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排除的第二步,是他们曾经一起追击敌军时摸索过方位的一些地点。温知意相信穆云起的能力,摸索过一次的地方,就不会在这个方向迷路。
当然,这也许是她一厢情愿的盲目信任,至少其他人听到她这个理由时,都不算十分认同。大草原那种地形,除了常住民,有几个人能记得住?别说走过一次了,走过十次都未必认得路线。
之前有几支小队在大草原上失踪后,每次大楚军出战草原,基本都会随军带上一个比较熟悉地形的人,就是因为绝大部分人。就算在草原上打过不少次仗,自以为能记住路线。但若遇到敌人一追击,跑得远了些,就开始对着茫茫草原满脸茫然。
其实穆云起这次任务,也带上了熟悉地形的人,不过不巧,在和北融军的冲突中,这个人率先被杀了。
所以这次能找到穆云起,多少有运气的成分存在。温知意在舆图上共圈出了十个方位,兵分几路,准备一一摸索的。
她已经做好了这十个地点全都找不到人的准备,甚至已经想好了下一步的搜寻地点。
能这般迅速找到他,实在是意外之喜。
还好,他还活着……
她这一路星月兼程,最怕的,就是自己找到穆云起时,他已经成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穆云起病的很重,温知意把他带回来后,直接送入了军医的营帐。
军医仔细为他看过伤后,神色分外凝重,面对温知意有几分吞吞吐吐。
温知意心下有了不好的猜测:“您但说无妨。”
“发热的症状倒还好,穆将军平日里毕竟体魄康健,这次勉强可以撑过来。若再晚两日送医,那才是神仙难救,”军医如实说道,“这次大病过去后,他大概会有些身虚体弱的症状,但也是调养两月便能恢复。”
“还有呢?”这些显然不是军医吞吞吐吐的原因。
果然,军医继续道:“最严重的问题,是穆将军的腿,他的腿关节处受了重伤,受伤时便伤得极重,再加上没能及时医治,以后可能……可能……”
“可能如何?”
“可能会不良于行。”
温知意垂眸:“有几分可能?”
军医摇摇头:“反正我这里是没有任何办法了,现在他的身体还不适合折腾,待他彻底清醒后,您再送他回京延请名医试试吧。但我觉得,希望不大。”
“……”温知意走进房间时,穆云起仍在昏迷。
她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烧已经退了。
她站在床边,凝视着他的脸。
虽然看起来虚弱了不少,但仍然是张俊美无俦的容颜。
穆云起长得确实很不错,平日里神采飞扬的样子好看,现在这幅略带病容的样子大概仍然会令不少女子心折。
能从这种情势下活下来,他已然算是很幸运。
但……
温知意想起了他的愿望,他曾经想闯荡江湖,后来想驻守边关,还想当一代名将,他还说过想当上穆家家主,改变整个穆家,让穆家其他人不需要再靠联姻来为家族做出贡献……
但如果站不起来,那这些愿望他都没办法实现了。
穆云起是武将,不是文臣。
武将不良于行,那就是失去了一切。
他不能再担实职,像他这般在战场上受了重伤的将领,朝廷为了不让将士们心寒,一般会给他们安排一个无实权的虚职,以供养他们下半生的生活。
但以穆云起的脾性,他显然也不会愿意空担着一个虚职,食君俸禄却无所作为,就此空耗一生。
他大概会离开朝堂。
而穆扬……温知意看得很清楚,他对穆云起这个一手带大的侄子并不是没有感情,他会动用穆家全部资源为侄子请最好的名医。
但若确认穆云起再也站不起来后,他也有足够的理智,换掉穆云起,转而去培养扶持其他穆家子弟。
以后,在穆家那些人眼里,穆云起便不再是那个同辈中的佼佼者,是那个未来的家主,是所有人都羡慕仰望的少年将军;而是一个要拿着穆家的银子,靠着穆家吃饭的废人了。
穆家养得起他,当然也绝对不至于做出把他赶出家门这种事。但穆家当然也不可能让一个废人当上家主。
温知意看着穆云起的睡颜,昏迷中,他仍然紧皱着眉头。
他还不知道自己醒来后将面对什么,温知意也不知该
如何告诉他。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被全世界抛弃。
他是天之骄子啊,从小顺风顺水,有权有势,年少有为,同龄人看向他的眼神里都是羡慕。
他大概想都想象不到曾经嫉妒他的那些人,转而开始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时,会是什么滋味。
但温知意从未想过要隐瞒他,先不提这种事瞒不了太久。穆云起显然也并不需要他人出于同情而自作主张地隐瞒。
他会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但他总会接受。他有足够的意志力去强迫自己接受这一切。
然后他会找到一条适合他的路,继续生活下去。
虽然这个过程大概会很痛苦。
温知意站在床边,静静思考半晌,随即意识到。这种事,根本不会有更什么轻松的方法来通知他。
她当然还没有放弃希望,但她也必须从最坏的角度去将一切考虑完善。
这两日,穆云起只短暂地清醒了一次。这次清醒太短暂,还不足以让温知意通知他这个消息。
当时他睁开眼睛,眼神里带着迷茫,看到温知意站在床边,他怔了怔:“你……”
“我不是幻觉。”
穆云起笑了起来:“是啊,我的幻觉至少该握着我的手担心一下我这个做夫君的,哪有站在床边冷冰冰地看着我的道理?”
他精神显然好了许多,至少不会像之前那样,说一句话都要断断续续。
他笑起来还有些吃力,但他已经有心情调侃她了。
温知意神色一软:“我很担心你。”
“我知道,”穆云起看向她,神色温柔,“是我错了。”
“你错在哪里?”温知意奇道。
“在京城的时候,我一直刻意瞒着你,不让你知道边关这边的消息,北融的事我不想告诉你,俞将军受伤的事我也不想告诉你,我不想让你为此担心……”
“怎么又说起这个?”温知意皱了皱鼻子,“我又没记你的仇。”
穆云起摇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原因,那个时候,我觉得你是我的软肋,你理应受到我的保护。”
“软肋?”
“但我错了,你不是我的软肋,”穆云起以为她不喜欢这个词,认真看着她道,“你是我的铠甲。”
你不是我的软肋,你是我的铠甲,你是能救我逃出生天的人。
你不是需要被我护在羽翼之下的不知世事的少女,你是能陪我历经风险的足够刚毅又足够坚强的女子。
你是我在绝望中,唯一不灭的希望。
温知意对他露出一个温暖的笑意:“我为什么不能两者都是呢?”
第55章 第 55 章
“我为什么不能两者都是呢?”
我是你的软肋,也是你的铠甲。
你会保护我,我也会保护你。
听到她这句话,穆云起怔了怔,半晌,回了她一个笑容。
他的精力显然还不足以支撑他长时间清醒,他再次陷入了昏迷。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紧皱眉头。他很放松,因为他知道,温知意就守在他的身边。
直到他能长时间维持清醒后,温知意才有机会把消息告诉他。
开口前,她迟疑了一瞬。
这种时候,她总不能问他——“我有两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或者——“我有一个坏消息,很多人都似乎认定了你叛国,不过不用担心,我还有一个更坏的消息,保证你听完就忘了之前那个。”
显然这种幽默感在这样的情境下,会显得非常的不合时宜。
她只能平铺直叙,不做赘述,以最简洁的方式告诉了穆云起真相。
他听完后陷入了沉默,温知意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神色一点点崩塌。
显然,从此无法行走这种消息,让穆云起也无法保持一贯的冷静自持。
温知意背过身去,移开了视线,她知道穆云起不会愿意让她……让任何人看到他此时的表情。
穆云起感谢她的体贴,愿意在这个时候移开视线,他低头,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很快,他就意识到,不是手,是在他的整个人都在颤抖。
恢复的希望有多大?他没有问这一句,因为他知道,如果希望很大的话,她刚刚就说了。她没提,显然是因为情况不容乐观。
大概过了半柱香时间,温知意听到他轻声叫了她的名字。
她这才转身看着他:“军医说,你现在身体太过虚弱,不适合一路颠簸,最好再休养一段时间,再回京延请名医。”
军医还说,反正治腿的最佳时机已经过了,是否耽搁这段时间,区别不大。
“好,我知道了。”穆云起点点头。
“你……”
“半个月后,你安排人,送我回京吧。”
“我陪你回去。”
穆云起刚刚一直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闻言才抬头看她一眼:“栎城还需要你,我自己回去就好。”
“让你自己回去?然后让你一个人经历痛苦的挣扎,等你终于能够面对这件事,等你终于收拾好心情、调整好心境,重新能拿出笑容的时候,再来面对我?”温知意叹了口气,“我若让你这样做,那我连一个合格的朋友都算不上。只能陪你欢笑,不能伴你苦痛。这算什么?”
“你要在陪伴我和守栎城之间做选择吗?”穆云起质问她,“我决定离京之前,是你对我说,家国大事和儿女情长,我很清楚哪一样更重要。现在轮到你了,家国天下和我,你很清楚该怎么抉择。”
我甚至算不上你的儿女情长。
“我的确很清楚我该怎么抉择,”温知意斩钉截铁,“陪伴你和守栎城,我两样都要。”
她说得极为郑重,连穆云起都被她语气里的坚定震了一震。
在这种时候,她似乎终于展露了那从小被宠大的千金大小姐的本性。
温知意天性里就缺少能屈能伸的元素。
大概因为从幼时开始,她想要的东西似乎都唾手可得,她几乎没有面对过特别艰难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场面。
她拥有多少人羡慕不来的权势和出身,偏偏又生得那般美貌,所有令天下女子艳羡的元素,在她身上都集齐了。
很多人想要的珠宝首饰、锦衣华服,于她而言甚至都没有生出过「想要」这个概念,她不需要想要这些东西,她一出生,这些就摆在了她的面前。
这些东西,她得到的毫不费力。
后来她想要一些需要付出努力的东西,开始习武学箭。
恰巧她还有一个很开明又很宠她的父亲,纵容她行走江湖。
她想走江湖,便在江湖中闯出了侠名;她去驻守边关,如今她成了大楚立朝以来品级最高的女将军。
这些对大部分普通人而言都很艰难的事,她再次做到了。
这显然又助长了她天性中稍显霸道的那一部分。
现在她说,她要守栎城,也要陪伴穆云起。
如果是别人敢这般放言,怕是会引人发笑。但穆云起,却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坚定和不容置疑。
他没有去质疑她,因为温知意显然并不只有大小姐的任性,她还有极其强悍的执行能力。
穆云起没有试图说服她,他聪明地保
持了沉默。
“你休息吧,军医说这段时间你大概会时常陷入昏睡状态。”温知意说着,在房间里的桌边坐下。
穆云起这才注意到,桌上放着不少纸笔书册,还有一张展开的舆图:“你在这里处理公务?”
“是啊,我猜你醒来的时候应该会想看到我。”
穆云起没再说话,他仰躺着,刚刚得到了无法行走的震撼消息,他本以为自己无法轻易入眠。但最后他的意志仍是屈服于虚弱的身体,陷入了昏睡状态。
——栎城,清晨。
街口一家贩卖羊汤和馅饼的小店,老板和老板娘二人正在摆出桌椅,准备开张。
小店已经在栎城开了七八年,店面虽小,但胜在味道好,因此生意不错。每天早晨,都有人专门等着他们开门,来喝一碗热气腾腾的鲜美羊汤。
尤其是最近,局势紧张,栎城从别的地方调来了不少兵丁,这些人也很快注意到了这家小店,因此生意越发忙了起来。
好在,最近突然来了个年轻姑娘,长得很是清纯可人,她说自己因为战乱和家人失散,求老板二人收留,甚至不需要工钱,只要给她一口饭吃。
正巧最近生意忙,老板便留下了她,老板娘厚道,还按市价给她开了工钱。
姑娘自称阿红,对老板感恩戴德,干起活来也还算利索。老板二人挺满意,甚至商量着,待过段时间,帮姑娘说个亲,让这位与家人失散的姑娘后半生也好有个依靠。
这一日他们照常开店,刚开门,就见一位武人打扮的女子站在门口。
“薛将军!”老板二人脸上都带了喜色,“之前听说您回来了,我们还念叨着什么时候您还能再光顾我们小店呢。”
老板娘也招呼道:“您快坐,还是老样子?”
温知意点点头,依言落座。
“您和穆将军,可是我们栎城的大救星,”老板一边给她盛汤,一边道,“这次啊,我们说什么都不能收您的钱。”
温知意笑了笑,问道:“对了,听说您这里新来了一位帮工,怎么没见她?”
“这您都听说了?”老板有些诧异,又转头问老板娘,“阿红去哪儿了,怎么刚刚起一直不见她人?”
“我也没看到,”老板娘也有些奇怪,“平日里这丫头早就过来帮忙了啊,难道是人不舒服?”
“大概是我的出现吓到了她,”温知意突然扬声道,“是不是,阿红姑娘?”
随着她话音一落,小店后身传来奇怪的声响,随后便是一阵打斗声。
老板二人面面相觑,准备过去看看。
却被温知意拦了一拦:“别伤着你们,我过去就好。”
听到打斗声结束,温知意才放下手中的汤碗,施施然踱步过去。
一位年轻女子形容狼狈地被几名侍卫按在地上,她发丝凌乱,显然刚刚经历过一番激烈的打斗。
温知意冲她一笑:“又是阿红又是阿绿的,姑娘起名字的水准实在不行。”
女子恨恨看着她。
“看来,我当初实在不该嫌弃薛冷茶的,”温知意也不介意她的态度,“那可能已经是你用过的最好听的假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