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里管没成年的孩子,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叫小宝,所以每一户人家家里都有小宝……我小时候,家里长辈也是这样喊我的。”
司吉月很爱听沈灼洲讲起这些从前的事,因为讲起这些事情时的沈灼洲,脸上的笑容里总会带着几分模糊又真切的幸福。
李星火拿出酒,给师父还有师弟师妹都盏上,沈灼洲没有再用茶水推拒,乐呵呵地把仙酒喝下肚,只不过他酒量浅,喝一杯就醉了。
司吉月在这一刻感到很幸福,也许就是因为幸福的感觉太清晰了,心头不知为什么反而升起一股悲伤来。
沈灼洲察觉到她失落的情绪,虚虚地把司吉月拢进怀里,拍拍她的后背,安抚片刻后,他摸着司吉月的脑袋,醉眼朦胧地对她说:“小宝,师父不懂这些,也看不到你的未来,不知道你将来想要干什么,但是师父知道,你现在需要一个人来肯定你的想法,而不是揣揣不安地走上一条路……”
“人生啊,不管做什么事,从来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成功的,你想要的东西也许现在还得不到,但是只要一直有着坚定的目标,往前追,念念不忘……肯定会听到回响的。”
“你们不在的时候,我想过很多很多事,回答你和你的师兄们的每一个问题,其实我都要考虑好久才会对你们说出来,我很在乎你,也很在乎星火、茂尘、还有钰城……”
“总之,我想说的是……小宝,想要什么就大胆地去拿吧,不用管仙域的人怎么想,不用怕,你后面有师父呢。”
司吉月极力仰头,眨眨眼睛把眼泪憋回去,也试探地慢慢伸出手,轻轻抱了一下师父。
然而,未来方向如何,却是谁也看不清的。
李星火和垄钰城轻轻碰了一下杯盏,几杯酒下肚,好似感受不到冬夜的寒冷。
晚上又下了雪,司吉月的外套全是雪花,沈灼洲便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件大氅给她披上。这是在每一天短短的午后和晚餐后的时间,沈灼洲坐在灯火旁,用阵线、雉尾、鹤尾、雕翎、鹰翎、孔雀翎、鹊翅各类鸟兽的翎羽缝成的,紧赶慢赶,好在在他们出发前做完了。
前几十年的人生里,他给前三个徒弟做过很多衣裳,唯独这个小徒弟,是个女孩子,待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又短,让沈灼洲不知道怎么去爱护她。
他好几次用双手顺着大氅向下触摸,好像在找瑕疵,他埋首缝纫时,会一个人哼南大陆的童谣,这时候又拍着司吉月的后背,轻轻哼给她听。
已觉疲乏的司吉月听着,睡意渐浓,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两年前那个待在眼盲阿婆家里的小女孩。那天晚上下着雪,阿婆看不见,室内暗沉的灯火,是点给司吉月的。
空气中有浓浓的药草味和烟气,司吉月耳边听着轻柔漫长的雪花落下时的声音,觉得寂寞也不是很可怕的东西,因为心里有一团火,照着她前面看不清的路。
司吉月呼出火光下泛白的水汽,对沈灼洲说:“谢谢你,谢谢你是我师父……”
沈灼洲闭上眼睛,感慨一声:“是命运把你送来了啊。”
当天晚上,除了李星火,另外三个人都醉了,于是李星火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三个人挨个背回他们自己房间。
晚上下了一夜的雪,整个舟锡山都是寂静的。
当沈灼洲在寒冷的清晨醒来时,李星火还有司吉月已经走了。他们只用传讯符在春秋树下的石桌上留下墨色的潦草字迹,十足的剑修作风。沈灼洲阅读时,字迹几乎消褪:“师父,我们出发了。”
告别来得含蓄而内敛,沈灼洲摩挲着传讯符,很快符纸自动燃烧,化作灰烬,他最后看了一眼两个徒弟离开的方向,转身回房间休息时说:“傻孩子。”
声音很轻,司吉月没听见。
***
第一道黎明寒光刚起,李星火便下床,拿上乾坤袋和自己的长刀,走到楼上,轻轻敲敲师妹房间的窗户,喊她起床。
司吉月睡得浅,听到李星火的声音以后就匆匆跳下床,胡乱摸了两把脸,扎起头发,就着黝暗的星光冲出门外。
“师兄,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李星火正跟同样早早醒来的垄钰城说话:“等沈灼洲醒了告诉他我们先走了……算了,我直接给他留个传讯符吧。”
听到司吉月的声音以后他回过头:“哦,等等,这就走。”
李星火很快又扭回头,叮嘱垄钰城:“你和师父好好待在家里,也别落下了修炼。”
垄钰城一概应下,送他们御剑飞出山外。
司吉月和李星火要搭乘的是最早的船班。一艘装备着桨帆的巨型飞舟正把用作燃料的灵石装上船,预定日出启航。这艘飞舟会途经莲华门,开往南大陆的大港口。
李星火没有带着司吉月买票,天罚者的令牌是多数飞舟认定的通行证暨船资,所以两人轻而易举就上了飞舟。
不出一个时辰,这艘飞舟便出发了。四十支长桨在灵力催动下一起举高,控制划桨节奏的鼓声隆隆作响,让飞舟的前进有种浩浩荡荡的声势。
因为前夜下过雪,趴在飞舟边缘向下看的时候,能看到整个青云派都银装素裹。
离开青云派后,这支飞舟已经在第二天正午前,在冬日晴空中划行了一百多公里。司吉月想起自己第一次乘坐飞舟的时候,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和兴奋,她忍不住笑笑。
这艘飞舟跟她第一次乘坐的飞舟显然不是同一艘,因为无论是装饰还是体量都完全不同。
李星火和司吉月一起走到飞舟下部的船舱里,那是旅客和修士聚集用餐的地方,但供应的并非是味道上好的食物,大多数都是辟谷丹一类的可以补充灵力的丹药。舟上也有留住的凡人,普通的旅客要是想要吃饭,大多会去凡人经营的小厨房。
但是能登上飞舟的普通人,还是寥寥无几,所以小厨房的生意门可罗雀。
司吉月看着小厨房,想起二师兄来,他带着三个感受不到灵气的小孩,估计得时常光顾小厨房,不知道带的灵石够不够用。
司吉月忽然又打开垄钰城给她收拾好的乾坤袋,翻找片刻,果不其然发现三师兄还是把那个雪人给她装进去了。
“梁茂尘”占了好大一片空间,“耀武扬威”地站在一片杂物上方,司吉月忍不住开心地咧着嘴笑,继续在乾坤袋里翻找东西,想看看师兄究竟还给自己带了什么。
然后她就在里面发现了好多好多自己都没有想到的物品,蜡烛、茶叶、棋子、折叠棋盘和丹药……甚至连司吉月第一天进入舟锡山时所穿的衣裳也在其中,一应俱全。
司吉月甚至在其中翻出了一顶斗笠,但是不是黑色,是银白色的。她看着斗笠,有些出神。
“小孩,你还要继续戴这个?”李星火看着她手里的斗笠,微微蹙眉问,看上去欲言又止。
司吉月又看了一眼斗笠,随即不加思索地把它放回乾坤袋里,乌黑的眼睛亮晶晶的,皎洁的脸庞干净而明亮,她仰着一张小脸,望着天空中的太阳。
“……我不戴,永远不要再戴了!月族凭什么不能站在阳光底下?”
李星火笑了,眼神里带着几分并未说出口的意外和自豪,他看着自己师妹,像极了在看一片皑皑白雪。
白鹤山的那段经历,让司吉月确实成长了许多,她不再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孩子,对世上诸事诸物也有了自己的看法。
次日,他们乘坐的飞舟穿越一些零碎岛屿,最终降落在南大陆的中转点――大梁的交通枢纽,地上是贯穿了各国都城而向四面辐射,南大陆上各国各自为政又战争频繁,但是这一切并不会影响到空中的飞舟。
两人这次花在路途当中的时间,不止一两天,而是三天的时间,才来到大梁。
大梁,就是李星火离开仙域之前的故国,同时也是南大陆上占地面积最广的国家。
李星火熟门熟路地来到官府,堂而皇之走进去以后,很快便凭天罚者令牌取了马车,司吉月跟在他身边,有些意外他说话居然这么好使。
此处离大梁的都城,盛京,并不算远,但是凭借马力,也要走上个一天一夜,司吉月扒在窗户边,好奇地问:“师兄,咱们为什么不直接飞过去?”
李星火扬了扬眉,往她脑门上弹了一下,道:“在这种灵力稀缺的地方,你还想飞过去,不嫌累是吧?”
尽管知道他说的对,司吉月还是皱皱鼻子,在李星火低下头的时候,悄悄地对他做了个鬼脸。
他们这一次来南大陆,并不完全是为了甩开各宗派来的监视者,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李星火真的收到了消息,指明裴倨曾在南大陆出现过。于是一路沿着裴倨留下的消息,他们追查到这里。
李星火瞧了一眼司吉月背对着自己的圆圆的脑袋,还是先败下阵来,他说:“睡一觉吧,明天就到盛京了,疲倦会使人愚钝。”
司吉月忽然转过头来,睁着乌黑的眼眸,认真问:“师兄,那你呢?”
李星火刚刚把帘子掀开一半,扭头看她,笑道:“我去给你驾马呗。”
见他不会走远,司吉月这才放心地从乾坤袋里拿出小毯子、枕头……一概物品,躺下没一会儿,就合眼睡着了。
第二天黎明时分,他们就一路经过城门,廊西,到了神武门――皇宫的正门。
因为用不了清涤术,司吉月现在衣服也换得勤了些,南大陆还是末冬,她今天穿了件厚重的深蓝色斗篷,也是师父做的。
李星火给马夫扔了块灵石,那个中年男人就喜笑颜开,连脸上的细密的皱纹里都藏着欣喜。
一块灵石在四大陆等同于十块同质量的黄金。
司吉月也从马车里跳出来,她跟着李星火,一路往前走了几步,很快看到一条人造的小水渠,在黎明的晨曦下波光粼粼,整个皇宫也好似摇曳着光辉。
大梁的未央宫。
李星火走过外殿正门,逐渐靠近养心殿,一路上不是没有太监和侍卫上来阻拦他们,但是全都被李星火轻而易举地拨开。
“大胆!没有皇上的意思,就敢擅闯未央宫,来人啊,快将这两个贼人拿下!!!”有个大太监扯着尖利的嗓子怒喊。
再三解释,却始终鸡同鸭讲的李星火终于忍不住了,额角青筋迸起,“滚开!爷回自己家还得向你们通通请示一遍不成?!”
第75章 走剧情
也难怪未央宫的人认不出他, 李星火约莫有上百年没有回来过了,皇室所设的待仙府也早在十几年前就因为要削减支出,而被废除了。
除了皇室宗族逢年过节能在祀堂里见到李星火的画像, 这些太监和侍卫一概不认识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们所站的地方,恰好是大小官员上朝时的必经之地, 眼下被太监和侍卫乌压压地围成一团,将整条路都堵得水泄不通。
还是右相先上前来,朝躲在人群之后耀武扬威的赵公公略一拱手,问道:“赵公公,这是发生了何事啊?”
赵德禄自小跟在当今圣上身边, 论亲近, 虽比贴身侍候的夏公公略输一筹,却在内务府身居高位,掌管着整个皇宫的饮食起居, 因此就连右相在他面前,都要好声好气地说话。
赵公公这才清清嗓子,又拂了拂衣袖,摆出一副施施然的姿态来, “这两个贼人擅闯宫殿,咱家也是为了皇上的安危考虑,特此带人来捉拿这两个胆大的毛贼!”
司吉月觉得他拿捏的这副神态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在登台唱戏一样,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然后就被赵公公瞪了一眼。
右相虽然表面恭恭敬敬, 但心里其实看赵公公不顺眼已经许久了。他再细细打量李星火和司吉月片刻,越看越觉得这男子眼熟――眉骨高而平直, 眼窝极深,因为微蹙着眉, 上扬的眉尾眼尾和尖长眼睛之间,竟然有种睥睨天下的锋利威严!
这是帝王之相啊……右相心里暗暗感慨一声,自从圣上沉迷权纵之术,朝中设立东西两厂,又有锦衣卫监察百官,偏偏摄政王迟迟不肯放权,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明主……这大梁,着实太乱了。
司吉月打了个哈欠,拽拽李星火的袖子。自从来到南大陆以后,周围的灵气浓度便猛地下降了许多,明明筑基以后就不再需要睡眠,司吉月却感觉这段时间自己一直在犯困。
李星火忍受着周围侍卫小猫小狗抓痒似的攻击,耐心也快要消磨殆尽,他啧了一声,“甭管他们,咱们先走。”
语罢,他手中长刀并未出鞘,只是微微往地上一砸,气浪便掀倒诸人,清出了一条路,李星火带着师妹大大咧咧地离开。
右相暗暗庆幸自己提前稍稍躲开了一步,这才没有被波及失态,他看着那个青年男子的背影,忽然有了个猜测,相传大梁有位皇子,未及弱冠之年就已登仙途,在仙域已是有名的大能……
不会就是这位吧?!他心中骇然,又不太敢确定,毕竟仙域一向与四大陆无甚来往,也绝不允许凡人踏入半步,光是那天价的暂住费就能耗空一个小国全部国力,因此四大陆对仙域的情况一向知之甚少。
赵公公还在因为刚刚的失态大发脾气,周围的小太监和侍卫都低头避让,生怕触了他霉头,唯独右相冷眼旁观,没有任何好言相劝的意思。
朝中官员和宫中官宦不和已久,一个觉得对面是“为祸朝政,该杀的权阉”,另一边觉得对面是“腐儒酸丁,百无一用”。
赵公公越是对这位贵人咄咄相逼,右相就越期待他得知真相时会是怎样一副丑态,他暗想谁让这些内侍素日里不是擅权专断,就是蛊惑圣心,不如趁此机会让他们吃点苦头。
另一边,李星火带着司吉月一路横冲直撞,硬闯了不少地方,有不少人试着来拦他们,但是因为都是凡人,所以根本拦不住他。
李星火最终和司吉月停在御花园里,施了个幻术,外面的人四处追捕他们,这两人却坐在偏僻小亭子里赏花,现在尚且是早春,花开得不多,到处尚且还是一副寂寥之气。
李星火叹口气,推了一把坐在木制秋千上的司吉月。
他自觉没用多少力气,但是毕竟是渡劫期的修为,秋千还是带着司吉月飞到一个几乎悬空的高度。
对于习惯了御剑飞行的人来说,这点高度实在不算什么,司吉月更多的还是对秋千感到好奇,她从前在碎叶城一心只有修炼,没怎么玩过这种东西。
司吉月乐呵呵地让师兄再推高一点。
李星火突然感慨道:“这座秋千还是我给我那个天生体弱的小妹妹亲自做的,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位置上、各宫宫殿里的人,都不知道换了多少了。”
司吉月在听到李星火略显寂寥的话以后,控制着秋千停下来,她敲敲木头支架,好奇地问:“师兄,这个真的是你亲手做的吗?但是这么多年了,这个秋千一直没有坏吗?”
司吉月想不到究竟有什么木头能在上百年的时间里经历风吹雨打,但是却不会有丝毫损坏,毕竟这又不是扶桑木……
“当然没坏,”李星火回答得信誓旦旦,“木板下面肯定还有我刻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