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是她在酒楼的包厢里等陈昭喊莺莺上门。
镇子的酒楼就在鸳鸯楼对过,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门外就响起了陈昭清朗的声音。
“莺莺姑娘,这边请。”
然而紧跟而来的女声却是丝毫不客气:“陈昭, 你少给老娘装蒜。是不是你哥又打什么鬼主意了?你要真有点本事, 就别给陈晖当狗腿子,说是读书人, 读书人就干这种腌H事么?”
给陈晖当狗腿子?
门内的夏天敏锐地听出关键。
她一早就猜出来, 陈昭也不会清白――否则的话, 画皮鬼怎么会选择附在他身上。而这位“莺莺姑娘”的话,则彻底证实了夏天的推测。
根据《聊斋志异》中画皮一卷的原设定, 现在的“陈昭”, 怕是只剩下这么一层人皮了。
包厢房门“嘎吱”打开,陈昭推开门, 爽利跨进来的确实一袭玫红衣裙。
夏天抬头:“你就是莺莺姑娘?”
进门的妓子顿时停住步伐。
她……
触及到莺莺的身形, 夏天举着茶杯的手也是微妙一顿。
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姑娘。
只是, 莺莺一身艳丽到俗气的服饰,脸上点缀着厚重又劣质的妆容, 可浓重的脂粉气息也掩盖不住她的憔悴神色, 以及脸上的淤青。迎上夏天的视线后, 她原本还不屑一顾的姿态骤然消失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尖锐的敌意与机警。
莺莺戒备地看向陈昭:“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陈昭后一步跨过门槛,关上了包厢的房门。
“这位是我的长嫂,”陈昭说道, “想与莺莺姑娘聊一聊。”
“叫我三娘就好,”夏天柔声出言,“莺莺姑娘,先坐下来喝杯茶吧。”
然而对方只是讥笑出声。
她停在门口,一步也不肯靠近,乌黑的眼珠子中写满了警惕:“陈晖不在我这儿,你找人算账找错门了,去别家吧。”
呃。
行吧,这幅场面,确实像是大房兴师动众跑过来打小三的。
对于这幅场面,这位莺莺姑娘大概也是见怪不怪。她如此警惕,估计也不会与夏天好好交谈。
但没关系。
“大可放心。”
面对她的针锋相对,夏天仅是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她垂着眼眸、平静出言:“今后陈晖再也不会来找你了。”
莺莺扯着嘲讽的笑容:“哎呦,是娶了老婆,终于想起来收心了不是?”
夏天:“昨日他刚刚下葬。”
莺莺:“……”
感受到对方的沉默,夏天才缓缓抬眼,礼貌地露出微笑:“你与其他姑娘今后都能放下心来。”
夏天本以为莺莺会给出一些激烈反应的。
床下木箱里沾血的衣服,就算衣物的主人还活着,也是足够触目惊心。莺莺也是受害者之一,夏天本以为她会庆幸于陈晖的死,或者干脆泼辣一点当场大笑辱骂死得好。再不济,也是流露出伤心感慨的情绪,来展现自己曾经受过的伤害。
但是莺莺没有。
什么都没有。
沉默过后,她的神情依然无比警惕,甚至是因为摸不透夏天的来意更是呈现出几分紧张:“他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这话说的遮遮掩掩,究竟找我来干什么?”
“他不会再伤害你了,我合该与你说一声,”夏天说,“不是一件好事吗。”
“好事?”
莺莺又冷笑出声。
“我懂了,”容貌平庸的姑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只是脸上的笑容凸显出了十足的阴阳怪气,“好个性子悲悯的陈家娘子啊,瞅见自家死鬼做过的事,火气没处发、怨气没处放,一想到窑子里的姑娘家还不如你这个死了丈夫的寡妇,顿时心平气和了不是?”
“还有闲心过来秀自己的好心肠,要本姑娘跪下来感激涕零给你磕头是吧?有本事你就把这乡里乡外进过鸳鸯楼的男人全杀了,不然跟我这儿说什么废话?!”
说到最后,莺莺总算是动怒了。愤怒的表情让她涂着厚厚妆容的脸变得扭曲又丑陋。
她不是因为自己的遭遇生气,莺莺气的是夏天的言辞中表现出了同情。
这劈头盖脸的辱骂,着实来得不讲道理,可夏天也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选择找上莺莺时,夏天就做好这个准备了。
死一个陈晖,这世道还有千千万万个陈晖。每日鸳鸯楼内客人来来去去,不见得就比陈晖好到哪里。
像莺莺这种姑娘,她见惯了的,也为了生存而麻木。
因而陈晖死不死,在她眼里没有任何干系。
夏天并不气恼于她的责骂和怨气,甚至是……
她的桌下按住了自己的小臂。
莺莺这长篇大论落地时,被画皮鬼留下印记的小臂隐隐发烫。
是因为那脱口而出的怨气吗?如果是,那证明夏天也许查对了方向。
面对莺莺的诘问,夏天不卑不亢地开口:“不会让你白走一遭。你别管我为何而来,只消回答我几个问题,银两一分不会少。”
对方拒绝合作,打感情牌也没有用,那就公事公办。
她看向陈昭,后者立刻会意。
书生从怀里掏出几枚碎银,对于一名妓子而言,这可不是小数目。
莺莺见到钱,警惕神情骤然烟消云散。她看了看陈昭,又看了看平静的夏天,踯躅不过瞬间,到底是接过了碎银,径自坐到了夏天对面。
“问吧。”莺莺自顾自为自己倒茶。
“陈晖平日到鸳鸯楼的次数多么?”夏天问。
“这你问他不就知道了,”莺莺横了一眼陈昭,嘲笑道,“有段时间,那死人恨不得夜夜留宿呢。也不知道陈家这儿子是怎么教的,当兄长的荒唐糊涂,家中老二却是自诩清白君子。这小子今日上门,我还当他转性了,平时跟他兄长过来瞧都不敢瞧我们一眼,怎么今日如此主动……到头来,主动的还不是他。”
有钱配合就行,莺莺这番话说的,把平日陈家兄弟的相处模式也说了个大概。
估计陈晖没少拉陈昭到鸳鸯楼,被画皮鬼附身之前,陈昭就算没伤害过她们,也至少是名旁观者。
“你说有段时间,他近日没去过?”
“没怎么来。”
莺莺如实回答:“有些时日了。”
“那……他伤过你们,”夏天斟酌了一下措辞,“有没有……出过事的?”
“陈娘子,你这话说的委婉,我就听不懂了。”莺莺挑了挑眉梢,故作糊涂。
夏天也不介意她刁难,阖了阖眼,直接了当:“死过人吗?”
莺莺又是笑。
这次,她的笑意中不含讥讽。
恍然间夏天几乎以为莺莺的神情柔和了下来,妓子含笑看着她,好似明白了夏天在追查什么。
“我不知道啊,”莺莺拢了拢自己的发髻,“陈晖那德行,不来鸳鸯楼,八成是有街头单干的流莺遭殃。你若想追查他为何而死,去镇子外的坟坑看看去呗。”
“坟坑?”夏天有些意外。
“三娘子,”莺莺说,“你不会觉得,死了的这些个,陈家会好生帮忙下葬吧?”
妓子轻飘飘的话语落地,夏天只觉得小臂处的印记烫得生疼。
她不由自主看向陈昭。
俊俏的书生站在门边,他双手抄进宽袍里,桃花眼微微弯着,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我知道了,”夏天最终打破沉默,“多谢你回答我,我想问的就是这些。二郎,送莺莺姑娘离开吧。”
“用不着。”
莺莺压根不想在此多呆,她一听能拿钱走人,即刻拎起衣角起身。
“这么近的路,我自己能走。”
说完,妓子头也不回离开。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门扉之后,包厢内重归寂静,抄手旁观的陈昭才慢吞吞开口:“二郎不明白。”
夏天:“什么?”
“她如此看轻你、责骂你,嫂嫂都不生气的么?”陈昭问。
“……我虽是被父亲出卖给陈家的,但也比她幸运,”夏天心平气和道,“若有选择,哪家姑娘愿意沦落风尘?”
和一只古代恶鬼没法讲什么结构性压迫,夏天只能用当下能理解的方式解释:“她也是命苦,没必要为难。”
【攻略目标:画皮鬼怨念值―1,当前怨念值:99。】
夏天:?!
她还以为满值的数值是不会再变化的来着!
没想到开局突破满值、已经对好几个人痛下杀手的恶鬼,竟然还能被她没甚分量的一句话而说到减少怨念。
哪怕是区区一点,也出乎了夏天意料。
而且这也意味着……
画皮鬼的怨念与受过伤害的姑娘们相关,他确实是为她们而来。
但为什么?
他究竟是怎么形成的?
是因为喜欢过的姑娘沦落风尘吗,若是如此,也不至于有这么强烈的憎恨吧。想想陈晖,想想镇上所有光顾过鸳鸯楼的男人,夏天可不觉得他们有这么强的同理心。
若恶鬼本身就是受害者,或者死在陈晖手下的受害者倒是说得通,可那就不该是个男鬼了――系统可是说过攻略目标都是异性恋来着。
夏天在心中打了个问号。
不过,不管他为何而来,总归是找对了方向。
“走吧。”
她若无其事地收敛视线:“问也问完了,我也该回去继续收拾夫君的遗物了。”
桌上的茶水凉了,酒楼也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必要。夏天也翩翩起身,走到门前。
然而就在她抬手触及门扉的瞬间,身后的陈昭蓦然出手。
他一把将半开的房门又按了回去,夏天吃了一惊,她本能向后退半步,这区区半步,就叫她的后背撞进了陈昭的怀里。
陈昭顺水推舟,另一只手环过夏天纤细的腰肢。
书生生得瘦削,个子却不矮。他牢牢抱住夏天,而后弯下腰,撒娇般将脸颊埋进夏天的颈窝。
那感觉就像是一大块冰塞进了脖子里,冷得夏天一个哆嗦。她想也不想,转身试图甩开陈昭:“陈昭,你干什么?!”
“不要去。”陈昭的声音在夏天的肌肤上震颤。
“什么?”
“坟坑,别去。”
画皮鬼平静地说:“你想看什么,我替你去看。那地方不是你该去的。”
夏天:“……”
你话都这么说了,摆明了坟坑是有线索的好吧!
“答应我,嫂嫂,”陈昭冰冷的皮肤与她亲昵厮磨,“你别过去,若是答应我,我就――”
后面的话没能说完。
夏天倒是也想听听画皮鬼想做出什么让步来阻止她调查,然而陈昭呢喃的声调,悉数为包厢外爆发出的争吵辱骂淹没。
“没**的东西,放开老娘,真是****!”
一连串污言秽语,分明是莺莺的声音。
紧接着跟着辱骂而来的,是男人的调笑:“哎呦,*子也端起架子来了,平日爷没给够你钱不是?”
对面就是鸳鸯楼,酒客认出莺莺也是正常。但现在……
夏天分明听到身后的陈昭冷笑了一声。
第113章 画皮鬼07 帮嫂嫂出气,不好吗?……
此事本与夏天无关。
鸳鸯楼的姑娘, 必然是平日没少碰见此事,莺莺本人大概也是早就麻木了。可是当夏天与陈昭走出包厢时,刚好听到“啪”的一声清脆声响。
只见酒楼大厅一名流氓, 上去就是一巴掌,又准又狠地打中莺莺脸颊。
这一耳光毫不留力道,直接将莺莺打到了地上。
“给脸不要脸的*子,”流氓啐了一口, “爷还得把你当大小姐供着不成?窑子里的东西也配在这里甩脸色?!”
夏天:“……”
她看到情况, 蓦然攥紧长袖中的手。
酒楼里安静了瞬间门, 却没有一人上前。
连店小二都选择沉默, 不去主动招惹是非。
这种事情, 哪怕是在现代社会都见怪不怪, 更遑论是在古代,而莺莺又是“特殊工作者”。
没人在乎, 没人注意, 也自然不会有人伸以援手。
就算是报官,施暴者也不会得到惩罚, 甚至连莺莺本人可能都会嫌麻烦。
如同现在, 被扇了一巴掌后,莺莺的一侧脸颊迅速红肿起来, 本就平庸的面孔凸显出几分狼狈与丑陋。可她没有继续辱骂或者挣扎, 挨了打的莺莺犹如被人关闭电源的机器, 不再大声、不再凶恶, 只是收敛表情沉默地站了起来。
但打人的流氓依旧不肯放过她。
“爷问你话呢!”
流氓一个健步冲上前,恶狠狠地抓住了莺莺的头发,他的脸上带着可恶又下流的笑容:“你接还是不接?”
莺莺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不接,滚蛋!”
流氓又是一巴掌。
他再次把莺莺打翻在地, 抬腿一脚踢到了她的小腹上。
“***子,你接不接?!”
夏天阖了阖眼,深吸一口气。
也许这在古代见怪不怪,但夏天自诩从法治社会来的现代人,她忍不了!这么打下去不死也会落下残疾,夏天实在是做不到袖手旁观。
“――郎君,手下留情吧。”
在陈昭带着几分意外的神情中,夏天拎起衣袂,迈开步子。
她从二楼走到大堂,在距离流氓几步开外的位置站定。
“天地有灵,善恶有报,做出的事情有老天爷看着呢,不给人留后路,日后自己也会有业报上身,”她平静地开口,“留一手,对自己也好。”
“你他妈哪里来――哎呦,这是哪家大娘子?”
流氓听到有人劝架,本还不耐烦,但转头瞧见夏天的模样,骤然变了态度。
一身丧服的俊俏寡妇,柔柔弱弱地出言劝阻,倒是让流氓转移了目标。
他脸上挂着淫邪笑容上前,还撸起袖子:“舍不得看爷欺负人,那你替她?”
夏天倒是不怕的。
这光天化日之下,陈家又是乡里乡外有名的富户,陈晖寡妇的名头足以为夏天提供庇护了。
于是她不卑不亢道:“我夫君新丧,如此出言,不怕招惹麻烦上身么?”
流氓朝着夏天脸颊伸出手的手蓦然停下。
这个时代的人或多或少都迷信,就算不信鬼神,听到这番话也要迟疑几分。流氓确实不想再动手动脚了,但当着酒楼这么多人的面,这么简单收手,他又放不下脸面。
男人上下打量夏天一番,见她虽然穿着丧服,但头发油亮、首饰昂贵,一见就出身富贵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