合为一体,他大约也是不能做到心甘情愿的。
“你疯了?那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自然有区别。”宗恕将瓶中酒一饮而尽,闻着风中淡淡的花香联想到了什么,满怀惬意:“我活着的乐趣,你不懂,真可怜。”
第64章
阿梨正趴在床上画画, 听到宗恕上楼梯的脚步声后忙从床上跳下去,拉他进来欣赏自己刚刚才竣工的“大作”。
她在动笔之前原本是想为宗恕画一幅单人肖像,但笨拙的画工又实在画不来油画人像,于是就变成了简笔涂鸦。在画面正中画上宗恕后, 又觉得四周空落落的, 显得他一个人很孤单, 于是又在宗恕旁边加上了几个伙伴。画里有她,有衔着浆果的小雀鸟,有戴着大大眼镜的小何,有顾念和小白, 还有半边脸嘲讽半边脸傻笑的狻猊,阿梨咬着笔头想了想,最后,又认真画上了抱着满怀鲜花的望望。
“你画得很好。”宗恕抚着她的头发不吝夸赞。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不过我确实画得很好。”阿梨捧起自己的大作反复欣赏, 然后握住宗恕的食指, 放在代表他的那个简笔小人上面轻轻划动了两下:“宗叔叔,你闻一闻。”
宗恕抬手在鼻端嗅了嗅:“是巧克力味?”
“答对了!我特意拜托小何哥帮我从山下带过来的香味画笔,这样你就能通过嗅觉感知到我的画了。”阿梨洋洋得意, 滔滔不绝说起自己的设计:“每个小伙伴的味道都是不一样的哟,珍珠鸟是草莓味的, 狻猊是榴莲味, 小何哥是青苹果味......”
“那你呢?”宗恕满眼眷恋地笑着问她:“我最关心, 你是什么味道的?”
“阿梨当然是梨子味。”
“梨子是什么味道的?我忽然不记得了。过来,给我好好闻一闻。”宗恕伸手将她抱过来, 低头深深埋进她锁骨和颈间的凹陷处。
阿梨被温热的呼吸和短短的胡茬弄得很痒,正笑着躲, 手机忽然弹出了条了信息,她看着备注名称,起身从宗恕腿上下去。
是望望发来的短信,只问她现在忙不忙,没说什么事,但阿梨心里有一种不好的直觉。
果然,电话打过去,没说几句望望便哭起来,起先还不肯讲实话,在阿梨反复追问下才全盘托出。
原来望望之前借的那十万块钱并不是预备开花店用的,而是陈亮逼她借的,借来的钱也没有花在正道上,竟然一股脑全拿去买了网络博.彩,所有钱都被骗光了。
“他还叫程阿姨从明天起不用做工了,只需要把每月工资分他一半,程阿姨不肯,他......他就像发了狂一样在屋子里摔摔打打,把程阿姨吓跑了。”
阿梨听着望望在电话那头的抽泣声,心头火起:“那你呢?你现在怎么样,是安全的吗?”
听到阿梨仍关心自己,望望终于忍不住呜咽着大哭起来:“他、他现在又逼我向你要钱,我知道我不能再帮着他那么干了,不管有多少钱,最后都会被他全部挥霍掉的。但是阿梨,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好,望望你别怕,我现在就去海市找你!”
“别,你别来。”望望顿了顿,继续说:“今天已经太晚了,夜路不安全,还是等明天、或是过两天你再来吧。我没什么事,你放心吧,就是心里没主意所以才打给你聊聊天,我现在情绪已经好多了。”
阿梨将信将疑:“好,那要是有什么事,你记得第一时间打给我。”
“知道啦。”
挂了电话,阿梨却始终不放心,她了解望望,以望望的性格,若不是陈亮对望望做下了什么极其糟糕的事,望望是不会轻易认清陈亮的真面目的。
阿梨越想越后怕,于是问宗恕,“能不能请人现在过去望望他们住的那栋房子里看看?程阿姨走了,现在就只有望望一个人和陈亮待在那,我有点担心。”
宗恕为了令她安心,立即联系了林特助,吩咐他即刻动身。林特助过去时,一推门,正好撞见陈亮揪着望望的头发扬手要打,被林特助带去的人当场制服、连人带行李一块儿扔了出去,删除了他的指纹密码,还通知了物业不准叫门禁保安再放他进小区。
第二天一早,小何开车来接阿梨去海市,她原本不想宗恕一同跟去来回奔波,但宗恕坚持,于是她只好作罢。她与宗恕间这百转千回的关系,倒也早已无所谓谁麻烦谁了。
阿梨进去见望望时,宗恕体贴地为她们小姐妹留了些谈话的空间,自己则全程在门口守着。
望望在见到阿梨的那一刻,想要扑过去抱住她,却又愧疚自责,不敢过去。
“阿梨,对不起......”
不需要难堪地言明,阿梨自然而然就能明白望望此刻在说什么,她拍拍望望的肩,“好啦,你的道歉我收下了,咱们就当以前的事翻篇了。既然你向我求助,那就要信任我,听我的,从今往后和陈亮断绝了来往,千万不能再摇摆不定、再被他的鬼话给骗了,能不能做到?”
望望含着两小包眼泪用力点了点头。
“好,那我们就又是好朋友啦。”阿梨拉起望望的手,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勾了勾她的:“拉钩上吊,下一句该你了。”
望望破涕为笑,眼泪却流得像水龙头:“一百年,不许变!”
“别难过啦。”阿梨替她擦掉眼泪:“望望,你以后一定能遇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的。”
***
在海市停留的几天里,阿梨陪着望望租下了一间店面,一起挑选了花材的供货商。望望也很争气,当着她的面将陈亮的所有联系方式全部拉黑删除了。在拥有了自己的小花店后,几乎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要做,生活也变得充实,整个人都变得明媚起来了。
“阿梨,等我赚够了钱,我就把之前从你那里借的钱还给你。”望望被身边的一大片花材包围着,壮志酬筹。
阿梨专注整理着花材:“这才刚刚开始,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再说那些钱本来就都被陈亮拿去了,不关你的事。”
“不,无论如何那钱是我开口和你借的,就应该由我还给你。”望望停顿了下,犹豫道:“而且那么一大笔钱,你也是跟宗先生开口拿的,这次为我开花店的事,宗先生又帮忙垫了许多钱......”
阿梨想了想,明白过来望望这是在为她考虑,怕她总是从宗恕那里拿钱,会被宗恕看轻为难。
但她要怎么跟望望解释呢?她与宗恕之间全然无法用俗世的标准衡量,若说亏欠,那他们相互亏欠的也是心血,是命,是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害,你别那么想,要是认真算起来,咱们从小到大都在宗先生的福利院里长大、吃穿用度都是花的宗先生的钱,这算要怎么算得清,还又怎么还得清呢?”
望望看着她茫然点点头:“是呀,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呢。”
“所以呀,你就不用总想着还的事清,从今往后呢,咱们对坏人冷酷,对好人友善,在过好自己的日子前提下,力所能及地帮助一些绝境里需要有人拉一把的人、把这份善意扩散出去就好啦,我相信宗先生也是这样希望的。”
见望望仍在犹豫,阿梨笑着拍拍胸脯:“那这样好了,那笔钱就当是你欠我的,我入了股,等今后花店赚了钱你要按时给我分红。”
望望眼睛终于又重新亮了起来,笑着说:“好,那就这么定了,为了你的分红,为了我自己,我一定会好好认真经营的。”
晚上,两个小姐妹难得又像从前一样并肩躺在同一张床上夜话闲聊,宗恕十分大度地另择了海市的一处房产“独守空闺”。
从前在她是怛梨的时候,他恨不得占据她全部的视线和时间空间,连有人与他共同呼吸着她身边的空气都感到不悦;现在她是阿梨,他则真切地期盼,未来她能有越来越多的朋友,拥有许多除他之外的,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
姐妹夜聊难免会聊到感情的事,阿梨和望望都默契地谁都没提起那个讨人厌的人的名字,于是话题都集中在了宗恕身上。
“阿梨,话说宗先生虽然非常非常好,但是他的年纪比起你会不会太大了一点啊?你现在才十八岁,再过十年也才不到三十,可宗先生都快成老头子了......”
阿梨在脑海中想象着宗恕五六十岁时会是什么样子,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我倒是希望他的年纪能再大一点呢。”
就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可惜宗恕的时间永远定格在了三十三岁,他们之间也将永远存在时差。
“啊?”望望没太听明白,抱着枕头愣了愣。
阿梨回过神:“没什么,我是说老男人,比较会疼人。”
“咿~说这些,你脸不脸红啊?”
“我说什么了嘛,我反正没有脸红,你脸红了?让我仔细看看!”阿梨跟望望笑着打闹成一团。
或许是睡前聊天聊得太兴奋了,凌晨一点多阿梨还全无睡意。望望已经实在熬不住睡着了,阿梨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夜空发呆,然后起身拿着手机去客厅外的露台给宗恕发了一条语音。
这个时间宗恕应该已经睡下了,她原本没寄希望于能收到他的回复,没想到下一秒便收到了宗恕的视频通话请求。
宗恕正身披一件黑色真丝睡衣、端着浅浅的半杯酒靠在丝绒沙发中,睡衣的腰带也没好好系上,就松松落落地垂在手旁。
阿梨盯着屏幕中那一片诱人的画面目不转睛:“宗叔叔,你是不是故意的?”
宗恕挑了挑眉:“详细说说?”
“你看不见我,我却能看到你,你占我便宜。”
宗恕听着她的歪理不禁笑起来:“到底是谁占谁便宜?”
“你明知道我想你了......”
“好,那么现在抬起头,不要看我,去看向别处。”安静的夜里,宗恕的声音显得格外温柔平和:“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