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比这位兄长，看上去比她大出很多，大抵有三四十五岁的模样。形象也与夏天印象中的研究人员差不多：容貌干净、衣着朴素，鼻梁上夹着厚厚的眼镜。爱德华的情绪异常高涨，明明面对着夏天，目光却止不住往隔离池方向瞟。
“人鱼今天心情不是很好，”夏天耐心地解释，“但你必须冷静下来我才允许你与他见面，先生。我担心你吓到他，也担心他会误解你的情绪而伤害你。”
爱德华闻言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你说的……你说得对，夏天小姐，”他说，“我会小心，能允许我见见他吗？”
“我尽量。”
夏天点头：“但你不要报希望。”
换做平时，就算是陌生人，他也要小心翼翼地露出个头来观察情况。然而此时此刻隔离池的表面一片平静，人鱼完全没有对岸上事情表现出任何好奇。
“你在吗？”
夏天走到岸边，蹲下身柔声呼唤：“不要耍脾气，我们来谈谈，好吗？”
回应她的只是隔离区的涓涓水声。
爱德华：“他不愿意就算了。”
夏天勉强笑了笑：“我这里有人鱼的照片，你可以先行查看，先生。”
平板和手机中的清晰照片与视频，足以证明人鱼是真实存在的。爱德华站在岸边，拿着相机翻来覆去地观看，不住连连感叹：“天啊，我没想到这是真的。有朝一日，我真的能见到……他。”
“见到他？”夏天敏锐地抓住重点：“你一直在研究人鱼吗？”
“不是人鱼。”
爱德华郑重地摇了摇头：“他与那些长尾巴的哺乳动物完全不一样！夏天小姐，水族馆购买回来的可不是什么珍惜动物，而是传说中的海神！”
夏天心中一惊。
“又来了。”
艾比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可是生物学博士，哥哥！能不能不要这么迷信啊？”
“我可不是迷信。”
爱德华胸有成竹地扶了扶镜框：“所谓的神明，不过就是人类在社会生产力不足时，对自然现象、未知生物做出的诠释罢了。人人说上帝是神，那么上帝就是神。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能是神？”
生物学博士将手机归还给夏天，又拿出了自己的电子设备。
“轮到我给你展示资料了，夏天小姐。”爱德华干脆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带了过来，他开机之后，调出了一个专门的PPT：“我们实验室追踪调查他很多年，收集了各地的资料，你可以看看。”
PPT文档制作清晰明了，更侧重于历史资料收集，因而哪怕是夏天这种非科研专精的，也一目了然。
“最早的记载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爱德华兴奋地开口。
“你怎么不说《圣经》中就有半人半鱼的传说记载呢。”艾比插嘴反驳。
“我说的当然是实打实的文字记录和证物，”爱德华不满意地坚持道，“起初确实只是一部分地区、民族的文化习俗，很多地方都有着类似传说：水中的海神是一名追寻同胞与伴侣的可怜人，当他歌唱时，整个海洋都会为他的孤单哭泣动容。而能听到他歌声的人则会被授以海洋的祝福。不过嘛……我觉得水中生物没那么简单。”
“在新英格兰州，当地有个镇子就信奉海中居住着神秘且强大的神明，他与《圣经》中记载一样，半人半鱼，且统治着海洋。两年前，我的一个同事亲自前去调查，他带回来的消息就是当地人坚信神明会在近年内苏醒。”
爱德华摊开手：“本来我们也不信的，因为他回来后变得有点疯疯癫癫，但不久之后，我们就收到了关于他的目击线索。”
艾比：“你们也在追踪这条人鱼吗？”
“我觉得还是不要叫他人鱼比较好，”爱德华不苟同地说，“以及，是的。可惜我们晚了一步，他被捕鲸船抓捕了，之后就失去了线索。没想到兜兜转转，我竟然从艾比这里得到了好消息！”
夏天听明白了。
如果这是个悬疑解密游戏，或者纯粹的无限流世界，那么面前的爱德华理应就是主角。他负责抽丝剥茧搜集一切线索，并且集合起来得到真相。而她和艾比则完全是那个提供线索和串联剧情的NPC。
可惜这不是无限流，夏天想获得答案也是为了更好的攻略人鱼。
解密方面，应该没这么复杂才对。
她想了想，下定决心：“我这里有人鱼的血样和DNA报告，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拿给你。”
话音落地，爱德华在厚厚镜片后的双目骤然亮了起来。
“夏天小姐？！”
热情的生物学家，一把扑向夏天，他激动地抓住了夏天的肩膀，狠狠给了她一个拥抱：“太感谢你了！”
夏天非常尴尬：“呃，你能――”
后面的话，在水池响起清晰水声后戛然而止。
她一把推开爱德华，转过头，只看到了闪烁着银色光芒的鱼尾噗通落入水中。
他看到了。
水中的视线迅速向下，隐匿在了幽深的水草之间。
夏天，不喜欢。
他求偶，想要夏天成为伴侣，夏天拒绝。
夏天想要陆地，不想要海底。
人类求偶，夏天喜欢。
夏天拒绝成为同类。
昏暗中纯黑的眼眸徐徐合拢，人鱼的表情在瞬间消失殆尽。
当人鱼在水中转身时，水面掀起了片刻水花，而后是长达十几秒的静默。
夏天已然走到岸边。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呼唤，就听到隔离池的另外一端传来一声清脆的巨响，伴随着金属扭曲的闷声，隔离池的警报自动亮起。
看到墙壁上的开关指示，夏天瞳孔骤缩。
人鱼竟然把通向公共展览区的封锁口撞开了！
第57章 海之歌11
警报声响彻整个隔离区。
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爱德华吓得连连后退：“什么情况？！”
艾比则更是着急上火：“人鱼他、他为什么又突然发狂了？”
夏天深深吸了口气。
冷静！
从上个世界到这个世界，她也算见识到不少意外状况了，出人命的事情都碰见好几次， 只是人鱼“离家出走”， 没什么的。
是因为看到爱德华热情地拥抱了她吗？
既然人鱼将自己看作“伴偶”，又非常在意她拒绝了他，会将爱德华的感激误解为求偶也不意外。
夏天思来想去， 只能想到这个可能了。
爱德华察觉到夏天的目光， 本能地觉得不妙：“是、是不是我的问题， 我大声说话惊扰到了他？”
“不是你的问题，”夏天迅速摇头， “请你先到会客室等待，先生。”
“好、好，”爱德华一脸大事不妙地看向艾比， “那艾比你带我――”
“麻烦你自行过去，爱德华。”
夏天温柔且平静地打算了爱德华的请求：“我需要艾比的帮助。”
也许是她在紧急情况下依然清晰冷静的语气感染了对方，也许是爱德华神秘生物学家的本能占据了上峰，本来还慌里慌张的研究者， 在夏天打断了他后，反而稍稍冷静了下来。
爱德华：“我这就走， 不会为你们添麻烦。”
生物学家离开后， 夏天对艾比开口：“艾比，我需要你到控制室， 尽快！关闭L1―2与H1―3的封锁口，把人鱼引到人流量最少的闲置区域。”
艾比：“那馆长――”
夏天：“情况紧急，碰到任何质疑你的人都说我事后会承担责任，快去。”
“那你呢？”艾比急急忙忙问。
“我下水去追。”夏天笃定道。
偌大的水族馆， 只有夏天一个人能接近人鱼，还不引起他的警惕和戒备。
公共展览区占地面积巨大，且现在是白天，展览馆内人来人往。夏天必须尽快安抚好人鱼并且将他带回来，至于其他的事情，之后再说。
与艾比分别后她匆忙奔去更衣室。
视线触及到防护服时，夏天迟疑片刻，最终她没有选择强力的防护设备，而是拿起了普通的潜水服与潜水设施。
人鱼本身速度就快，她不能再用笨重的设备拖延速度了。
沉入水中，夏天游到封锁口前。
本应将隔离区与展览区分隔开来的金属门，像是被什么深海巨兽袭击了般，撕裂开一个能够容许成人通过的口子。扭曲的金属边沿让夏天在水中看着心惊：要知道金属门可是用来承担水压的！
人鱼撕开合金就像是撕一张纸，他有如此杀伤力还能被人类抓捕，只能用他生性确实善良，不想伤害其他智慧生物来解释。
夏天二话不说，顺着破损的金属门往展览区游去。
好在飞快做出反应的不止是夏天一人。
其他工作人员察觉出了情况不对，夏天一进入展览区，就透过巨大的玻璃看到供游客穿行的展厅亮起了消防警报。穿行期间，艾比大概也赶到了控制室，L区的两个封锁口应声关闭，机械引擎嗡嗡作响的声音惊扰不少生物纷纷躲避。
得抓紧了，夏天心想。
水底到底不是陆地，就算这个世界的“夏天”有着丰富的游泳与潜水经验，她的体力和速度也是有限的。
穿过无数礁石与水草，夏天尽力追赶，终于在H区看到了人鱼的影子。
他比她快出好多，刚好处在H―2的封锁口前。金属门徐徐关闭，阻碍了人鱼前行的道路。水中的生物似乎非常懊恼，他修长的鱼尾猛然朝着封锁口一甩，鳞片刮过门板发出“滋啦”刺耳声响，然而合金门纹丝不动。
这似乎触怒了人鱼。
夏天故意甩了甩双脚，在水中发出哗啦声响。当声音传递过去时，人鱼已然对着金属门再次抬起利爪。
直至他听到动静，转过头来。
纯黑眼眸触及到夏天的身影，人鱼的动作微顿，而后他漂亮的鱼尾再次甩动，灵敏地掉头离开。
这算什么？
夏天不禁好笑，他好像个生气的小孩子，还要哄的吗！
展览区灯光通明，她的视野在水中一览无遗，因而能更好地欣赏人鱼的美了。
他鱼尾上的鳞片在灯光下折射着粼粼光芒，随着动作划出一条条精美的弧线。人鱼还是很生气，与发丝无异的触须仍然呈现出墨般黑色，在水中铺散开来，在水浪中上下翻滚。
迅速游弋的人鱼动作流畅且优雅，他有力的腰肢不过是稍稍一摆，就远远地将夏天甩在了身后。
如夏天所料，为了躲开她，人鱼没有选择暴力突破，而是转头游向了右侧通道。
那边的展览厅刚好正在维修，禁止游客进入。
进入展览厅后，人鱼环视四周，见没有出口，立刻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夏天的陷阱。
他在水中转了一圈，喉咙间发出焦躁又生气的声响。
夏天在入口处停了下来。
她在水底可没人鱼灵活，要是轻易靠近，对方完全可以绕个圈子再次离开。索性夏天就守在通道入口，悬浮在水中，遥遥用手语表示：[不要生气。]
人鱼见状，不仅没受到安抚，反而愤怒地用鱼尾甩了个水花。
也就是一人一鱼离得很远，水花才不至于糊到夏天脸上。
[夏天。]
人鱼呼吸时，肋骨之间的腮不住张合，看那频率，说是气鼓鼓也不为过：[不喜欢我。]
夏天摇摇头：[我喜欢你。]
人鱼：[你喜欢人类。]
她认真想了想，而后用手语解释：[那个人类，是艾比的兄长。]
按照人类的思维，这是朋友的哥哥，也算是朋友。在西方社会，一个拥抱再常见不过。
然而看到夏天的解释后，人鱼看上去更愤怒了。
他索性放弃了用手语解释，喉咙之间发出了要攻击般的嘶吼，惊得展览区水底的鱼群四散而逃。
就算人鱼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的攻击动作，夏天也是愣了愣才回过神来――在海豚或者鲸的社群中，朋友的意义等与同伴，而没有血缘关系的同伴往往有大概率会成为伴侣。
夏天：“……”
越解释越不清楚了！
明明是很狗血的误会场景，发生在语言和习性有天壤之别的一人一鱼身上，夏天怎么就觉得这么好笑呢！
尤其是人鱼的嘶吼更像是针对无辜的爱德华，他生气到原地转圈圈。
说不明白，夏天决定用行动证明。
[我想靠近你。]她用手语表示。
人鱼终于停了下来。
清澈的纯色眼眸看向夏天，他俊朗深邃的五官中写满了愤懑。人鱼脸侧、手肘的鱼鳍狠狠炸开，飘散的触须也变成了更为鲜艳的浅蓝。
在海底世界，炸成花、还无比明亮的色彩，对敌人来说确实具有震慑力。但在夏天看来……
这流畅的线条和完美的蓝，一般画师都画不出来的！
夏天一点也不怕，她径直朝着人鱼游过来。
远远的人鱼见恐吓不成，反而愣住了。
本来还凶巴巴的人鱼眼瞧着夏天靠近，不禁瑟缩几分，嘤嘤一个转身。
人鱼掀起的水浪拍了夏天一脸，她在瞬间丢失了方向。
待到夏天找回平衡时，人鱼已游去几丈远。
暂时封闭的展览区占地面积极大，又遍布丰富的珊瑚和礁石。由于没有游客，展厅只亮着应急灯，管线远不如公共展览区。
人鱼敏捷地躲进珊瑚丛里，眨眼的功夫已不见踪影。
夏天可不敢放开了去寻找，万一他绕了个圈子偷偷跑开呢？
她在原地待了半晌，顿时有了主意。
在昏暗的环境下，她象征性地前进几米，故意穿过了生长着水草的区域。
在水中飘摇的水草长达一米，夏天停留其中，停顿几秒后，迅速挣扎起来。
这个世界的“夏天”本身就是在海边长大的孩子，她极通水性，现在还佩戴着完整的潜水设备，做出挣扎和呼救的模样简直信手拈来。
为了做个逼真一些，夏天甚至还偷偷摘下了氧气罩，吐出几个泡泡又戴了回去。
展览区内仍然一片寂静。
没有声响，没有浪花，好似人鱼完全不存在一样。
但夏天知道他在看。
装模作样一分钟后，夏天突然停止了所有动作。
她就像是在水中失去意识般向上漂浮，一秒、两秒、三秒――
闭上眼睛，夏天能清晰感受到一股水浪焦急地朝着自己靠近。
覆盖着鳞片的利爪环住了她。
人鱼牢牢将夏天拢在怀里，他甩着尾巴，冰冷的胸膛贴在她的肩侧，利爪捧着她的脸颊、握着她的腰肢，带着十足恐慌的悲鸣在水中回荡。
似歌谣，似哭声，似拼命想要将夏天的神智呼唤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