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茉雪说这话,不是在哄小孩子,而是这几日,她总隐隐觉着胸腔之中有股沸腾之气。她身体虚弱无力,但精神却很好,以至于晚上睡觉时常多梦。
虽不至于白天睡不醒,晚上睡不着,但梦境越来越与这具身体小时候的生活场景相关,小时候陪在额娘身边时,小时候进宫见到玄烨时。
晚间天色将将昏黑,玄烨就身披玄色狐裘来到了承乾宫。佟茉雪怀抱着暖炉,盖着毛毯窝在躺椅里早已睡着。
玄烨进到屋里,见她睡在躺椅里,面色沉了沉,往屋外退了几步,低声斥责时薇她们:“你们怎么伺候的!她本来身体就不好,怎么还由着她在躺椅里睡着?”
三人闻言忙跪地请罪,时薇战战兢兢道:“娘娘说要等皇上过来,没曾想稍不留神,便又睡着了。”
玄烨心口一痛,面色沉郁了几分,做了个抬手让她们起的动作,便缓步朝佟茉雪靠近。
时薇跪在地上还没起来,她压着声音对身后的如月如岚道:“咱们退出去吧,娘娘需要清净,我们在门口守着。”
如月和如岚双眼都红红的,两人起了身便随着时薇姑姑往门口站去。
明明下午娘娘精神都还很好,还让她们扶着去廊下看雪,结果到了傍晚,又昏昏沉沉睡去了。
她这状态,两个小丫头心里怕得要命。两人缩着手站在廊下,如岚望着绵绵不歇的雪,眼底泛着泪光。
她轻声对如月说:“如月,你想家吗?我有些想家了。”
如月明白她所想,低垂着眸,声音也略微哽咽,“咱俩从小与姑娘一起长大,如岚,只要姑娘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
如月和如岚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出了某种决心,两人靠近了些,相互依偎着。
时薇将一切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她望着漆黑的夜空下,被灯光映衬着的雪,像落星似的簌簌往下落,忽然想起当年孝昭皇后得到的那首诗。
“凛冬散尽,星河长明。”
如果她家娘娘能撑过这个冬天,会不会不再步先皇后后尘,或许一切都会好起来。
时薇闭着双眼,对着漫天大雪暗自祈愿。
第119章 完结
屋内玄烨将佟茉雪从躺椅中抱起, 她睡得虽沉,但身体乍然腾空,还是不免惊醒。
她下意识抱紧玄烨的脖子, 茫然无措道:“你来啦?”
玄烨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将她抱到床榻上,温声说:“是表哥不好, 害你等太久。”
佟茉雪垂着眼,不敢看他眼睛,只道:“我今日好多了,想和你去雪地里走一走呢。”
玄烨蹙眉看她,不解地问:“外面冷, 怎么想到要出去?屋内再怎么闷, 也要挑天气好的时候出门呀。”
佟茉雪摇摇头,她探着脖子瞟了眼窗边的西洋钟,现在还不到七点, 她扑闪着亮晶晶的双眼,固执道:“就出去走走,不走太远,我瞧着地面积了一寸厚的雪, 我想听听雪的声音。”
她望着自己乞求的样子真的好乖,玄烨不忍心拒绝,但心里又酸楚得很,一点否决的话都说不出。
他去柜子里找了件雪狐镶边染金斗篷出来, 给佟茉雪系上,又让时薇换了个暖手炉放进她手心, 上下瞧着却还是担心不够保暖,又去柜子里好一番搜罗。
佟茉雪见他在衣柜里翻翻找找, 将里面的衣物弄得乱糟糟的,没好气道:“找什么呢,让时薇帮你找,瞧你将柜子里收拾齐整的东西,翻找得一塌糊涂。”
玄烨终于在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条兔毛的围脖。
在佟茉雪好奇的目光下,他将软乎乎的围脖给她套在脖子上,又揉了揉她红彤彤的小耳朵,笑着说:“要是有个护耳就更好了,这斗篷也就堪堪防风,朕还是觉得不够暖。”
佟茉雪失笑:“这样已经很暖和了,不然你让时薇给我找个火炉,让我抱着招摇过市好了。”
玄烨轻叹一声,见她还有和自己拌嘴的精气神,便也就由着她去,“走吧,咱们出去。”
两人出了屋子,佟茉雪瞧着后面跟着的一串尾巴,努努嘴,“你们别跟着了,梁公公你把伞给我,我来撑伞。”
时薇迟疑,“可是外面天黑,娘娘总需要奴婢替你们掌灯的呀。”
佟茉雪看了眼天色,毫不在意,“不妨事,看得清路。”
时薇与梁九功对视一眼,不知该不该按着她的心意办。
玄烨先她一步取过梁九功手里的伞,淡声对身后的人道:“都退下吧,你们不必跟着。”
雪夜很静,两人踩着路面的积雪出了承乾宫。
路面已经被宫人清理过,由于雪一直不停往下落,地面又堆积起一层未及鞋面的积雪。
红色宫墙顶上、琉璃瓦上,覆盖着浅浅的雪白,在明灭的微光中莹莹闪闪。
两人踏雪而行,玄烨一手撑伞,一手牵着她,两个身影在冰天雪地里缓缓行走。
夜晚很静,两人都没说话,只听得脚踩在雪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两个人就那么走着,心里什么也不想,踩在雪面的吱吱声,声声入耳,在这样洁白的世界里慢行,此刻似乎忘却了一切烦恼。
玄烨从未在雪夜里寂静前行过,他身边总少不了成队的侍卫,紫禁城里每年冬天都会下雪,但除了欣赏连翩飞舞,淅沥萧萧的雪花,他从未这样静静感受过雪的声音。
他侧身看向身边同样徜徉于茫茫天地间的佟茉雪,感觉自己的心从未像此刻一般与她贴得亲近,当她恬静安然的眸光与他对视,又觉得她离自己好远。
某种预示着失去的心绪在他心头缠绕,绞得整颗心生疼生疼的,不由得更加攥紧了握着的那只手。
忽闻身边的人轻叹了声,玄烨驻足问:“怎么了?可是累着了?”
佟茉雪眨眨昏黑雪夜里,亮如繁星的双眼,又瞧了眼玄烨撑着的那柄八骨油纸伞,望着他的眼睛既明亮又深情。
只听她低低柔柔的嗓音,好似轻语呢喃:“要是没有撑着伞,我们就这样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白头。”
玄烨心脏颤了颤,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眼睛又酸又疼。
他抱得好紧啊,佟茉雪感觉骨头被他勒得生疼,她能感觉他紧绷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佟茉雪惊觉心一缩,微微轻喘着,缓缓伸手覆上他的后背,声音轻如雪花飘落:“你别难过,现在这样也挺好。”
佟茉雪说这话,不像从前哄他那样,三分真心七分假意。
当分离真正来临时,才方觉自己对他还有割舍不下的真情,遗憾无法说,但这终究不是她所希求的。
……
末冬时节,年关将至。
越是临近那个关键的日子,佟茉雪越觉得身体有着异样的变化,她病得几乎起不了床,但意识却格外的清明,仿佛时刻准备迎接那个日子的降临。
玄烨将部院各衙门奏章交送内阁,几乎常住在承乾宫里每日陪伴病重的佟茉雪,眼瞧着汤药一碗一碗灌下去,却始终不见好。
终于,二十日这天,玄烨在太和门受贺后,便诏告天下立佟茉雪为皇后。
消息传到承乾宫时,佟茉雪躺在床上虽闭着双眼,但听到梁九功传旨的声音,还是激动得泪水从眼角滑落。
时薇她们也激动得眼眶微红,自家主子虽是继后,而且还是第三任皇后,但却开创了本朝立后颁恩诏的先河。尤其是,皇上对自家主子情深义重,是一心想让娘娘的身体好起来,诏告天下也是为了给她家娘娘祈福。
佟茉雪缓缓睁开双眼,便见时薇她们跪在床边,泪光闪闪地望着她,边磕头边向她贺喜:“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千岁。”
佟茉雪心口发紧,催命符一下,就是静等捱过接下来八个小时的时间。
她扫了眼虚空中的弹幕,滚滚划过的弹幕内容,也是在为她的生命倒计时。
佟茉雪无力地探出一截藕臂,她想要下床梳洗梳洗,接下来的八个小时,她得屏声凛气地度过。
玄烨接受完朝贺便飞快回了承乾宫,今日天气分外晴好,白云悠闲地挂在碧蓝的晴空中,阳光穿透云层洒落在玄烨伪装沉静的面庞上,安详又和美,连冬日的风也变得轻柔,吹拂在脸上又轻又柔。
他怀着满腔的希冀小跑进到承乾宫,正殿的窗户全部大开着,皇后专属的华美吉服陈设在一侧的衣架上。阳光照进屋子里,落在吉服的金丝绣线上,折射出亮闪闪的金光。
屋内燃着清幽好闻的篱落香,掩盖住了素日里浓重的药味。玄烨进到屋内,径直往西梢间的卧室奔去。
然而雕花绣榻上,并未见着佟茉雪身影,他旋即转身,便见翠竹格栅后的东次间里,佟茉雪一身月白素服,只简单挽了个髻,正带着浅浅笑意凝望着自己。
玄烨感觉心脏漏掉了半拍,那日踏雪归来,表妹就病得愈发严重,几乎很少下床,然而此刻的她瞧着是那样神采奕奕,给玄烨一种她已然痊愈的错觉。
冲喜难道真的有用?
这个念头刚从玄烨心头生起,下一秒无尽的悲伤与痛苦就开始侵蚀他的心脏。
他忽地想起,额娘病逝前也是这个样子,此刻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心,刺痛感瞬间遍布全身,他感觉自己的双手都在发颤,迈着虚浮的步子朝着佟茉雪走去。
佟茉雪手里还捏着只湖笔,笑着看他的模样又甜又乖,她轻声道:“表哥,茉儿很久没练过字了,你瞧我这手字可还能入眼?”
玄烨喉咙发紧,看着她单薄的身形微微摇晃,虽然说话的声音淡定从缓,但握笔的指尖却不住地轻抖。
他的眼里全是雾气,没看清纸上写了些什么,哑着嗓子缓声说:“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你这字今后还要勤加练习,若是子民得知朕的皇后写得一手春蚓秋蛇般的字,朕的颜面何存。”
佟茉雪怔怔望着他,心里忽然好难过,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他明明说着戏谑的话,喉头艰涩的颤音却根本掩饰不住他此刻悲伤的心情。
她想反驳两句,却一点也出不了声。
玄烨阖了阖眼,忍住肿胀的酸涩感,轻轻将她手里捏着的笔拿掉,蹲下身来将她打横抱起。
佟茉雪抚了抚额,双手搂着他脖子,任由他抱着自己往西梢间去。她仰着头,望了眼窗边的西洋钟,从诏封皇后那刻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时辰。
玄烨将她放在床榻上,给她盖好被子,又吩咐宫人将窗户全部关上,这才坐在床边,就那么看着她,也不说话,神色里满是落寞。
佟茉雪伸手去摸他的脸,想要安慰几句,但喉咙发干,说出的话音好似带着满腹的委屈:“我没事,你别担心。”
玄烨握住她放在脸侧的手,心里像是刀割一般,含浑着声音道:“我知晓。”
他捉住佟茉雪柔软的手,细细亲吻着指尖,双眼通红一味强忍着不让泪水滴落,不敢去看佟茉雪的面容,然而越是隐忍,眼泪却越是止不住一滴一滴往下流,顺着她的指尖落进袖口。
佟茉雪心里也不好受,慌乱无措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本能地靠近他,抱住他,去亲吻他眼角的落下的泪。
玄烨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抱着她,像小兽一样低吼:“茉儿,别离开朕,别离开。”
佟茉雪抖着肩膀,抱着他哽咽着啜泣,此刻心酸纵有千种,却只能用无声的沉默替代。
玄烨见她不回应,失控的情绪几乎将自己吞噬,他将头埋在她柔软的怀抱里,不死心地一遍遍求证:“答应我,你答应我。”
佟茉雪心里难受极了,手掌轻轻的拍打他后背安抚:“我不离开你,茉儿不会离开表哥的。”
玄烨听她说完,似乎还觉不够,又捧着她的脸细细密密地亲吻。
佟茉雪心里害怕,却不忍心推开他,只由他抱着自己,她能感受到他滚烫的热情快要将自己吞没,却无力阻止,只能任由意志沉沦。
然而紧急关头,玄烨却放开了她,动作极轻极柔地上了床,侧身抱着她,漆黑如墨的双眸温柔地注视佟茉雪,柔声安抚这她的情绪:“乖,好好睡一觉,醒来病就都好了。”
佟茉雪一瞬间好似被他的魔法蛊惑,凑上前轻轻亲吻他泛着泪光的双眼,甚至动情地用舌头舔了下他的眼皮。
玄烨眼神如湖水般清澈明亮,无视她的撩拨,将她抱进怀里,却不敢抱得太紧,轻抚着她的后背,一声声好听又温柔地唱起她从未听过的歌谣。
他用满语低唱着,佟茉雪缓缓闭上双眼,眼前不再漆黑,而是无边的草浪与一碧如洗的晴空。
佟茉雪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镜前梳妆,她长发如瀑地垂着,周围的环境却是她在现代的家。
她看着镜中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自己,那张脸是她许久未曾对着镜子见过的容颜,那是她本身的样子。
佟茉雪惊愕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伸手触摸自己的脸,但当手缓缓覆上侧脸,镜中人却变了,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镜中人无限哀伤地看着她,像是要诉说什么,却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佟茉雪忙出声询问:“你是谁?你想说什么?”
镜中人苦涩地摇摇头,只动了动唇,却没有任何声音,但通过口型,佟茉雪看懂了她说的什么。
“铛!铛!铛!”钟声响起,佟茉雪从梦中惊醒,抬头望着头顶的床帐,愣神了半晌,扭头看向身侧,身侧却空无一人。
她赶紧撑着身体起来,感觉身体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好使,她坐直了身子轻轻掀开纱帐,看向窗边的西洋钟。
戌时已过,她揉揉额,放下拨开纱帐的手,又缩回被窝里。
忽然脑袋中的那根弦好似断开一般,她睡梦中听到了什么?
是钟声。
可是,屋里的西洋钟并不会发出报时的钟声呀。
佟茉雪掀开纱帐又看了眼窗边的西洋钟,然后颤抖着手收回。
戌时,现在是戌时,从封后诏书颁布的巳时到现在,已经整整过了五个时辰,她已经活着超过了八个小时。
外间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是玄烨在和什么人说话,能听得出他是明显压低了声音的。
“郑太医,你方才切脉,皇后的病情可有好转?”明间里,玄烨正询问郑远彬佟茉雪的病情。
郑远彬眉毛拧成麻花样,满脸写着不可思议,要不是他认认真真切了好一会儿的脉,他都怀疑是自己医术出了问题。
“启禀皇上,据微臣诊断,娘娘身体大有好转,想必多加调理,过些时日便能痊愈。”
玄烨惊喜地豁然起身,激动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望了眼西梢间方向,又赶紧放慢了脚步。
他走到郑远彬跟前,又惊又喜地低声确认:“你说的可是实话?若是如你所说,皇后好起来,朕定然重重赏你!如若不然,你在太医院这么些年,该知道欺君的后果。”
郑远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惹得玄烨蹙起了眉头,生怕他吵醒了正在熟睡的佟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