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关闭保温设备的进口,”亚伯说, “内部构造是完全封闭的,只要直接将其取下即可。”
要是人类也能这么方便就好了!
不得不承认,仿生人在这方面, 确实有着比人类更优越的便利性。
夏天将自己的双手伸进他的胸腔。
摸到食管接口,寻觅到卡扣,按下连接开关。清脆地“咔嚓”声响在安静室内响起,而后取代食管的保温设备,就这么被她拿了出来。夏天甚至不忘记再把之前摘除的食管再帮亚伯手动接回去。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保温设备,将其放置在准备好的保温箱体内。
“接下来。”
手术台上的亚伯扭过头,他微微起身――本身仿生人乖顺地躺着只是为了不妨碍夏天行动,胸口开个口子对他来说没有影响。
“就看你的了,夏天。”
这种自己的“孩子”自己接生的诡异感觉是怎么回事!
夏天面对着保温箱,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想。
根据医疗机器人的提示,她只要剖开保温设备,原初之种的模样就会出现在夏天的面前。
但关键时刻,夏天还是有些迟疑。
这样的选择,是对的吗?
C1304号星球上的智慧生物选择将其孵化,于是原初之种代代进化繁衍,衍生出来的生物最终将星球上的原住民猎杀至逃离母星。
能够在任何有机体内寄生的怪物除却没有高等智慧,几乎不存在任何缺陷。
那么,继承了人类基因的原初之种呢?
保温设备包裹着的,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一只怪物。
算了。
夏天心绪复杂,但纠结之余,她也没忘记自己可以读档。
至少她比《创世号》中的船员要好,夏天有回头的余地。至于到底是对是错,也得打开看看才知道。
她最终拿起手术刀。
保温设备被成长发育的原初之种几乎要撑爆了,寄生物只差一步就会主动破壳。夏天的刀锋不过在设备壁上轻轻一划,而后盛满她血液的设备立刻破散。
殷红血迹在保温箱内扩散开来。
本来在设备内保存得当的血液,沾到空气后开始变黑,夏天伸出手,从设备中将那个生物从设备中剥了出来。
触及到生物的模样时,夏天的心中只余震撼二字。
它……
不,她也不知道该用它,或者是其他的代称。
眼前的生物不是人,它那么小,可一想到是在短短两天内就从拇指大的胚胎成长至两个手掌大,夏天又觉得恐怖。包裹在掌心中的生物浑身覆盖着与寄生怪物一样坚硬的外骨骼,却是通体雪白,擦去血液,几乎如玉般光滑温润。
这不是人类,仅是外骨骼就与人类毫无关联,可它还拥有着人类一般的四肢与躯干。
――连那头颅都如出一辙。
血迹泅透了它的绒毛,让生物看起来狼狈不堪,可若是清洗并且吹干后,那与头发看上去也没什么两样。
同样覆盖着外骨骼的面部有着与人类相似的五官,几乎与玉雕的塑像一样。甚至可以说它比初生的婴儿更像――没有皱巴巴的脸蛋,没有猴一般扁平的头骨和过分红润的皮肤。感应到了多余的体温后,这生物睁开眼,白玉似的外骨骼之中,镶嵌着如宝石般剔透的黑色眼睛。
夏天甚至还看到它外骨骼的后背处,一对浅浅的薄膜被血液粘住了,那应该是一双透明的翅膀。
处处都像人类,处处又不是人类。
每一处细节都看的夏天心惊,可同时她又不免松了口气。
是怪物,却不是只丑陋的怪物。
她清理走保温设备的外皮,启动保温箱。与此同时,箱体的扫描设备也开始运转。
生物在箱体内,因夏天的体温离开后开始躁动不安。它的双臂挣扎了一下,直至保温箱升温,初生的生物又安顿了下来。
“正在扫描生物特征,请稍等……”
船载系统的提示音从头顶响起。
而躺在一旁的亚伯循声抬头,仿生人的系统始终与创世号的主机相连,他沉默片刻后,蓦然笑出声。
夏天:“怎么了?”
仿生人扭过头,他近乎慈爱地看向站在一旁的夏天与她身畔的保温箱。
“船载系统将扫描结果传递给了我,”他轻声说,“她已经是完全体了,会经过大概三到四次蜕皮,而后彻底成熟。”
“你用的是‘她’。”夏天敏锐地抓住重点。
“是的,她有卵巢。”
亚伯躺在手术台上,凝视着夏天的眼睛,无比珍重地出言。
“原初之种复制了你的性染色体,夏天,”他说,“你我共同孕育出的,是能够独自繁衍出一整个族群的母亲。”
《创世号》中的寄生生物就是如此。
它们拥有着虫巢意识,经由一只虫后繁衍、指挥,根据不同的需要分化成不同的工种。便利的寄生方式和高度集中的虫巢模式使得寄生生物无比凶残。
而现在――
夏天不由得低下头。
她再次朝着保温箱伸出了手。
继承了夏天基因的,是一只虫母啊。
箱体内的生物并非寄生生物那般攻击性强烈,它……或者说,她的视线始终随着夏天的手指移动,直至夏天的指尖靠近她的外骨骼。
箱体内的生物,近乎本能地抬起纤细的手臂。
她用她覆盖着外骨骼的手掌握住了夏天的指尖。
那一刻,亚伯能清晰感觉到,自己暴露在外的制冷泵加快了功率。
[情感模块发出强指令:喜悦。]
[情感模块发出强指令:激动。]
[情感模块发出强指令:悲伤。]
[情感模块发出强指令:喟叹。]
[警告:处理器温度持续升温中。]
[制冷泵功率达到100%。]
向来神态自如的仿生人,险些没能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
虫母握住夏天的手指,这般画面像极了婴儿抓住自己的母亲。
这样美丽的场景,喜悦是对的,激动是对的,可悲伤与喟叹又从何而来?
自从情感模拟程序出现BUG后,他的处理器就越发无法理解情感模块发出的指令。完全冲突矛盾的多个强指令同时出现,只让亚伯感受到了一种完全陌生的失控感。
他不能理解,也分析不出原因,得不到任何结论。
神秘的BUG阻碍了亚伯继续理解自己产生的代码数据,但有一点他无比确信。
这一幕,理应纪念。
[正在开启录像模式,请稍等……]
[录像模式已开启。]
夏天弯下腰,从保温箱内,将那紧紧攥住自己指尖的小小虫母,捧在了手心里。
【攻略目标:亚伯好奇度+1,当前好奇度:100。】
【恭喜玩家已达成???开启条件。】
什么条件?
系统突然响起的提示让夏天的动作蓦然一顿。
她掌心中的虫母安静又乖巧,除却抓住了夏天的指尖外,便只是用漆黑的眼眸循着她的视线而移动目光。
当虫母如人类婴儿般抓住她手指时,就证明这生物至少具有灵长类动物的智力了,而之后――
夏天转过头,看向手术台上的亚伯。
好奇度达到一百后,这个???开启条件让她心中猛然一跳。
她谨慎地将生物送到亚伯身边,将虫母放置在仿生人的手臂边沿。
不过是几分钟的功夫,虫母已经甩去了身上的血迹,出于寻觅温度的本能,她朝着亚伯滚烫的肌肤边沿靠拢。
是的,滚烫。
“你怎么了,”夏天拧起眉头,“是因为取出保温设备出现硬件问题了吗?”
“不。”
仿生人的神情几乎能称之为痛苦。
痛苦?
可是机械并不会感觉到痛啊。
亚伯扭过头,当意识到虫母的外骨骼紧贴他的皮肤时,仿生人勉强地笑了笑。可之后,他的喜悦与笑容就为深深的困惑与痛楚淹没。
“我不知道,夏天,”他用深蓝眼眸迷茫地看着她,“我的处理器无法处理完全相悖的情感指令,进而进入了死循环。除非我彻底关闭情感模拟程序,否则恐怕无法得到安宁。”
完全相悖的情感指令?
夏天的思维迅速动了起来。
她不由得回想起发现亚伯胸腔内硬件破解后门时的那次读档。
那次亚伯想杀了她,并且流露出同样痛苦的神态,还说出什么程序BUG之类的话……与现在的状况,何其相似。
难道那次也是情感模拟程序出现BUG了吗?
穿越之前,夏天没少看科幻片和科幻惊悚片,更是打了不知道多少涉及人工智能的游戏。她知道这类故事里,人工智能的情感模块出现问题往往都意味着什么。
而这次,系统还多了一句嘴,提示她好奇度达到一百后达成了某个东西的开启条件。
这样的话……
夏天决定赌一把。
试试看吧,就算是她推测错了,还可以重来不是吗。
于是她伸出手――双手,一手爱怜地抚向亚伯紧蹙的眉心,温柔地撩开他的碎发,一手则干脆利落地探进亚伯敞开的胸腔。
“亚伯,”她弯下腰,凑到仿生人的耳畔,“我有件事得告诉你。”
第105章 人工智能34 BUG为爱。
夏天的指尖探进仿生人敞开的胸腔。
她精准地摸到了制冷泵所在的位置, 手指略微弯曲,就在亚伯的中央处理器与制冷泵之间,寻觅到了那不过指甲盖大小、尚未开封的芯片。
好奇度已经到了一百, 他又再次言明自己的情绪模拟程序出现了问题。在这样的情况下,夏天决定赌一把。
――赌一把,之所以亚伯的好感度始终为零,正是因为服务型仿生人的底层代码禁令限制了他的程序进展。
这个逻辑很说得通,不是吗?
仿生人不可能拥有感情,因为他们的代码本身就含有层层限制。
唯独意志自由且不受束缚的头脑,才有孕育感情的可能。
“我一直在想, 天才如海因里希・费舍尔先生,一定是孤傲且自负的人,”夏天的声音在亚伯的耳畔轻轻震颤,“他明明可以将你设计成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拥有自由意志的仿生人, 又怎会容忍自己的造物因他人置喙而留下遗憾?费舍尔先生很有可能在你不知情的时候留下了后门。”
夏天将那枚细小的芯片取了出来。
“而上次为你更换设备时,播放的全息投影指引了我、从而证明了我的猜测。”
说着, 她将手掌摊开, 那枚未开封的芯片静静地躺在夏天的掌心。
“你体内多余的设备太多太繁杂、以至于海关人员都疏漏了这点,”夏天说, “底层代码难以更改, 那就利用硬件破解。”
她扬起浅浅笑容:“这是他为你留下的机会,亚伯。”
然而躺在手术台上的亚伯却骤然收敛了所有表情。
仿生人拥有远超人类的计算和推演能力,在亚伯看到芯片的瞬间就明白了一切。进而他也意识到了夏天行为中的含义――
她早就知道, 但她选择沉默。
再敏锐、再先进的扫描设备,也未曾在第一次躺到手术台上时,从夏天的心跳、呼吸乃至行为举止的细枝末节,扫描出任何异样的端倪。
早就知道, 但夏天决定不为他解除限制。
[情感模块发出强指令:惊讶。]
[情感模块发出强指令:愤怒。]
[警告:处理器温度持续升温中,制冷泵已达最大功率,请机体酌情考虑处理。]
饶是仿生人,也没能掩饰住强制令引起的懊恼。他深蓝眼眸中有冰冷的杀机一闪而过,而夏天则是刚好转过头,将一切收入眼底。
“你想杀了我吗?”她平静问。
“……”
亚伯没有回答。
夏天却并不畏惧,她继续开口:“因为我选择隐瞒,你会认定为我的行为是一种背叛。可是亚伯,我之所以没有出言,正是因为我知道你有杀死我的可能――直至原初之种孵化并且成熟。”
说着,她的视线挪到亚伯身边。
小小的、脆弱的虫母,受亚伯滚烫的体温吸引,蜷缩在“父亲”身畔。
“我才觉得,可以将信任交付给你,”夏天道,“我愿意与你繁衍后代,但前提是我得确保我能生存,这一点,你能理解吗?”
躺在手术台上的亚伯缓缓合拢眼皮。
当他闭上双目时,仿生人流露出的情绪彻底消失殆尽。
胸膛的开口和冰冷的面部,几乎是亚伯第一次给予夏天“非人”的机械感。
“你的判断是正确的,”最终亚伯打破了沉默,他再次睁开蓝色的眼睛,“你曾经向我强调过,会对自身的生存负责。这样的决定,符合你的观点。”
只是,他胸腔内制冷泵仍然在嗡嗡作响。仅仅是手腕靠在他的胸口上方,夏天都能感受到滚烫的温度。
显然亚伯这么说,可他的机体告诉夏天仿生人并没有物理意义上的“冷静”下来。
亚伯抬起手,握住了她放置着芯片的手腕。
“情感模拟程序告诉我,”亚伯说,“我理应展现出疼痛的姿态。”
事实上,仿生人也拧起了眉头。
他再次流露出近乎痛苦的神情,深深凝视着夏天的眼睛:“可我并没有任何感觉,也不会感知到疼痛。这样的模拟在当下情景没有任何必要,但我的模拟程序拒绝了中央处理器的关闭请求。”
攥着夏天手腕的力道紧了紧,却并不能算作疼痛。
“也许正是因为我没有感觉,无法真正的理解,因而导致了程序BUG。”
“也许……不是的。”
夏天翘着嘴角,摇了摇头。
她将芯片封口处的塑料薄膜撕开,崭新的金手指彻底暴露在外。
创世号已离开地球几十年,几十年来,能够为亚伯带来自由的秘密,始终保留在他自身体内。
不得不说,费舍尔先生真是用心良苦。
然而夏天可以称之为善意的行为,却换来了亚伯的困惑。
仿生人侧了侧头,他仰视着夏天。
“我不理解。”亚伯说。
“什么?”
夏天说,她知道他有杀死她的可能。
她一直都知道。
当他说出原初之种时,纤细、温柔的亚裔姑娘,就保持着沉着的姿态,用很轻很随意的声线戳破了亚伯的心思。一句“你想杀死我吗”,不得已让仿生人给出否定回答,进而被迫放弃利用人类当母体孕育原初之种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