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思忖片刻叹息道:“兰谷先前去往翊灵寺清修,或许近日刚回到宫里,皇后信件里说安嫔和敬嫔前日去了宝华殿祈福,多半是遇见了他。”
佟茉雪好奇问道:“兰谷是谁?”
玄烨道:“宫里的内监僧,也是朕的替僧。”
佟茉雪怔住:“替身?你还有这个,就不怕假作真时,真亦假?”
玄烨一副看白痴的眼神看她,又很惊奇她能说出这番论调,但还是耐心解释道:“是替僧,僧人的僧。”
佟茉雪忍不住吐了吐舌,这个,她确实是孤陋寡闻了。既然那俩货找到了染上时疫的合理理由,她也就不多问了。
那么,如果染上时疫是栖筠事先设计好的,那她和星柔染上的很可能根本不是时疫。
毕竟时疫传染性强,李栖筠为了出宫,还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
佟茉雪道:“您若是将栖筠和星柔送出宫,这样也好。后面建议封锁六宫七日,七日之后,宫里若无新增病患,可缓慢放开。”
玄烨略一琢磨,便笑道:“就照你说的办。”
佟茉雪想了想,似有不妥,便又道:“那兰谷和尚,也让太医去看看,他很有可能是染了病回宫,但或许因为没有病症,所以没有被发现,最好将他也一起送出宫隔离。”
若是将兰谷和尚与栖筠她们送到一处去,让那兰谷也感染上所谓“时疫”,这样才算做戏做全套。
佟茉雪忽然福至心灵。
“1796”难道是“一起走咯”的意思?
李栖筠要是趁着她随驾北巡出走了,当初两人约定好的事情又该怎么兑现?佟茉雪对北巡瞬间没了兴致,恨不得现在就赶回宫里。
玄烨依着佟茉雪的建议,回信给皇后,次日便拔营按照北巡的路线继续行进。
秋风凄寒,荒草未凋。
正午,队伍停下稍作休息,佟茉雪从马车上下来,站在一片荒野中透气。
玄烨今日没有骑马,而是坐进了专属龙辇里,上午处理完政事后,便让曹寅将胤|从惠嫔的马车里提溜出来,带到龙辇上考校功课。
胤|为了猎兔兔,可是温习了一晚上的功课,在马车里也不闲着,拿着书摇头晃脑的记背了好久,就等着被玄烨传问。
这有准备的仗打得就是顺畅,玄烨考校的文化课知识,胤|全都应答得头头是道。
玄烨放下手里的书本,赞许道:“不错,以后也当如今日这样,回去可以试着阅读《贞观政要》了。”
胤|点头:“是,儿臣谨遵皇阿玛旨意。”
玄烨随手拿起一本折子,垂眸翻开,“下去吧,找你的先生去。”
胤|踟蹰半晌,不想离开。
玄烨见他没有动作,将手中的折子合上,冷声道:“怎么,还不想走?不然再背一遍《资政要览》?”
胤|虽然害怕玄烨,但想到昨日皇阿玛说带他猎兔兔,还是壮着胆子问道:“皇阿玛考校了儿臣经史文集,可还要指点一番儿臣骑射?”
玄烨微微一笑,这小子,原来搁这儿等着他呢。
他抬眸看了胤|半晌,看得胤|后背发凉,正想麻溜逃下龙辇。玄烨却伸手提住他的后脖领,笑道:“你小子不说,朕还忘记了,走,阿玛带你去猎兔子。”
说着便抱着胤|下了辇车,胤|身量太小,不能独乘一匹马。
佟茉雪遥遥瞥见玄烨抱着胤|,翻身上了一匹毛白如雪,四腿如柱的马儿。
鲜衣怒马的少年抱着团子模样的孩童,骑着马呼啸而去的画面太过美好,佟茉雪目光不由自主地从漫无边际的草原,转移到两人身上。
她也想骑马,想这样恣意狂奔,欢快热烈地感受风的速度。
“贵妃不会也羡慕皇上和咱胤|父子情深吧?”不知何时,惠嫔站到了佟茉雪身边。
佟茉雪抚额,这女的,不炫耀自己有儿子,是不是就浑身不舒服呀。
她眼皮也没抬一下,望着玄烨骑着马远去的背影,悠悠道:“若论父子情深,谁又能比得上皇上和太子呢?”
惠嫔气噎,反唇相讥道:“贵妃心可真大,自己的好姐妹得了时疫,还能这样悠闲自得地欣赏塞外风光!”
佟茉雪余光扫了她一眼,徐徐道:“本宫心若不大,也断然坐不上贵妃的位置。”
惠嫔冷笑两声,正要讥讽她当皇后不成,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娇笑。
“贵妃娘娘身居高位,全凭宽宏大量。有的人呐,活下去的诀窍就是保持愚蠢,而且是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愚蠢。”
第83章 烦恼
这番阴阳怪气的语调, 气得惠嫔脸都歪了,扭头一看,身后正是款款而来的德贵人。
惠嫔怒极啐骂:“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也敢在本宫跟前调嘴弄舌。”
德贵人被骂了,也不气恼,反而面色不改, 诧异问道:“嫔妾只是在骂身边侍女,她最近愈发放肆了。前些日子犯了错惹嫔妾不快,嫔妾罚她不许出永和宫宫门,这甫一放出来,她倒又忘了之前的禁足之苦了。惠嫔娘娘, 您说是不是, 这做奴婢的,就得时刻敲打着,她才能长些记性。”
佟茉雪蹙眉看德贵人, 从前是小看她了,只知她是个惯会审时度势的人,没想到嘴上功夫也这般了得。
惠嫔满腔怒火无处释放,扬手就要上前赏赐德贵人一耳光。
佟茉雪却一把钳住她的手腕, 厉色警告道:“惠嫔!别太跋扈,她也是妃嫔,容不得你这般打骂!”
惠嫔压不住火气,用力一挥, 差点没将佟茉雪带了个趔趄。
如岚赶忙上来扶住佟茉雪,着急问道:“娘娘, 娘娘你没事吧?”
惠嫔往后退了两步,横视了佟茉雪和德贵人两眼, 还想骂些什么,被身边的锦雀拉了拉衣袖,忍住了,忿忿转身离开了。
惠嫔寡不敌众,只能咬碎银牙往肚里吞。她怒气冲冲回到马车上,先拿一个茶碗祭天,想要纾解心中怒气。
奈何茶碗飞出马车,草地太软,她虽用力,却愣是没将茶碗摔出个缺口。
锦雀掀开帘子,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路边一块大石头。
惠嫔遂又抓起一个茶碗,但刚才提起的那股劲儿蔫儿了下去,瞬间似乎又没刚才那么生气了。
她坐在马车里,偃旗息鼓,咬牙切齿道:“哼,本宫和两个生不出儿子的女人置什么气。”
锦雀见惠嫔居然自己消气了,缓缓靠近,将茶碗从她手里拿走,缓和了声音劝道:“娘娘,您不可再与旁人逞一时的口舌之快了,眼看着大阿哥一天天长大,奴婢看得出皇上对咱大阿哥尤其重视,您也要端着大阿哥生母的仪态来,大可不必与旁人口舌之争。”
惠嫔瘪着唇抬头看锦雀,心里委屈得紧,忿忿道:“从前佟茉雪欺辱本宫就罢了,现在连她身边跟着的小小贵人也敢对本宫不敬,本宫就是气不过。”
锦雀心疼不已,她家娘娘就是个冲动的性子,被人一激,就容易方寸大乱,也怪不得从前赫舍里庶妃拿她当枪使。
锦雀柔声安慰道:“您要忍耐,就算为了咱大阿哥,也不要和旁人置气。以后但凡您要和别人争执,就先想想咱大阿哥,您看他多懂事呀,昨儿夜里还刻苦用功到深夜。”
惠嫔想到儿子,忽然就不气恼了,心中甚至有种胜过旁人的优越感。
仁孝皇后生下了太子,但有什么用,生下贵子后就逝世了,打小没有额娘养的孩子,不知长成什么样呢。
马佳氏前些年深受皇上宠爱,好孕连连,诞下几个儿子,没一个养成的,现在这个儿子也不知能不能养活呢。至于那拉贵人的儿子万黼,也是个病病歪歪没有福气的样子。
惠嫔又掰着手指,将宫里的几个皇子在大脑里过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还是她家胤|最优秀,心里顿时舒畅不少。
锦雀看她沉思的模样,心知惠嫔又在盘点皇上的几个儿子了,一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她跟着惠嫔这么些年,眼见着刚入宫时,惠嫔与荣嫔争宠争不过,后来受到皇上冷落,到现在又把满腔希冀尽数寄托在大阿哥身上。
惠嫔现在尚且能一只手将几个皇子盘点一遍,但皇上年少,今后还会有更多的妃子,更多的儿子。若总是爱与人攀比计较,往后的日子里,惠嫔能得到的安慰恐怕不多了。
另一边德贵人瞧惠嫔气冲冲走后,嗤笑道:“惠嫔这般易怒,从前是怎么敢设计害人的?”
佟茉雪沉默不语,望着渺远苍茫的草原出神,就像看着静止的绿色海洋,心中一处仿佛被掏空了。
栖筠和星柔为了出宫,已经成功了一半。而她呢,却对如何走出困局一无所知。
“惠嫔不过是为了胤|,但胤|不是她加害别人的理由。那德贵人呢,你所求的又是什么?”佟茉雪目光极目远视着一望无际的草甸,悠悠说道。
德贵人表情错愕,她没想到佟茉雪会这样直接地问话,心中有些别扭,却也知道这是剖明心迹的最好机会。
沉默片刻,德贵人道:“嫔妾虽鄙夷惠嫔为了大阿哥费尽心机,但也羡慕她能有个儿子傍身。”
佟茉雪轻笑,侧身看了她一眼,“你心中所求既然是求子,只需在皇上花心思就行,何苦要在本宫身上白费工夫?”
德贵人没想到佟茉雪毫不留情戳破她的心思,脸上青白相接,弱弱道:“皇上不来永和宫,嫔妾也没有法子。”
佟茉雪垂眸:“六宫妃嫔,皇上一时想不起永和宫也属正常。但既然出了宫,你大可将花费在本宫身上的心思,挪些到皇上身上,所求之事,想必就能成了。”
德贵人又惊又喜,看向佟茉雪的神情带着疑惑,但还是识趣地没有多问,只深深行了个礼:“嫔妾谢过贵妃娘娘。”
贵妃说得极是,皇上并不亲近惠嫔,那北巡的日子里,就只会让她和贵妃侍寝。
如今得了贵妃授意,她想再次承宠岂不是轻而易举。
佟茉雪望着德贵人离去的背影,心中憋闷,也不知栖筠和星柔现在情况怎样了,她只能静静等待了。
远处玄烨骑着马朝队伍这边而来,马前坐着喜气洋洋的胤|,他手里正抓着一只灰兔。
玄烨勒住缰绳,曹寅搭了把手将胤|抱下马,胤|提着灰兔下了马就要去寻惠嫔,急匆匆去献宝,路过佟茉雪时,还不忘行礼请安。
玄烨身手敏捷地从马背上下来,笑着朝佟茉雪走过来,塞了一大束野花到她怀里,目光柔和道:“胤|采的,说是要送给他佟额娘。”
佟茉雪心中的憋闷之气一扫而空,接过那束野花,抱在怀里嗅了嗅,笑道:“哦,那小子还能有这番孝心?”
玄烨挑挑眉,别过脸去,却被发现微微泛红的耳根。
佟茉雪心中甜蜜,但想到先前同德贵人说的那番话,那份甜蜜又被酸涩取代了。
别扭的情绪一上来,她整个人懊恼不已,守不住心的人,活该受爱情的苦。
玄烨看出了她不对劲,一时摸不着头脑,歪头看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佟茉雪红着脸,闷声道:“嗯,葵水来了,身体不舒服。”
玄烨微怔,握了握她的手,发现果真冰凉,忙道:“特殊时候,就别下来吹风了,快扶你家主子去马车上休息。”
佟茉雪扯了扯嘴角,也不想和他说话,她现在需要独自消化情绪,否则连他这张脸也不想再看一眼。
如岚上来扶她,佟茉雪将手里的花顺手扔给如岚,大步流星地走了,一点娇弱之态也无。
玄烨凝视她离开的背影,迷惑地挠挠头,他刚才说错什么了?
但他是皇帝,怎么会错?
玄烨虽纳闷,但想着堆积小山的折子,也就没有多想,回到了龙辇上。
队伍稍作整顿后,复又上路。官道并不平稳,马车摇摇晃晃地行进着。
如岚瞧着佟茉雪怏怏不快,想要逗她开心,便提议道:“娘娘,咱们仨玩叶子牌吧?”
佟茉雪摇摇头,兴致缺缺。
如岚和时薇相视一眼,时薇道:“娘娘,奴婢同您讲讲沿途的风土人情吧。”
佟茉雪咂咂嘴:“咩意思。”
两人都没辙,也不知她为何心情不畅,只好噤声。
不多时,马车暂停,外面传来梁九功的声音:“贵妃娘娘,皇上命奴才给您送东西来。”
佟茉雪懒懒道:“递进来吧。”
时薇掀开帘子,下了马车,梁九功笑眯眯将一封纸笺递给她。
时薇颔首致意后,回到车里,将纸笺呈给佟茉雪。
她手里捏着纸笺,打量片刻后,展开一看,眉心微蹙,将纸笺扔给时薇,没好气道:“他什么意思?”
时薇见她气恼的模样,忐忑展开纸笺,看完后却莞尔一笑。
三人中只有如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一个暗气暗恼,一个笑意吟吟,着急道:“时薇姑姑,皇上写得什么?”
时薇笑着将纸笺递给如岚,如岚看完不明就里,这下三人表情各有不同。
如岚满脸问号地问:“皇上是什么意思呀?”
时薇拿眼偷觑佟茉雪,唇角挂着笑意道:“皇上这是在给咱娘娘讲笑话呢。”
佟茉雪气鼓鼓道:“什么笑话,他这是在骂我自寻烦恼呢!”
如岚听她们这么说,又看了一遍纸笺上的内容。
只见上面用苍劲有力的小楷写着这样几句对话――
或问:樊迟之名谁取?
曰:孔子取的。
问:樊哙之名谁取?
曰:汉祖取的。
又曰:烦恼之名谁取?
曰:这是他自取的。①
如岚喃喃念了一遍,念完恍然大悟,忍不住捧腹大笑。
佟茉雪嗔道:“死丫头,你还笑,小心本宫让你好看。”说着就上手去挠她。
如岚边笑边求饶,“娘娘,娘娘您饶过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车内气氛活跃起来,佟茉雪将纸笺小心收起来,心中顿时好受许多。
第84章 宽城
十六日, 队伍驻跸在宽城东。
这一路走来,所见之处,皆是茅屋潦倒, 百姓衣不蔽体,入目皆是蛮荒之情。
入了宽城,才欣然可见瓦房屋舍, 百姓身着布衣,相较之下,宽城民生还算富庶。
队伍在宽城东扎营,远离城内居民区。
佟茉雪从收到栖筠染了时疫的消息到现在,焦急等待了两日, 却迟迟没有新的信息传来。
北巡队伍冗长, 他们行进的速度并不快,按理说京城若是有消息,快马来报, 应该也传来了。
再等等,再等等好了,佟茉雪在心中一遍遍安慰自己要沉住气。
正是焦虑之时,玄烨一把掀开车帘, 不由分说将她拉下马车。
他心情愉悦,语调也很欢快:“走,趁着天色尚早,朕带你到城里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