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安静看了一会儿:“万家灯火,宇宙闪烁。”
“你喜欢它们吗?”宗恕问。
“喜欢。”阿梨收回目光,重新垂眸认真看向宗恕:“不过,是因为心里有喜欢的人,所以我才更加喜欢它们。”
画面中,昏暗的灯光下,宗恕似乎眼眶微微红了,喉结深深地上下滚动,再开口,声音却仍清润如常。他冲着手机屏幕那头的她笑起来:“我也喜欢它们,因为你喜欢,因为喜欢你。”
“真让人不敢相信啊,世界这么美好,可不到区区一百年我们就要死了。”阿梨望着宗恕的脸也一同笑起来:“宗叔叔,明天我们就回山上吧,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时间宝贵,春天有限,我要好好榨干你,春雨贵如油。”
第65章
翌日清晨, 小何顶着个鸡窝头开车接阿梨和宗恕回山上,阿梨见他这幅样子好笑道,“小何哥,你这是昨天晚上在梦里被拉去打了场仗吗?”
小何拿衣角擦了擦眼镜片上密密麻麻的指纹, 然后重新将厚得像啤酒瓶底似的眼镜端端正正架在鼻梁上, “也大差不差了, 这两天忙着写论文,确实跟打仗一样。对了,宗先生告诉你没,今天过后我就要回学校准备毕业答辩的事了, 之后会有别人来接替我的工作。”
阿梨意外“啊”了一声,瞬间看着小何的鸡窝头都觉得依依不舍的。虽然她和小何总共认识的时间不长,但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已经有了感情,突然间要道别心里还有些伤感。
“那等你毕业之后, 你还会回来吗?”
小何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鸡窝头, 从后视镜里看向宗恕:“要是到时候我找不着工作, 要是宗先生不嫌弃我开车龟速,我就回来继续给宗先生开车。”
“嫌弃。”宗恕在后排淡淡出声。
小何愣了下,正自尊心备受打击, 又听宗恕继续说,“你还是去你该去的地方发光发亮吧, 作为一个盲人, 我并不太需要一个电灯泡。”
跟了宗恕这么久, 小何还是第一次见宗恕开玩笑调侃人的样子,从前的宗先生虽然待人温和, 却远比现在沉默疏离,是阿梨的出现改变了他, 他真希望这个年轻的女孩能永远陪伴着宗先生、能让宗先生永远像现在这样开心。
不过当然,小何希望的事,还有别的。
打从车子驶上盘山公路那一刻起,小何便在心里盘算着,或许能用“最后一次”这张感情牌令宗先生松口允许他再进去经楼参观一次,然而结果很遗憾,宗先生半秒钟都没犹豫就断然拒绝了。
在听见小何说想要去经楼里面“学习观摩”时,阿梨心砰砰狂跳到险些从胸口里飞出来。
她与宗恕自然每次都不曾在经楼中留下什么痕迹,但一想到私密的场景被除她与宗恕之外的第三人进入参观,她就脸热到连耳朵都红了。
好在小何是个不会留意到这些蛛丝马迹的大直男,要是叫他知道被他奉为艺术圣殿的“古迹”竟然被她用来和宗恕做那种事,恐怕连眼镜都要气到当场裂开来。
“宗先生,这是您之前叫我去公证处取的文件,都在这里了。”小何将一叠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交给宗恕:“车子还有车钥匙,我原路放回您在海市的车库。”
“不用了。”宗恕淡淡道。
小何愣了愣:“那,我就把车子停在院子外面?山上常下雨,车子停在外面要弄脏的,我帮您把防雨布找出来罩上吧。”
“这辆车送你了,就当是你为我工作这段时间的报答。”
小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好的车子,许多人奋斗一辈子也存不下钱买一辆,宗先生竟然要送给他,这真是连做梦都不敢梦这么大的。
“可是,您已经有每个月开工资给我了......”
宗恕笑笑:“收下吧,将东西交给更需要它的人才是物尽其用,你会用到的。”
阿梨看着小何涨红了一张脸不知所措的样子,也笑着说,“小何哥,你别不好意思啦,这个时候就只需要开心说‘谢谢’就可以了哟。”
小何不是个汲汲营营的人,这么一份天降厚礼突然掉到眼前,也只会觉得无功不受禄,“有辱斯文”,抹不开读书人的面子。
宗恕并未催促,只是握起阿梨的手转身向院中走去,“无情”地将小何和那辆车关在了门外。
小何眼眶红了,默默对着小园的柴扉深深鞠了一躬。
下一秒,阿梨毛茸茸的脑袋从院墙上方露出来,努力攀着墙沿笑着冲小何挥手道别,“小何哥,再见啦,祝你得偿所愿,前程似锦!”
人生好奇妙,她来时的那个雨天,是小何陪宗恕一同接她上山的;而今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则是她陪伴宗恕一同送小何下山。
时光轮回,翠□□滴的山中,如今又只剩下了她与宗恕两人。
哦不对,屋顶上还趴着一个呢。
阿梨突然想起了那只狻猊的存在,拎着小水桶爬上了屋顶。
如果醒来的是弟弟,她就和它聊一会儿天,如果醒来的是哥哥,她就堵住耳朵果断把水桶扣到它脑门儿上!
蓝天白云,刚好一只雀鸟从头顶飞过,啪嗒一声,鸟屎正好精准无误掉进了狻猊张着的嘴巴里。阿梨坐在屋脊上笑得前仰后合,那只狻猊檐兽却毫无反应。
阿梨轻拍了拍它的脑袋瓜,转头问站在檐下的宗恕,“顾爷爷该不会是死了吧?”
这么说似乎不太对,顾知早就已经死了,可又没完全死......阿梨词不达意,但她相信宗恕能够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
宗恕说:“花开之后就是花败,这蔷薇种子下的花泥少得可怜,大概只能开这一季,他们兄弟两去寻找新的宿主了。”
阿梨听了,重新低头看向在狻猊石像的缝隙间抽枝而出的纤细花茎,以及少女脸颊般娇艳欲滴的花朵。这颗被风偶然吹入了绝境的花种,在夹缝中顽强求生,生命虽短暂却也曾热烈盛放过,已经是不枉此生。
她瞧着那朵蔷薇花若有所思,下一秒,眼睛忽然亮了,然后飞快从梯子上爬下去扑到宗恕怀里,双手环着他的腰仰头冲宗恕撒娇,“那现在,我岂不是可以对你为所欲为了?”
宗恕抚着她的头发笑:“在那之前,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阿梨歪头不解:“重要的事情?难不成还要先斋戒,沐浴,更衣?”
宗恕牵着她步入正厅,将桌子上的那叠牛皮纸文件袋推到她面前:“这些是给你的,打开看看。”
阿梨听他语气不同寻常,不由得打量了片刻宗恕的神情,然后才随手拿起其中一只文件袋打开来,里面厚厚一摞文件竟然都是财产赠与的公证文件。
“宗叔叔,这是做什么?”阿梨再抬头看向他时,声音里已带了哭腔:“你别这样,我不要你这样,就好像在向我交代后事。”
宗恕听她这样,又好笑又心疼地将她拉到怀里,一下一下轻轻抚着背,就像在哄小孩子,“我又不是立刻就要死了,你可别提前为我哭丧。但人总归是要死的,早些天晚些天的区别罢了,我只是先将这些难应付的琐事处理好,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
怛梨离开后,宗恕将大部分财产捐赠了,希望以此能换回神明对他的宽恕,庇佑阿梨顺遂长大,余下的部分可以保证阿梨一生衣食无忧。现在他将全部财产尽数过户到阿梨名下,终于完成了这许多年里,他为她的谋划。
宗恕感觉到有一滴雨点落在了自己脸上,于是抬手摸向了阿梨的眼睛,果然,触手尽是温热潮湿的泪痕,惹得他的心一阵酸涩的钝痛,面上却仍笑着调侃,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
“是谁之前放话说,等我死了就找个年轻力壮的男大学生,现在怎么哭鼻子了?”
阿梨微微转过脸去,掩饰着:“我才没哭鼻子,只是看到银行账户上面的数字竟然精确到了小数点后的两位数,有些被震惊到了。宗叔叔,你该不会连一个钢G都没给自己留吧?”
宗恕笑笑,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处:“我的一切本就是你赋予的,我只是将它们还给你。现在多好,我又回到了最初刚遇到你的时候,除了这一颗真心,全身上下赤条条,一无所有。”
“那你现在算不算是借助在我的房子里?”
“一直都是。”
“那好,那我要收房租。”
阿梨说完,收紧了环绕在宗恕颈间的双臂,十指插..入他浓密的短发,埋头深深深深吻下去,像一条缺氧的小鱼,在湖面上拼命张着嘴巴吞咽着,越急迫越令自己窒息,也迫使他与她一同窒息。一个吻,到最后竟吻出了些剑拔弩张的意味,以至于仅仅只是一个吻,结束时两个人都气喘吁吁。
阿梨将手重新放在宗恕胸口,感受着那里因缺氧而剧烈跳动着的心脏,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宗恕的头发,“我不准你死,我要我们同时间死去,差一分一秒都不行。”
他仰头“望”着她,笑容温柔隽永:“好,宗恕都听阿梨的。”
阿梨将放在他胸口的手向下移,握住他身体最灼.热的地方,除去桎梏,分开.腿缓缓坐下去。
过程一如既往的激烈,大约是因为已经几天没有做过,今天尤其。宗恕全身上下就只有笑容是柔软的,阿梨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瓷瓶,即将沿着底部向上蔓延的釉纹一寸寸地裂开,瓷瓶里的水沿着裂缝嘀嘀嗒嗒没完没了地淌下去。
水声格外的响。
阿梨听着院子里传来的四水归堂碎玉击石般的滴水声,忽然间,沉闷的左耳一下子通畅了,就像是潜水时一只耳朵里进了水,然后宗恕帮她将水捣了出去,整个世界都清晰了,甚至还有些吵。
她吓了一跳,不由得紧..缩了一下。宗恕闷..哼一声,摸着她的背安抚。她虚弱地伏在他胸口,下一秒,又似乎真真切切地闻到了宗恕身上的檀木香气,混合着一点淡淡的麝香气息。所有陌生又熟悉的感官一瞬间海啸般向她涌来,一浪一浪蛮横无礼地击打着她脆弱敏..感的神经,宗恕亦是。
她最初以为只是短暂的幻觉,片刻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如果一个人全部的感官都消失了,还会剩下什么可以感知这个世界的方式吗?
还有痛觉。
阿梨用力握紧。
迫使他,与她一同攀上海潮的顶峰。
第66章
拥有嗅觉后, 食物有了不一样的味道,闻到花香会感到幸福,每一天中值得期待的事情比从前更多了。
一日三餐之外,阿梨会将在福利院唱歌比赛中拿到过第一名的那首歌唱给宗恕听。虽然他听不见了, 但阿梨仍唱得十分认真, 就像从前她的眼睛看不见时, 宗恕依然在点心上雕刻出精美的花朵,在房间里为她亮一盏灯。
宗恕有兴致时会坐在那架古老的木钢琴前弹奏旧时的曲子,完全按照记忆中的指法弹奏,竟然也从来都没有弹错音。
每到这时, 阿梨便安静坐在他身边听着,嗅着屋子里木头特有的清香和陈腐气,然后才忽然意识到,原来从前宗恕读盲文也只是靠着记忆罢了。早在失去触觉后他就已经辨别不出盲文了, 之所以仍时常捧一本盲文书放在膝头, 仅仅只是因为他清楚记得每一页书上写了什么内容。
从前他们怕被人认出, 不敢轻易拍照片,现在却已经无所顾忌了。阿梨便每天都拍下一张与宗恕的合照,打印出来装在相册里, 比起电子数据,似乎这样的方式更能令人感受到一段记忆是真实存在的。
他们的生活仍是快乐的, 阿梨每次想要与宗恕说点什么时, 便走到他的身边踮起脚吹吹他的耳朵, 宗恕便知道她有话要和自己说。偶尔他们意外地对话流畅,即使耳朵听不见, 但宗恕却总能猜出阿梨下一句会说些什么。
除了这些事,阿梨最常做的就是用亲吻向宗恕表达爱意, 情浓时就轻轻咬他,咬遍他的全身,她喜欢看宗恕脸上兴奋难耐同时又夹杂着一丝痛苦的动人表情。他们之间并不需要感官的刺激,仅凭心中对她的爱.欲就能令他迸发,她带给他的悸动和痛觉,就是世上最好的催,情圣药。
即便世界只剩下无声无息的黑暗,但宗恕仍然是一只凶猛的野兽,阿梨甚至觉得总有一天宗恕会死在她身上,全然的“事前圣成佛,事后淫如魔”。
这是件耗费体力的事,尤其是按照宗恕的风格和方式,好在每次宗恕都是那个出力的人,她只需要美美享受或是撒娇求饶就可以了。阿梨想,一定是因为他们的频率太高了,所以宗恕才会比从前需要更多的时间休息。
宗恕休息时,阿梨便自己一个人搬把小板凳,戴着宗恕送给的那些华贵的首饰们坐在院子里听歌,望着屋顶上那只不再说话的檐兽发呆。
五颜六色的宝石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每天换一样戴都仿佛永远也戴不完,她听到歌里在唱:
“我看见那洋溢着幸福的笑脸,就像一个生命正要破土而生。”
“站在黑暗的怀抱里,我暴露在深深的寂静中。”
“听得到那已远去却回荡在耳边陌生的欢笑,我将自己埋葬,祭献给一片无人的荒原......”
初夏,他们春天在弱水湖种下的那片荷花终于长成了。
以水为镜,一面开花,一面结果。
宗恕撑船带她去湖上采荷花、摘莲蓬,选了些品相好的寄给望望,望望又回寄了些山上没有的香气独特馥郁的果蔬给阿梨,比如芒果、荔枝、香橼、佛手柑等等。
快递放在了山下十几公里外一个村子里的代收点,仓库是一位阿婆经营的,身边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阿婆去帮阿梨取快递,小姑娘热情地给她抓了一把花生。
阿梨笑着问她:“你爸爸妈妈呢?”
“他们进城打工给我赚学费。”小姑娘眨巴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姐姐你住在哪?我怎么之前从来都没见过你?”
“姐姐住在一座山里面。”
“那你是山里的神仙吗?我外婆说从前这附近的山里面住着一个漂亮的女神仙,会在夜里偷偷带走不乖乖睡觉的小孩。”
阿梨笑着从阿婆手中接过自己的快递箱,冲小女孩眨眨眼睛,“是不会有人给神仙寄快递的哦。”
这次是一小箱香橙,回去的路上,阿梨骑着顾念帮她弄来的一辆小电驴打给望望道谢,望望在电话那头“咦”了声,“我还给你寄了一箱莲雾,你没收到吗?”
“可能是漏寄了?你把单号给我,我问一问快递员。”
阿梨给附近的快递站打去了电话,结果对方说没有入库过这一单,叫她们联系海市那边负责取件的快递员看是不是弄丢了。
一听这话望望顿时来气,“前两天刚发生过花店采购的鲜花被寄丢了的事情,这次说什么我都不能再忍了,否则那群快递员会认为我一个小姑娘开店好欺负,这次必须要投诉!”
阿梨欣慰于望望的变化,并表示支持。
回去时,宗恕正坐在小佛堂的窗前习字,阿梨捧着一只圆滚滚的橙子坐在他身边,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想了想,问他,“宗叔叔,你想不想离开这?”
她说着,握起宗恕的食指沾了些砚旁的清水,在木案上一笔一画地缓缓划动,“山,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