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雨峰脸色讪讪:“薛姑娘……”
“是薛将军。”马雨峰的话被穆云起打断,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穆云起是在纠正他对薛温酒的称呼。没等他说什么,穆云起继续道:“薛将军是我麾下非常重要、不可或缺的一员。”
穆云起是个聪明人,单从薛温酒一句话里,他就猜到两人间发生了什么。
他看了马雨峰一眼,眉心微皱,他不喜欢任何人这样轻视薛温酒。
她是他好不容易才从江湖中请过来的,为了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
她放着好好的侠女不当,放弃了那片自由自在的江湖,陪他戍守边关,帮他训练弓手。
她不应该受到这样的猜疑。
第4章 第 4 章
马雨峰仗着首辅亲戚的身份,自认为可以在栎城大部分人面前摆谱。
但这些人里显然不包括穆云起。
这个人官职比他高,家世比他好。就算不提这些外在的东西,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穆云起,那一身威势,便已有些让他腿软。
他当即认怂改口:“薛将军。”
薛温酒点点头,并没有与他计较,转身离开。
穆云起却蓦然觉得心下有些烦躁,但他没有意识到,这种烦躁感从何而来。
他想起了和薛温酒的初遇。
当初他因公务路过骆州,那时似乎是因为江湖中某件宝物被盗,骆州聚集了不少江湖人士。
某天晚上,穆云起坐在客栈的房间里,观赏着窗外的月色。
他注意到街对面一座酒楼的屋顶上有一名女子,正躺在屋顶上拿着酒坛喝酒,月光淡淡洒在她的身上。
从这个角度,他看不到女子的容貌模样。但他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自由洒脱的味道。
这便是江湖中人吗?
穆云起颇有些愉快地欣赏了一会儿那女子喝酒的模样,一时间心下起了点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欣羡——穆家的小公子,出生起便是人上人,他甚至不甚明了羡慕到底是什么滋味。
年少时,他也曾向往江湖,他也曾有饮酒折花,仗剑天涯的江湖梦。
但他从很久之前便清楚地知道,以他的出身,他的未来规划之内不能有做江湖人这个选项。他的将来,只能出堂入仕,成为为穆家增添筹码的一份子。他选择的自由,大概仅限于能选择做文官还是武官,做京官还是外放。
那场江湖梦早被他忘在脑后,却在看见这饮酒的女子时蓦然忆了起来。
大概是饮尽了那坛酒,女子纵身从几层高的屋顶跳了下去,穆云起惊了一惊,第一反应便是要去救人。随即,他意识到,她只是用轻功飞掠而出。
那一跃兔起鹘落般,伴随着翩跹的衣摆,转瞬间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好轻功,穆云起心里暗赞一句。
女子下落的一瞬,他看到了她的脸,月光下,她美得如梦似幻,穆云起一时险些以为这是自己的梦境,梦里一位仙子翩
若惊鸿,仿佛一阵清风般从他眼前掠过。
如果是梦,那一定是一场美梦。
那一瞬间的惊艳,烙印在他心口。
他含着一点笑意看着那女子远去的方向,偶然遇到的陌生人,却让他难得瞥到了自由的味道。
全程,他都没有试图出声搭讪,他不想惊扰她,只抱着纯然欣赏的心情,就当是欣赏了一场美景。
她短暂地出现,在他心中烙下一抹惊鸿影。
此后,两人便仍然互不相干地各自去走他们截然不同的人生路。
他并没有想到,他们的人生此后还会出现交集。
——
城楼上,独留李公公和马雨峰二人尴尬对视。
“也许,是我猜错了。”马雨峰艰难地承认。薛温酒在军中的地位,显然与她这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脱不了关系,而不是单纯源于穆云起的宠爱。
李公公点点头,回想起从入军营起,他们问起士兵「薛姑娘」时,士兵却都坚持称她「薛将军」,这种尊敬显然不可能仅仅出于她是上峰的宠姬。他们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但这似乎并不能证明她与穆云起没有干系:“刚刚穆将军的表现,已经证明了他很重视薛温酒。”
马雨峰以己度人:“她长成那副样子,朝夕相处之下,穆云起怎么可能一点心思都不动?”
李公公点头,饶是对女色没有丝毫兴趣的他,都承认初见时被薛温酒惊艳了一瞬。这种对美的欣赏,倒是与女色无关。
但穆云起是个正常的男人,但凡他的审美观和正常人没有巨大的差异,他就不太可能对那张脸无动于衷。
想想看,一个绝色美人,天天在你眼前晃悠,她还是你的下属,出身不高,任你唾手可得。
马雨峰以己度人,觉得穆云起就算不动心,也该动欲,这两人必然有一腿。
而李公公难得完全认同他的意见。
——
本朝开国之初,曾有一位驻守边关的大将军在边关拥兵自重,做了十几年的土皇帝,直至最后起兵谋反。
他的谋反很快被平息,但这件事所带来的教训却足以让帝王警醒。他留下旨意,本朝以后的戍边大将,在同一州府任期不得超过五年。
而今年,就是穆云起在栎城任职的第五年。
他年少时赴边关,当年空降栎城时,还有不少将士们不太服气这个出身世家大族的小少爷。然而五年后的今天,军中所有人都对他尊敬有加。
栎城自然比不了京城繁盛,军中的生活,比起京中高床软枕的日子自然显得清苦。
但比起在京中,为穆家家主的野心添砖加瓦,他更愿意戍守边关,做一些真正有用的事。
他本打算,在五年之期结束后,申请调任,到另一座城市驻守。
但穆家家主此前寄来的信,仿佛是一个信号,不止是告知他赐婚之事,也是在暗示他,该回京了。
他当年去不了江湖,今朝也留不得边关。
——
薛温酒私下翻阅了些话本,很是学习了一番讲情话的技巧。送走李公公和马雨峰一行人时,二人似乎已经对她和穆云起的情人关系深信不疑。
“怎么样?”她看向穆云起,眼睛亮闪闪的似是在邀功,“我做得还不错吧?”
“是啊,你做得很不错,”穆云起眼含笑意,“不过比起小心肝儿这种称呼,我还是更喜欢你直接叫我的名字。”
薛温酒摊手:“好吧,其实我也觉得心肝宝贝小甜甜什么的太过了,我一辈子的羞耻心都消耗在你这儿了。”
穆云起被她逗笑了。
薛温酒毫不优雅地冲他翻了个白眼:“我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希望李公公回京禀报后,陛下会如你所愿打消赐婚的主意。”
穆云起望向京城的方向,眼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但愿如此。”
第5章 第 5 章
随着李公公一行人回到京城,又过了大半个月,一道赐婚的圣旨到了栎城。
在恭贺声中,穆云起跪谢隆恩,礼仪完美,笑容的弧度也恰到好处,还记得给传旨的小太监封了一个大红包。
传旨的太监带着队伍满意离去,穆云起站起身,却忽然觉得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捧着圣旨,呆立半晌,然后,回身,看到了薛温酒。
对上他视线的一瞬间,她微微叹了口气:“我猜,这件事,大概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
穆云起微微闭目,想起伯父寄来的信——伯父似乎对与温家结亲一事势在必得,他果然不会任由这桩婚事被破坏。
其实也算早有预料,他的整个人生都是被提前安排好的。但穆云起还是忍不住想反抗上那么一回。
请薛温酒帮忙假扮红颜知己,算是他难得的一次叛逆。
穆云起苦笑,他当然可以继续抗争,他可以抗旨不遵,可以干脆扔下一堆烂摊子不管,去做他纵情天涯的江湖梦。然后,让穆家去为他平息抗旨的后果。
但人生在世,总有些责任要背负。
从幼时起,在他展露出一定天赋后。身为家主的大伯便一直着力培养他,在他身上投入的资源甚至比大伯的两个亲生子都要多。
他生于穆家,享受着穆家的荣华长大。那便不能任性地为了一己之私背弃家族。
——京城
李公公今日不当值,他一个人坐在房间内,在数银子,这是他闲时最大的爱好。
而最近,他的家当又增加了极为丰厚的一笔。
想到栎城之行,他露出一个笑容,单单一个马雨峰的贿赂,远不值得他为此欺君。但若加上穆家家主的银子和人情呢?
马雨峰还以为是自己的银子打动了李公公,那就让他继续这般认为好了。
只要他与马雨峰统一口径,谁能发现不对呢?
如今圣旨已下,聪明人为了顺利迎娶郡主,自然会把所谓的红颜知己藏得好好的。
荣华郡主,那可是温家的女儿,娶了她,穆家便能更进一步。
穆云起当然是个聪明人,李公公最喜欢聪明人。
或许,更狠心一点的人,会亲手处理掉那所谓的红颜知己。
马雨峰那些把薛温酒抬进去做妾以便恶心恶心荣华郡主的想法,李公公并不知情。否则他定然会觉得马雨峰是个蠢货。
对于这种传承几百年的世家手里的能量,马雨峰还是并不真正了解。但就算想办法攀上了温学士这位远亲,他也并不属于这个圈子。
温家的女儿,哪里是那么好欺负的?怎可能容许夫君在婚后不久便迎个爱妾进门?她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只要有了这个念头,就可以让薛温酒这种在京中毫无根基的小人物彻底从世上消失。
别看薛温酒有个从五品将军的头衔。于温家而言,她就是一只能够随手碾死的蚂蚁。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李公公不知道马雨峰有这个想法,他也一直觉得此人是个蠢货。
李公公用指尖抚摸着那几张崭新的大额银票。仿佛还能嗅到银票上油墨的气味,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
“这……穆将军要娶郡主,那薛将军怎么办?”
“是啊,前阵子还听薛将军心肝宝贝儿的叫着,才过了多久啊,穆将军就要另娶了?”
“这也不能怪穆将军,圣意难违嘛。”
“那薛将军怎么办?难道要她做小?”
众将士陷入一阵沉默。
直到一位老将忍不住开口:“是你们不懂,以穆将军的出身,他和薛将军本就不可能,他将来定然是要娶京里那些贵人家的女孩儿的。”
“那穆将军……这不是故意骗人感情吗?”
“……”
“别胡说,穆将军不是这样的人。”
众人又沉默了片刻,有人忍不住问道:“荣华郡主,是什么样的人?”
“听说是个很好看的大美人。”
“能比薛将军好看?”立刻有人提出质疑。
“这……估计是不能的吧,我这辈子好像就没见过比薛将军好看的女子。”
“还有呢?你们就知道好看这一点?”
“还有,听说身体不太好,京里的冬日太冷,她常常要出京养病。”
“病美人吗?”有个年轻人咬了咬唇,“这样柔柔弱弱的女人真的适合征战沙场的穆将军吗?”
“高高在上的千金大小姐能受得了边关的苦吗?她能陪穆将军一同驻守边疆吗?怕不是要穆将军迁就她调职京城……”
“京城那种气候她都嫌冷,更别提咱们栎城的苦寒了。”
“薛将军陪穆将军一同戍守边关,保家卫国,最后却要输给一个什么都没做过,只是占了个好出身的女人吗?”
人的心都是偏的,比起一个远在京城高高在上的千金贵女,这些将士们自然更偏心与他们朝夕相处的薛温酒。
“那可不是普通的好出身,本朝温世一族出过不止一位皇后、太后。”
众人陷入片刻沉默,有人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吴偏将,你不是从京城来的吗?你见过那位荣华郡主吗?”
姓吴的中年偏将闻言摇头苦笑:“郡主什么身份?哪是我们这些人随随便便见得到的?”
“但你在京城待过那么多年,总听说过点什么的吧?”
“这个……柳贵妃的事你们都听说过的,说她脾气差架子大的主要就是因为这事。再加上温家几百年积攒下的家底,对家里的女儿难免要娇养些,”吴偏将想了想,“其实她常年不在京里,真正为人如何,京里的人也不大了解,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温大学士还有个庶女,听说平日在京城里就挺霸道,普通官宦人家的嫡女都不敢得罪她的,大家难免觉得,庶女都这样骄横,那嫡女……”
他没有说下去,但大家都懂他的意思。
“对了,说到这个,前段时间来过栎城的马钦差你们还记得吧?”
“记得啊,拿鼻孔看人的那位嘛。”
“那就是荣华郡主的表哥,听说还不是亲表哥,只是他祖父那辈娶过温家一个庶女。就这样,借着温家的势,他都能鼻孔朝天,你们倒是可以借此想象一下温家真正的掌上明珠的做派了。”
众人一阵唏嘘。“唉……”
“薛将军人那么好……”
“是啊,之前家母的病栎城没有大夫能治,还是薛将军特意帮我延请名医。”
“人再好有什么用?”有人愤愤道,“还不是要输给那高高在上的娇小姐?”
“我真替薛将军不值,她在边关陪穆将军吃苦的时候,她为了救穆将军而负伤的时
候,她在沙场上拿命来拼的时候,荣华郡主在哪儿?在闺房里绣花?在逛园子看戏?在忙着摆谱忙着享受周围人的奉承?”
“听说荣华郡主近年大部分时候都在云贵那边调养身体,听说那里有个地方四季如春,一年到头都是鲜花盛开,可不是咱们一到冬日就苦寒的栎城比得了的,”又有人说道,“薛将军刚来那年,有一次冬日出战,她为了射箭的准头,没法带马皮捂子暖手,一场战斗下来,我在一边亲眼看到她的双手全都冻裂了……”
“人和人之间真是不公平……”
“郡主哪里比得上薛将军?这种娇小姐,别说上战场了,怕是连踏上栎城的土地都会觉得污了她的鞋子。她不就是出身好……”
“有的人就是这般好命,”有人感叹,“荣华郡主从小便生在金玉堆里,享受着泼天富贵,不知人间疾苦,如今又是御赐的姻缘……她不需要来边关吃苦,她不需要在战场拼杀,她什么都不需要做,便能轻易拥有这些,而薛将军……”
“别说了,事已至此,”最后一个老将叹了口气,打断了他们,“最近看到薛将军,别提这些事,别往她的伤口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