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映照在他苍白的面孔上，昏黄色彩竟叫他看上去比白日更像个活人。“陈昭”将双手揣进宽袖子里，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盯着半透明的怨灵。
“她打死了你，是吗。”恶鬼问。
“是，是夫人指使。”
秀娘勉强整理好情绪，幽幽出言：“我死时想，就算是做鬼，我也不会放过陈家。可、可没想到，我回到陈家，却、却被这锁魂阵困了这么久。”
“回到陈家。”
恶鬼冷笑出声，他虽在笑，但面上尽显嘲讽之色：“回到陈家，你是打算做什么，杀了陈家人吗？”
秀娘愣了愣：“我，我不知道。”
别说是画皮鬼，连夏天也觉得秀娘做不出来。
尽管她是只怨灵，可看这幅状态……夏天只能感觉到怨，却感觉不到恨。
那恨，又到哪里去了呢。
“别责问她。”
见秀娘又要因恶鬼的讥讽哭泣，夏天摇了摇头：“人都死了二十年，生前受人摆布，她也没伤害过什么，死后又哪里懂得如何伤人？”
要有那挖人心肝的阴狠恶毒，秀娘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画皮鬼闻言，不甘心地撇了撇嘴。
他凑到夏天身畔，也不顾秀娘还在看着，孩子气地要去牵夏天的手。冰冷的指尖触及到夏天的掌心，冻得她一个哆嗦，想也不想就要躲开。
然而恶鬼并不善罢甘休，夏天躲开，他就继续凑上去，如此两三回，死乞白赖地非要抓住她的手不可。
无效拒绝好几次，夏天选择放弃，任由他牵住了。
“陈昭”这才展开笑颜，好像刚才的审视与嘲讽全然不存在一样，笑嘻嘻地让步：“那就听三娘的。”
一切悉数落在秀娘的怨灵眼里。
她漂浮在空中，怔怔看着眼前的人鬼，不由得感叹：“他真心倾慕你，娘子，我好生羡慕。”
夏天：“……这可是只恶鬼，比你还恶。”
要不是有人鱼的庇护，早在穿越过来第一晚她就死了！
然而夏天的反驳，却只回来秀娘的悲凉垂眸。
怨灵的声线在空旷漆黑的后院盘旋上升：“是人害我至此，若是真心，那鬼又何妨？”
夏天：“……”
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秀娘一辈子的三个男人，陈员外把她视作随便买卖的玩物，仇老三是个混不上饭吃的赌徒，生下来一个儿子，没过多久就被迫母子分离不说、陈晖还是个畜生。
活人尚且如此，相比之下，画皮鬼倒真得像个不知善恶的孩子。
“是啊，”夏天不由得感叹，“若是真心，鬼也无妨。”
【攻略目标：画皮鬼好感度＋5，当前好感度95。】
秀娘还没说话的呢，系统提示落地后，画皮鬼的双眼骤然一亮。
他惊喜地看向夏天，从袖子中抽出手，摸了摸发冠，又拍了拍一角，一副纯情书生不知手脚该放到哪里的模样：“三娘当真这么想？！”
夏天：“…………”
你这好感度长得也太容易了吧！
只要不阻碍他“复仇”，合着给点好颜色就能轻易通关是吗！
但要说通关主线――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秀娘轻轻道，“夫人迟早会知道的，娘子你又是陈家人，到时候又该如何呢？”
意思就是问，夏天不逃，是要帮恶鬼杀死陈家人吗？
她已经拆解了锁魂阵，没有了符咒、没有了镇压的秀娘，哪怕是赵天师，恐怕也不能阻拦恶鬼动手了。
夏天没有立刻回答。
衣袖之下，她的双手紧了紧，但到底是放开了。
“我不觉得，”夏天语气变得非常沉重，“有资格参与此事。”
“娘子是指？”眼前的怨灵并没有听懂。
她当然不会听懂。哪怕是怨灵、是恶鬼，也无从得知夏天是穿越过来的。
系统安排她来到这个世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攻略画皮鬼。他的好感度到达一百后，夏天拿到结局就会离开。
对这些个世界的人和事而言，不论停留多久，夏天始终认为自己是名过客。
前几个世界还好，不管是现代还是未来社会，至少都与夏天的认知与三观接近。
而在这个世界……
陈家的恩怨，镇子的血案，还有无数受害者的挣扎呐喊，这已经不是夏天能够介入的了。
她自诩一名现代过客，没有任何资格去评价封建社会的血仇憎恨。
不管画皮鬼具体从哪里来，至少有一点夏天可以确认：他从镇子上的恩怨中产生，也是在为那乱坟坑里的死人复仇。
夏天做不到出手阻拦。
“赵天师……还以为纠缠陈家的恶鬼就是你，”于是她阖了阖眼，避开了这个话题，“打算中元节待‘你’动手时，将你彻底消除。这是个好机会，我会把锁魂阵假装恢复原样，你不要声张，好吗？”
要报仇，这个害了秀娘二十年的道士也跑不了。
秀娘的视线则转向画皮鬼。
俊俏的书生无所谓道：“不过是晚两天动手，我听三娘的。”
听到他允诺，秀娘才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还有，”夏天又问，“若他能得手，你会放下冤情吗？”
她接下了秀娘的支线任务，可毁掉锁魂阵后，系统并没有通知夏天任务完成。
也对，纵然放秀娘自由，她依旧是只冤魂。只有真正释怀后，到阴曹地府转世投胎，才算作真正意义上的“拯救”吧。
然而夏天的问题，却并没有得来回答。
秀娘仿佛又被触及到伤心处，她抽泣一声，用衣袖掩面。
“我也，我也不知道，”冤魂哽咽道，“死都死了，陈家殒命，难道，难道我还能活过来不成？”
陈家的人命，也换不来她大好的青春年岁啊。
秀娘没有强求夏天，也没有展露出愤怒，她只是捂着脸，身形逐渐淡去。
几声啜泣回荡在后院内，最终消失不见。
就好像她从未存在过。
夏天喊了秀娘几声，没得到回应，也只能摇了摇头，将锁魂阵重新填土、又找来黄纸麻绳象征性地绕好。
锁上后院的门锁，一切都像是从未发生过。
回到卧房，天已快亮。
白日一切如常，唯独刘婆突然得了“疾病”，不得已被送去看郎中。半日过后，医馆派人过来带信，说得的是痢疾，暂时无法回府了。
转到入夜，画皮鬼准时到来。
夏天刚刚遣走小桃，木门的合页发出“吱呀”声响，门扉合拢之后，身后一双冰冷的手臂便环住了她的腰肢。
她只觉得周身一轻，恶鬼就将夏天横抱起来。
“你吓我一跳！”夏天责怪道。
而披着人皮的鬼却只是将夏天轻柔地放到床榻上，而后俯身。
夜色之中，那双桃花眼近在咫尺，乌黑的瞳孔凝视着夏天的面庞。
“若是真心，鬼也无妨。”
画皮鬼一字一顿，用薄唇吐出夏天昨夜说过的话，他扬起清浅笑意：“三娘说的可当真？”
第124章 画皮鬼18 “我不愿意。”
门扉合拢， 窗子却敞着。
夜风吹拂帷幔，帐子在床榻上方摇摇晃晃。属于“陈昭”的面庞近在咫尺，他白皙俊秀的脸上含着淡淡笑意， 正耐心等待夏天的回答。
当真吗？
自然是真的。
夏天仰躺在被褥之间， 刚想出言， 只是双唇打开，恶鬼冰冷的唇瓣就覆盖上来。
他总是这么会找机会。
犹如顽劣的孩童， 也像是急于讨好情人的少年人，与死人无异的舌入侵口腔仿佛冰块， 冷的夏天不住战栗。
画皮鬼贪婪又迫切地向夏天索求，像是在索求温度，也像是在索求爱意。他环住夏天的腰际， 带着寒意的身躯靠拢贴紧，修长的指尖划过她衣衫的布料，勾住素白的衣带。
吻与吻指尖，夏天趁机开口：“秀娘的事， 可让你想起什么来了？”
调查值猛然增加到95，夏天不相信他毫无想法。
然而披着人皮的鬼却是很不满意地撇了撇嘴，他稍稍拉开距离，拖长尾音，像是抱怨道：“这个时候，三娘还要提及别人？”
“秀娘可是女人。”夏天说。
“不行，”恶鬼耍脾气了，他牢牢抓着夏天，一个又一个冰冷地吻落在她的肌肤与唇瓣上，“谁都不行。”
勾着衣带的手指略略发力，宽松的布料旋即散开。画皮鬼俯下身， 与夏天的额头相抵，俊俏书生纤长浓密的睫毛恨不得要扫过夏天不住打颤的皮肤。
“只有你我。”他呢喃道。
夏天抬起眼。
昏暗的室内，摇曳烛光拉长她的影子，投射到墙壁上，随着柔弱的火影影绰绰。
离得这么近、寒冷又是如此明晰。
可那墙壁上只有夏天一人的影子。
她看向“陈昭”的眼眸，哪怕视线再晦涩，夏天也能清晰看到他的瞳孔早已扩散。死人的眼睛是没有光的，那就如同两孔枯井黑洞，恨不得要将一切生机都吸进去。
紧接着，恶鬼继续吻了过来。
他的吻很冷，却也很轻。如同对待世间最为珍贵的宝物，一寸一寸，用唇瓣丈量体会。她的皮肤猛然接受侵骨寒冷，夏天一个激灵。
夏天又不傻，夏天当然明白恶鬼口中的“只有你我”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
夏天抬起手，抚向书生的发髻，她用柔软的指尖摩挲着他冷冰冰的后颈，声线在寂静的室内飘摇空灵：“你为何想这么做？”
恶鬼停了下来。
他用双臂撑起身体，昂头触及夏天的视线。
“你可心甘情愿……”夏天尝试着委婉出言：“可是想起了什么，所以想要去做？”
漂亮的人皮歪了歪头。
有海神的加护在，若不是夏天愿意，画皮鬼不能强迫她做任何事。
“既然三娘坚持，”恶鬼不情不愿出言，“秀娘一开口，我确是想起些事情来了。”
果然是这样。
这调查值不可能平白无故涨20吧！
“我见秀娘，很是熟悉，”恶鬼说，“可二郎从不认识她。”
“是因为乱坟坑？”夏天试探性地问。
鬼点了点头。
“她说她死后，也被丢在了坟坑里，”恶鬼复述道，“二郎还是第一次碰见，同自己一道出来的怨灵呢。可秀娘只是怨，并不恨。”
“……你却在恨。”
“三娘说什么？”
画皮鬼茫然的姿态，只换来夏天抚摸他脸颊的掌心。
温热的手掌与他冰冷的面庞相贴，沉默蔓延开来，直至夏天用自己属于人类的体温，一点一点，将他的冰冷驱散开来。
连尸体都是能被焐热的。
那些加害者的心却不能。
恶鬼并没有明白夏天的话，可夏天却大概明白了他从哪里来。
“没有记忆，没有过往，想不起前尘往事，”她阖了阖眼，清淡的声音在一人一鬼之间扩散，“满腔愤怒、执念与憎恨，只想着为她们复仇杀人，却记不起为何要这么做。”
也许，从来就没有什么记忆呢？
夏天去过乱坟坑，她亲眼见过那比地狱还恐怖的场景。
蛆虫、蚊蝇，以及许许多多数也数不清的尸骨与人命，一个烂如泥的地界，容纳了多少女人的恨与怨。
但同样被丢到坑里的秀娘却是不恨的。
她的容貌也与画皮鬼不同，秀娘还有着生前的模样与仪态，而画皮鬼则完全不同。
他就像是乱坟坑中的一滩污泥，脱下人皮，肮脏、恶臭，哪怕是叫雨水冲刷走污渍也是彻底漆黑，没有任何人类应有的模样。
如此，他真的有“生前”，真的有为人的时刻吗。
“恨。”
夏天用指尖点了点恶鬼的胸口：“在这里。”
那双看向她的桃花眼微微眯了眯。
【攻略目标：画皮鬼调查值＋，4，当前调查值：99。】
“原来，”他低语，“三娘是这个意思。”
所有受害者的恨，秀娘的，还有在陈晖受伤死去的、受伤的，乃至鸳鸯楼的莺莺直接说出了乱坟坑的存在，大抵也是去过见过的。
坟坑里的死者，仇恨随着尸首停留在原地，凝聚成恶鬼，岂不顺理成章？
因而他没有记忆，因而也没有人类应有的模样，甚至是爱恨善恶都要比人来的简单明晰。
“一切因秀娘而起，二十年前，她的怨恨形成了你，”夏天继续说下去，“一点一点积累下来，这么多尸首的恨，都指向了陈家。”
第一名是秀娘，她的怨灵被镇在陈家后宅。
之后十几年相安无事，直至陈晖的恶性再次将沉睡的恶灵自乱坟坑中惊醒。
画皮鬼的本体似雾似泥，那副模样，压根不能做出性别区分。夏天想……他现在是男人，仅仅是因为披着一张男人的皮。
这样的恶鬼，头顶却明晃晃顶着好感度：95的数值条。
夏天只觉得悲凉又好笑。
她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而后手腕翻转，略一发力，将身畔卷起的被单扬了起来。
顷刻之间，薄被几乎与那帷幔一同在半空飞扬，掀起小小波浪，而后将人鬼的身躯悉数覆盖其中。
被面遮住了光，夏天看不到他，却坚持着朝着恶鬼的方向扬起双手。
她用双臂圈住了书生的臂膀，夏天稍稍起身，发髻散落，乌黑的长发淹没住她的吻。
就像是在亲吻一块冰。
不仅仅是冷，也是在夏天第一次展示出主动后，画皮鬼惊讶地愣在了原地。
但随即，她扬起笑容。
“不行。”
拒绝出声，亦带着几分温柔：“你想同我欢好，我不乐意。”
“为什么？！”
画皮鬼猛然回神，哪怕是黑暗之中，夏天也能听出他的意外与失望：“三娘还是不愿，可我――”
后面的话，叫夏天温柔抚摸着他脸颊的动作打断。
温暖的指尖稍稍一转，便点在恶鬼的唇间，拦住了他的言语。
“你会这些，我知道的。”
其实恶鬼很懂。
偷吻、亲昵，非常熟练。他就像是患有皮肤饥渴症般，一旦有机会就恨不得要粘在夏天的身上，想来画皮鬼也是懂得如何取悦夏天。
“你钦慕我，是因为我帮助你。”
好感度高达95后，恶鬼才选择用这种方式表达爱意。而他喜欢她，仅仅是因为她选择帮助他。
看到他的恨，站在他的一侧支持他、协助他复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