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院正面上虽惶恐, 心里却一副他要告老还乡的态度。
佟茉雪的病症, 在他心中虽有些小疑惑,但诊脉后,无非也就是些气血不足之症。
他与郑远彬对视一眼, 然后启声道:“回禀皇上,皇贵妃是气血失和,以至体内百病变化而生……”
周院正话还没说完,玄烨就不耐烦道:“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可有医治的方法, 朕不想听你们这含糊其词的话,朕要看到有用的医治成果。”
皇上甚少对臣子如此态度,周院正的一把老骨头不禁害怕得有些微颤抖,他正要说些皇贵妃可能是先天体弱, 饮食不节的话。
玄烨便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他身旁的郑远彬道:“郑太医最近在给皇贵妃请平安脉, 依你之见,皇贵妃的病症可有医治之法?”
郑远彬是个谨慎的人, 他细思片刻后,跪在地上,语气沉重道:“皇上,微臣无能,恐无法医治娘娘的病症。”
玄烨没想到他会如此说,蓦然从宝座上站起,惊得垂着脑袋的周院正亦是扑通跪在地上。
他面色阴沉,周身笼罩着冰冷的寒气,绕过书案,走到郑远彬面前,带着帝王独有的睥睨之态望着地上跪着的郑远彬,一字一顿地问:“你方才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玄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气,听在郑远彬心头,像是刀子架在脖子上,稍有不慎,便有掉脑袋的风险。
郑远彬将头重重磕下,故作镇定道:“皇上,这些日子微臣每日给娘娘请脉,娘娘脉象确与周院正所言无差,娘娘脉象是精伤血少,正气大伤的表现,恐寿元不永。”
这些话,郑远彬大可不必如此直接地说出来,他原本可以像周院正一样,含含糊糊地讲些女子常见的症状,然后再开一张养血活络的方子,其余便看皇贵妃的造化。
但皇贵妃在他心中,与别的患者不同,也与宫里别的娘娘不同。她有一颗为普通生民百姓的心,且对待他们没有满汉异族之分。
郑远彬虽对皇贵妃的病无能为力,但却愿意冒着削职降罪的风险,将皇贵妃的真实情况向皇上和盘托出。他希望皇上能重视皇贵妃的病症,能寻找医术更高明的妇科圣手给皇贵妃治疗。
郑远彬的话落在玄烨心头,如同惊雷。
玄烨蹙着眉心,面容皆是毫不掩饰的难以置信。表妹几乎整日在他眼皮子底下,如何就到了寿元不永的地步。
幼年时,额娘如何在他眼前香消玉殒的情景,又再次浮现在他眼前。他双目通红,在郑远彬跟前蹲下身来,声音冷得像是裹着寒冰:“抬起头来,告诉朕,她究竟为何病到如此地步?”
郑远彬缓缓抬起头,与玄烨四目相接的一瞬,又赶紧低了下来,他稳住心神,尽量不使自己声音过分颤抖,低声道:“微臣询问了娘娘身边的时薇姑姑,娘娘入宫这些年,疑是多次暗产,却未引起重视,以致伤了根本。”
他话刚说完,同跪在身侧的周院正不禁侧目而视。
暗产?玄烨攥紧了拳头,沉声问道:“什么意思?”
郑远彬咬了咬牙,解释道:“娘娘曾多次小产,只是肚子里的孩子还未足月,便未引起重视。”
玄烨听完,整个人仿佛被人当头一棒,踉踉跄跄起身,满眼担忧的梁九功正要上前去扶,却被他用手臂挡开了。
此时玄烨整张脸阴沉得仿佛是六月即将暴雨的天气,他双唇蠕动着,扫了眼梁九功,“去承乾宫,把那三个宫女带到乾清宫来。”
梁九功面上疑惑之色,稍稍一闪,便被玄烨狠厉的目光给迅速驱散,他忙应声退下,快步往承乾宫跑。
今日晴好,佟茉雪正与福雅在梨树下玩翻花绳。就听得木影壁后的门房有些着急动静。
梁渠见是梁九功匆匆而来,忙迎上去,嬉皮笑脸打招呼:“师父,今日什么风把您吹来这承乾宫啦?”
梁九功踹了梁渠一脚,啐道:“你这兔崽子可别挡道,皇上有重要的事派咱家来办呐。”
“哎哟,就算是天大的事,您也别这样着急上火的呀。”梁渠边嚷嚷着,边揉自己屁股。
梁九功本欲直接迈步往正殿去,但瞧着一旁龇牙咧嘴的梁渠,便又停住了脚步,他眼珠一转,冲梁渠招了招手,“小渠子,你过来。”
梁渠揉着屁股,慢慢捱上前,将耳朵凑了凑,梁九功朝着他脑门就上手呼了一巴掌,疼得梁渠又要哎哟一声,梁九功却一把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道:“你找个由头,将宋时薇、如岚和如月仨儿喊出来,皇上命你师父我将她们带去乾清宫,别惊动了娘娘。”
梁渠意识到事情不小,表情一下严肃起来,他打听道:“可是承乾宫里惹了什么事?”
梁九功摇摇头,没有多说,对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快去。
梁渠皱着眉,绕过木影壁,便见自家娘娘和大公主玩得正起兴,木摇床里的胤G阿哥也扶着床边望着两人玩耍,挥舞着小手也想参与,真是其乐融融之景。
梁渠趁佟茉雪与福雅玩得开心,靠近时薇身边道:“姑姑,皇上宣您和如岚如月去乾清宫,梁公公在外面候着呢。”
时薇惊疑地转头看他,压低声音道:“怎的不直接进来传旨?”
梁渠面色凝重地看向佟茉雪的背影,摇摇头,时薇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朝如月挥了挥手,等如月靠近后道:“我让珍儿过来伺候着,你和如岚随我出去一趟。”
“怎么了,时薇,是有什么事吗?”佟茉雪停住翻花绳的手,回头看向他们仨。
他们刻意避着她的小动作,佟茉雪早已看在眼里,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时薇有些不自在道:“没,一点小事情,需要三个人出去一趟。”
佟茉雪打量了他们一眼,点点头,“好吧,早去早回。”
时薇得了佟茉雪准许,就不用想办法偷摸溜出去了,便大大方方带着两个丫头和梁九功一起朝乾清宫去。
路上,一直忐忑难安的时薇问梁九功:“公公可否透露一二,皇上今日传召我们三人,究竟所为何事?”
梁九功一言难尽地看着她们,边走边道:“哎呀,也不知你们平日里是怎么照顾娘娘的,你们到了乾清宫自然就知道了。”
时薇很快联想到那日郑远彬来承乾宫给娘娘请脉的事,难道……
一行人很快到了乾清宫,时薇虽时常跟随佟茉雪到这里来,却从未进过殿内,更不用说如月如岚两个丫头了。
三人进到殿内,见地上跪着的两位太医,以及端坐在上首,寒冰般周身森然冷气的皇上,吓得进到里面也跟着跪在地上,嘴里磕磕巴巴地请安。
玄烨冷凝着下面跪着的几人,冷冷道:“宋时薇,你们三人贴身伺候皇贵妃,她入宫这些年,身体可有何异况?”
时薇垂着头,心思飞快转着,她瞥了眼跪在前面的郑远彬,明白皇上已经得知娘娘多次暗产的事情,便也不再隐瞒,将事情如实交代了。
玄烨气得心口疼,他从未想过,表妹那样聪明的姑娘,居然在自己的身体问题上如此糊涂。
但他又不忍心责怪佟茉雪,这件事不是她一人的错,她身体本就遭受了痛苦,或许这些日子里,还因为失去孩子无比自责。自己若还去责怪她,无疑是在她心口上再划上一刀。
方才郑远彬已经给他解释了暗产与小产的区别,且暗产一旦与葵水混淆,便也极容易被忽视。
玄烨联想到自己甚至有几次在她葵水过后没几日便与之同房,便悔恨无比。
他暗恨自己嘴上说着多么在乎她,却一次次忽略她。每每想到这些年表妹是如何独自伤心,在他面前又是如何强颜欢笑的,玄烨整颗心就像是被生绞着那般痛。
他看向地上跪着的几人,颓丧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轻得仿佛没有发出声,“都退下吧……”
下面跪着的几人疑心自己听错了,都不敢动,梁九功眉头紧锁着,看了眼皇上,又瞧了眼下面跪着的人,压低声音道:“你们都下去吧。”
几人这才如蒙大赦般从殿内退了出去。
出了正殿,时薇跟到郑远彬面前,拦住他的去路问:“郑太医,你究竟对皇上说了些什么?”
郑远彬深吸一口气道:“时薇姑姑,娘娘的病,需要更好的治疗。微臣将娘娘的实情告诉了皇上,希望皇上能招揽天下的妇科圣手替娘娘看诊。”
时薇一张脸刷得白了,她看向如月和如岚,三人皆是满脸莫名。
她们家娘娘何时病得如此严重了?
第114章 沉疴
三人一路各怀心思地往承乾宫走, 出了景和门,时薇停住脚步,对身侧的如月、如岚道:“皇上传我们去乾清宫之事, 切不可告诉娘娘,以免娘娘多思。”
重病之人还是不要知道自己病情的好,不然忧思焦虑下, 反而更容易加重病情。
如岚咕哝道:“可是我瞧着,娘娘的病,没有太医说得那样严重呀。”
如月打断她,做了个“嘘”的手势,随后四下张望两眼, 低声道:“姑姑说什么, 咱们听着就成,在外面,勿要多言。”
如岚抿住唇, 环视周围一圈,然后低声道:“那现在是直接回宫?”
时薇轻声道:“去南果房领些果子吃食再回去吧。”
承乾宫内,佟茉雪正拿着本小册子给福雅讲《燕昭王称肥猪》的故事。
经上次她与福雅做鸡蛋入瓶的实验,佟茉雪发觉福雅这小姑娘对一些物理学的小故事颇有兴趣, 便收集了古籍中与物理化学相关的小故事,自己加了注解,做了个类似《十万个为什么》的启蒙读物。
福雅听完《燕昭王称肥猪》的故事,尤为好奇里面提到的两种称猪的方法, 一种是桔桥称量,另一种则是用舟称量。
佟茉雪指着从《天工开物》中抄绘下来的桔槔图, 给福雅解释:“这个井比较浅,你看图上的人, 从井里取水,便是以桔槔为桥。”
“这横杆架在木梯式的立柱上,横杆的一头套着圆形大石块,另一头则绑着用绳索牵引着的木桶,取水时,只要将平衡重量的石块前后移动,就能很轻巧地将水从井里打起来。”
福雅指着图上木梯样式的柱子问:“那这个木梯呢?”
佟茉雪笑道:“这木梯的作用是固定横杆,横杆可以根据井水水位调节高度,只需将横杆穿插在不同的梯阶上即可。”
福雅还是不明白,如此简单的取水,为何要用这看起来不算简单的工具,于是佟茉雪又给她解释了当井越深,水位越浅时,人若是直接用绳子绑着桶往井里取水,非常耗费力气不说,还有不慎坠入井中的风险。
福雅听她这么一讲,大致明白了几分,又问:“可是额娘,我怎么从未看到宫人在井里取水?咱后院不就有一口井吗?”
这问题可把佟茉雪给问住了,她看向旁边伺候的珍儿,珍儿忙道:“公主,咱们宫里一般不饮井水,宫里喝的是玉泉山水。每日清晨,西直门的城门一开,第一批进城的就是负责给皇家运水的板车。”
佟茉雪忽然意识到就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事情,入宫这么些年,她好像从未注意过。
这种习以为常,而因此被忽略的事情究竟还有多少,佟茉雪不禁陷入了沉思。
福雅还在问珍儿:“那咱宫里那口井是做什么用?”
珍儿笑道:“宫里各处都有井亭,这井水是走水时用的。”
福雅恍然大悟,但又为不能亲眼看到桔槔取水的场景而感到遗憾。
她正要缠着佟茉雪讲用船称猪的方法,就见一身玄色常服的玄烨从木影壁后绕了过来。
福雅内心里对玄烨还是有几分畏惧的,见了他赶紧从椅子上下来,端直了身子行礼道:“儿臣给汗阿玛请安。”
正在发愣的佟茉雪回过神来,却忘了起身行礼,只是淡淡说了句:“你来啦?”
玄烨见她被太阳晒着的脸,有些微微泛红,但精神却有几分恍惚,他强压着心脏深处袭来的痛意,朝佟茉雪走过去,竟缓缓蹲下身子,捏住她的手问:“今日可好些了?”
他突如其来低姿态的温柔,让佟茉雪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疑惑地看着玄烨,轻轻“啊”了一声。
玄烨宠溺地将她眉间的小碎发往一侧拨了拨,佟茉雪有些不自在地看向旁边的珍儿,珍儿忙带着福雅离开。
乳母正要将木摇床里的胤G抱走,就听到小娃娃咿咿呀呀地叫着:“阿玛,额涅……”
玄烨听到这奶声奶气的声音,心中一暖,站起来身来,将摇床里的胤G抱在怀里,惊喜地望着佟茉雪:“他会讲话了?”
佟茉雪兀自腹诽:早就会讲了,就你这三五日不见一次的爹,能让胤G叫出阿玛这两个字,也算他天赋异禀了。
她笑着打趣:“咱小胤G可聪明了,只见了阿玛几次,就记住了呢。”
玄烨听出她话里有机锋,以为她是嫌自己来承乾宫里少了,便将胤G递给乳母,转而揽着她的肩道:“朕以后每日都来承乾宫陪你。”
佟茉雪蹙着眉,古怪地望着他,总觉得他今日哪里怪怪的。
恰好此时,去南果房领了果子的时薇等人回来了。佟茉雪虽知晓方才三人被叫去了乾清宫,但却不知玄烨问的是何事,现在见三人领了果子,便知她们有心隐瞒自己。
真是长本事了,连她也要瞒着。
玄烨没管她们,而是拉着佟茉雪进了屋,他边走边道:“今日阳光虽晒着温暖,但也不宜晒太久,否则乍然入阴凉之室,又得着风寒了。”
玄烨从前虽对她温柔,但依然端着那番皇帝的威严,佟茉雪虽时有放肆,却不过是像猫儿那样的宠物,时不时撒点小野可以,但若像普通夫妻那般散漫放肆,则是不被允许的。
但今日,佟茉雪却发现玄烨似乎有了些许变化。
她默默随着玄烨进了屋子,两人坐在窗边的暖炕上,她这才发觉手里还拿着先前那本书册子,怪不得福雅被领走时,一直看着她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
她将书册搁在炕几上,执起茶壶,玄烨却按住她的手,“不用,朕不渴。”他目光看向佟茉雪放在炕几上的书,好奇地拿起,“这是什么?”
待看清楚封页上工工整整的“十万个为什么”六字,忍不住笑出了声。
佟茉雪以为他笑自己字难看,脸一红,忙道:“我最近时常有练习,这字已经比从前好上许多了。”
玄烨见她微红的面颊,面容也娇妍几分,心中稍稍好受些,随意翻了翻书册道:“紧张什么,朕没嫌你字丑,这是你汇编的故事集?”
佟茉雪点点头,解释道:“这是一本启蒙读物,我摘录了古书中能发人深省的故事。”
玄烨掂了掂手里薄薄的册子,甚为好笑,“就这,能引发人十万个思考?”
佟茉雪见他这态度,又回到了本性,先前的小意温柔还真是转瞬即逝,她撇撇嘴,没好气道:“所谓管中窥豹,以小见大,小孩子若是能从一个个小小的故事里,得到诸多启发,也不是没可能引发十万个思考。而且,人家这是夸张,非要拆台,真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