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静流笑了:“是啊,也包括被追杀的时光。”
“……”目送她进了宫门后,温知意径直去请御医验药。
御医有些吃惊:“还真让你找到了这九转续骨膏?!在哪里找到的?”
“药落在了一位商人手里,我也是费了一番波折才拿到的。”
御医打量了下眼前温知意,荣华郡主这两个月都不在京里。恰好三皇子之前被帝王派到楚州公干,京城里的人纷纷猜测她是抛下腿残的丈夫奔赴楚州去找情郎了。
传闻传得太多太广,连御医都听说了。
此时看来,她其实是被冤枉了,人家两个月不在京城是给夫君找药去了。
御医心下微微一叹,便迫不及待地开始细细分析药的成分,花了足足几个时辰,期间露出数次惊叹的神色,最后终于验好药,他才抬头看向耐心等待的温知意:“我师兄在医学一道的成就,真是我等难以企及。穆将军也真是受上天眷顾之人,这药也许真的会有效。”
“上药时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温知意最近在战场上历练,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心下的喜悦,半点没流露到面上。
“我可以去帮忙上药,只是……”御医迟疑了一下,“穆将军的腿伤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骨头大概都长错位了,如要用药,就需要把长好的骨头打断重来。”
温知意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您。”
御医见她这波澜不惊的神色,以为她不明白这会是个多么痛苦的过程,提醒道:“把骨头打断的过程,会非常痛苦,绝大部分人怕是都无法承受。”
“穆云起不是绝大部分人。”
“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不能肯定这药一定能治愈穆将军,”御医强调,“我只是从成分上推断,这药也许会有效,我的把握不超过六成。如果骨头重新打断了,最后却没治好……”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但温知意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这种二次打击,足以把一个刚刚燃起希望的人,重新推进绝望的深渊。
“谢谢您的提醒,我会征询穆云起的意见,”温知意道,“但从我对他的了解来看,请您开始着手准备断骨需要的用具吧。”
御医怔了怔,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眼前的荣华郡主。若说她不爱夫君吧,她花了两个月为他找药,说她爱吧。告诉她这药可能有用时她脸上不见喜色,告诉她要重新断骨时她脸上也不见担忧。
难道其实她真的想改嫁,于是在改嫁前为穆云起找个药,显得自己仁至义尽?
温知意没察觉到御医这百转千回的心思,和他告别后,她信步走回将军府。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穆云起在灯下握着书卷,听到她的脚步声,便回头对她一笑,语气里带点惊喜:“怎么突然回来了?”
那一瞬间,看着他的模样,也许换了别人,会不忍心告诉他这个消息。
穆云起若知道这种药的存在,以他的性格,他是不可能连试都不试就放弃的。
但假使最终没能治好呢?重新断骨的痛苦,加上再度磨灭的希望。如果这些让他再次陷入之前的沉郁和颓废中呢?
他现在不是很好吗?他已经考中了举人,他的笑容里已经没有了阴霾,为什么还要让他重新经历一次这些呢?
就为了一个只有六成的希望?
换了别人,就算最终忍心将这个消息告诉穆云起,怕是在出口之前也要犹豫很久。
但温知意有足够的理智,来操控自己的情感,从某个角度来说,也算心如铁石。
穆云起听完后,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我当然要试。”
温知意点头:“我已经和周太医说好了。”
“你早知道我会选择什么?”
“不难猜,换了我,我也要试。”
“别胡说。”穆云起用书卷轻轻敲了敲她搭在轮椅边的手背。
他已然不忌讳提起腿伤之事,但却不愿意温知意拿她自己做任何一点假设。
“你们费了多般周折,才把药拿到手,我若连试都不敢试,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你们的辛苦?”
“我会陪着你的。”
“好,”穆云起握了握她的手,“和离书的事,对不住了,我该对你更有信心的。”
“所以,和离书你怎么处理了?”
“留下收藏,”穆云起调侃她,“让你的墨宝提醒我以后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是让我的墨宝提醒你?还是让我的威胁提醒你?”
“小混蛋,”穆云起笑着看她,“现在我终于有了好起来的希望,为我开心吗?”
温知意却不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我也终于有了揍你一顿的希望,为我开心吗?”
“揍吧揍吧,”穆云起却十分纵容她,“你陪我走过这段低谷,这是你应得的。”
第63章 第 63 章
“你可以在我面前哭,”温知意看着刚刚经历过断骨的穆云起,“我不会嘲笑你的。”
穆云起脸色苍白,冷汗已经透过他的衣衫,染湿了被褥,显见是疼痛已极。
但他一声未发,刚刚亲自为他断骨的周太医,都对他的忍耐力啧啧称奇。
周太医行医多年,但身为御医,治疗的对象大都是皇亲贵胄,金枝玉叶,还有京里官宦人家的少爷小姐们。
比起穆云起这样的坚强,手上破了一个小口子都要喊疼的人,对他而言才更为常见。
像穆云起这样能忍痛的,确实是他生平仅见。
周太医一向只醉心医术,不怎么关心边关形势,但此时看穆云起的模样,也忍不住心下感叹,怪不得眼前的人年纪轻轻便能成为一城主将,单这忍痛的功夫便已非常人所能及。
听到温知意的话,穆云起仍然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周太医告退后,他才开口:“我从小就被教导,不要在任何人面前落泪,那是懦夫才会有的表现。”
“相信我,穆将军,没有人会把你和懦夫这个词联系到一起,”温知意看到他的指甲用力掐在掌心,再用力下去怕是要流血,便握住他的手,“痛的话可以抓我的手。”
穆云起反握住她的手,却不舍得用力,只是虚虚握着。
“很痛。”半晌,他才开口。
承认很痛,对穆云起来说已经算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他在这方面坚持地近乎固执,不想把伤痛暴露给任何人看。
在这种事上,温知意和他简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她会在有人问她疼不疼的时候,特别坦然地告诉对方「我疼得快哭出来了」。
但不知为什么,她却能理解他的固执。
也心疼他的固执。
温知意的姿势让她的袖口被卷了上去,穆云起敏锐地注意到了她小臂上一道似乎刚刚愈合不久的伤疤:“受伤了?”
“是啊,”温知意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小臂,“北融七皇子亲自留下的疤。”
“等我好起来,”穆云起承诺,“我必还他一道伤口。”
他正承受着断骨之痛,却还要在意她身上一道已经愈合的伤。
温知意没有说自己其实已经还了他一刀,只是笑道:“那我就等着你为我报仇了。”
穆云起抚摸上那道伤疤,迟疑道:“有些话我本想等彻底好起来再告诉你,但我现在有些等不及了。”
“什么话?”
“我只是想问,我们以后能不能像真正的夫妻那样相处?”穆云起说这句话时,眼神里带着几分期待。
“什么?”
“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穆云起的语气里带着笃定。
“你看出来了?”温知意语气里却没什么羞涩,只是带着点笑意问道。
“嗯。”穆云起点头。
温知意的双眼危险地眯了起来:“你看出来了,之前还劝我改嫁?还要给我和离书?”
穆云起立刻警觉起来,飞快解释:“那段时间我一直沉溺在痛苦中,没能察觉你的心意。我总觉得我最好、最风光的时候你都没爱上我,又怎么会在我腿伤的时候,爱上一个废人呢?所以我才想让你离开。但是这两个月你一直在栎城,我不断回想起我们相处的时光,才……从你为我流的那滴眼泪开始,我就该注意到的,对不起。”
“好吧,”温知意挑眉,“勉强算你这个解释过关了。”
“所以,我刚刚的提议……”
“你是说像真正的夫妻那样相处?”温知意思考了一下,“好啊,可以试试,反正我们都见过对方最糟糕的一面,还见过彼此的阴暗面。原则上来说,无论如何相处,都不会破坏我们在彼此心里的形象了,也不会让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坏了。”
“话是这样没错,但你什么时候见过我的阴暗面?”穆云起好奇。
“当初一同驻守栎城的时候,”温知意提醒他,“有一年冬天,我们抓了北融几千个战俘。当时你在众人面前下令给他们一口饭吃,等北融来赎人。”
“这是正规流程。”
“是啊,但私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对我说,你知道这批北融战俘也是为国效力,甚至有可能是身不由己。但你只想就地砍了他们,而不是有吃有喝地供着这些人等着北融来赎。”
“想不到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温知意笑了笑,“那是一向光风霁月的穆将军,第一次表现出阴暗面。在此之前,我甚至一度以为你根本没有这一面。”
“每个人都有阴暗面,”穆云起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之前犹豫着没有在和离书上印下指印吗?”
“穆将军,请谨慎选择你的言辞。”
“好,”穆云起苦笑,“那时候我觉得我整个人都废了,我只能带给你痛苦,而没法让你快乐……”
“我喜欢你,又不是因为你能让我快乐,”温知意反驳道,“天下能让我快乐的人那么多,我总不见得要见一个爱一个。”
“但你总归不会是因为我带给你痛苦,才喜欢我。”
“你这是什么歪理?”
“我之前就是这么想的,我认为放你离开才是对你而言最好的选择,但我终究有私心,我舍不得……所以你看,我也有自私的一面。”
温知意神色奇异:“你的道德感之高,令我敬佩。你知道这个选择,对我们普通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
“就是一个再寻常再普通不过的念头,有些人很可能连放对方离开这种想法都不会有。”
穆云起笑了笑:“所以,我腿受了伤,又看不到治愈的希望那段时间,你在想什么,在心疼我?”
温知意摇摇头:“我只是在想,好在穆将军至少还有一张俊朗的脸,为了这张脸,留下来也值了。”
穆云起失笑:“你可不是看脸的人。”
“谁说我不是?你看三皇子长得那么潦草,所以我才拒绝嫁给他啊。”
穆云起被她逗笑了,半晌才记起自己真正想说的话:“你知道像真正的夫妻一样相处,意味着我们要做什么吗?”
温知意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是想说圆房?”
“……”温知意看着他的表情笑出声:“你以为我是什么天真无邪不知世事的少女吗?连这个都不知道?”
“没有,”穆云起捂脸,“我只是以为提起这个,你多多少少会有些羞涩的。”
温知意观察他的脸色:“我觉得现在是你比较羞涩。”
穆云起不想理她,温知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好好休息吧穆将军,我得回栎城了。”
“这么快?”穆云起握了握她的手,“为了我两地折腾,真是辛苦你了。”
“所以你快点好起来,来栎城帮我啊,”温知意对他眨眨眼,“希望下次见到你时,你的腿已经恢复了。”
“希望如此。”
“那就到时再见了,”温知意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他一笑,“我的……夫君。”
这一句「夫君」,把穆云起撩得心痒。让他刚刚分别,就忍不住开始期待下次见面。
——
听闻了穆云起在治腿伤的消息,穆离再次来到将军府探望他。
“真的有希望彻底恢复?”听了他的描述,穆离问道。
穆云起看得出对方在为自己高兴,如实答道:“不一定,御医说有六成希望。”
他给穆离斟了杯茶:“你和夫人的事,如何了?”
穆离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穆大人果然没再劝我,但我发现他在对芙蓉施压,希望她深明大义,主动自贬为妾。”
他说深明大义这个词的时候,语气里透出些讽刺。
同时穆云起也注意到,他回穆家几个月了,却仍以「穆大人」来称呼穆扬,而非「伯父」这个更为亲近的称呼。
“你打算如何应对?”
“我已经对穆大人明说了,我不会放弃芙蓉。如果他继续这般行事,我宁愿离开穆家。”
穆离显然已经把穆云起这位兄弟,当成了能够信任的人,在他面前并未隐瞒这些。
“你能这样坚持,很好。”
“我当然要坚持,”穆离道,“芙蓉才是那个在我寒微之时,唯一给过我爱意的人。我为什么要放弃她,去和那些冲着穆家身份而来的人联姻?”
“伯父怎么说?”
“他说我想法幼稚……”穆离叹了口气,“我问他,如果我没有成为探花郎,没有回到穆家,那些人会多看我一眼吗?”
“他如何回答?”
“他反问我,这有什么关系?你已经成了探花郎,也已经回了穆家,何必做这些无意义的假设?”
穆云起摇摇头:“果然是伯父的风格。”
“我说,他们不会多看我一眼,如果我没有考取探花,连伯父你都不会多看我一眼,”穆离道,“你会任由我在那个小镇上自生自灭,甚至不会想起还有我这个人的存在。”
“他想必不怎么高兴。”
“是很生气,”穆离耸耸肩,“他说我比起你来差远了。”
穆云起苦笑:“也许他只是觉得我更好掌控。”
“如果你的腿好起来,你还会回穆家吗?”穆离问。
“我从未脱离穆家。”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穆离却没有被他的答案糊弄过去。
“穆家如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仍然会竭尽所能,”穆云起正色道,“但回答你刚刚的问题,不会。我很高兴穆家能被交托到你的手里。”
穆离看着他,意识到,这个被穆家其他子弟争着抢着想要的未来家主之位,对于眼前的人来说,是一个负担。
其他人把家主之位看成荣誉,想借此得到更高的地位;而穆云起把它看成是责任,穆家把他养大,他就全力回报穆家。
直到穆家主动放弃他,直到有能让他放心的人来接手这个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