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有很多的秘密,没让自己知道。或者说,他其实根本没想过遮掩,只是自己没试图去了解他、走近他。
“……什么时候的事?”宁平轻声问。
裴奕宁从拉住她的衣袖转为握住了她的手,宁平的手微微颤抖,却最终没有抽回来。
“五年以前。殿下及笈那一年。”裴奕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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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裴奕宁十五岁那年,随父亲进京探亲。亲戚见面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话,无外乎是“我们家大哥儿也这么大了”、“可真是俊呐”、“过两年也该婚配了”之类的话,念叨得裴奕宁一个头两个大,干脆拉了小厮逃出去闲逛。
街市上人头攒动,全都往一个地方涌。拉住路人询问一番后他才得知,今日是宁平公主的及笈礼,平民百姓亦可在承天台外围观礼。
裴奕宁秉着“无聊也是无聊,不如去瞧瞧”的态度,跟着人潮走。一边走,一遍对小厮道:“你说,人为什么要成亲啊?这姑娘家家的有什么好?像我那堂妹,娇气,文弱,还动不动就哭!”
小厮笑道:“少爷还没到年纪,到了年纪就懂了。”
说笑间,便到了承天台下。
典礼已经进行了一半了,公主正在往承天台的最高处走去。裴奕宁视力极佳,一眼便瞧见了宁平公主的姿容。
公主着大袖长裙,批翟之衣,头戴凤冠,尾坠东珠,一步一摇,极尽华贵。她的眸光清澈明丽如泉水。
裴奕宁在那里驻足了很久,竟忘了时间。
“可能有点儿懂了。”他小声嘀咕道,“公主要怎么娶?是不是非做官不可了?”
“就这样?”宁平听裴奕宁说完当年的过往,不可置信道,“你这不是见色起意么!”
“我承认,一见钟情多半是见色起意,但、是,”裴奕宁的语调一转,“我后来读过你的诗文,重金求购过你的字画,一些你写过的诗句我甚至能背下来。你同德十六年随皇上下江南,专门写了篇《游沧浪亭》的游记,我便知道你是喜欢园林的,因此才买下了这间院落。我虽然从未与你真正相处过,却远比江赫要了解你。现在,你还能说我是见色起意么?”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宁平,眼睛里恍若有细碎星星。
宁平直到这一刻,才恍然间明白了裴奕宁之前说过的一些话。
他说江赫是一介粗鄙之人,配不上公主的金枝玉叶,并不单单指江赫的身份配不上,而是说,皇帝为了弥补母族,将自己最有才华的女儿嫁给了一个最不能欣赏她才华的男人。
可他发自内心地欣赏他的公主殿下。
“殿下,虽然你的驸马还算聪明,但放在五年前,我绝对不认为自己可以考中前三甲。中途听闻你被许了人后,我也一度放弃过,想着不如好好经商算了;但后来知晓了你和江赫和离的事儿,我突然觉得,可能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我放弃吧?”裴奕宁拥住了宁平,“所以你看,你最终还是我的殿下啊。”
“你这个人……可真是的……”宁平把脸埋在他的怀里。
遇见裴奕宁之后,宁平发现自己变得生动多了。
会哭,亦会笑,更会生气。会嫌他轻浮,嫌他自来熟过头,却又觉得和他过下去似乎也不错,竟然产生了一些对未来的期待。
最终,一切一切复杂的情绪,只化作一个温暖的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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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日下午,小春急急忙忙地奔进屋内传话:“不好了殿下!驸马爷被押进大狱了!”
“什么?!”
“江赫参了驸马一本,说裴家人表面在姑苏经营布匹生意,实则暗地里在做火药库!还勾结敌国,把火药卖给他们呢!皇上暴怒,如今已经褫夺了驸马的官职,押下去问罪了。”
宁平的眼前忽然一黑。
她按住桌子,拼命稳住自己,即便心跳如擂鼓,依旧不停地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早该想到的。裴奕宁在众目睽睽之下威胁江婉,江家怎么会没有动作?可裴奕宁……裴奕宁到底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情!
“备车,我要进宫!”
宁平在乾清宫前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了。
刘公公几番出来劝道:“公主殿下,奴才都跟您说了多少遍了,陛下让您回去。您和驸马这才成亲多久?这火无论如何也烧不到您的头上啊!”
“我要在这里等父皇出来。若刘公公不愿替我回禀,我等着就是了。”宁平道。
“诶,您这又是何苦呢?”刘公公摇了摇头,只得进殿去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暗,黄昏的霞光在天边映出一片紫红。宫里掌灯了,去乾清宫议事的大臣来来去去了好几波人马,一直到宫门落锁,周围亦冷清了下来,皇帝这才终于走了出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皇帝簇起了眉。
“父皇。”宁平重重地磕了个头,“女儿知道不该为了裴家的事情来求情,但您一贯明察秋毫,请务必彻查此事。女儿信裴奕宁不会做出这种通敌卖国的事情。”
“朕自会彻查。但朕要提醒你,江赫呈上的证据齐全,人证物证具在。你是朕的女儿,现在回去,什么都不要参与,朕亦保你会安全回宫。”
宁平却坚持道:“我和他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说罢,一个又一个头磕下去,根本没有要停的意思。
“……还是那么倔强啊,和你母妃的性格真是一模一样。”皇帝叹息了一声,却还是走远了。
小春立刻扶住了差点儿要晕过去的宁平。
她低声道:“殿下,您这般不注意身体,驸马爷会担心的呀。”
“不能这么下去……我必须得见他一面……走,去找舅舅!”
她舅舅是锦衣卫指挥使,想必有办法带她进牢房!无论裴家的事情是真的还是假的,都要亲口听到裴奕宁跟她说了,她才愿意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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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裴奕宁在牢房里睡不惯,半夜三更正无聊地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画,却突然听见了脚步声从门口传来。
狱卒点着灯,引着身后的来人,道:“您只能待一盏茶的时间,多一会儿都不行。”
“我明白。”来人道。
“殿下?”裴奕宁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你怎么进来的?还这个时辰!”
宁平一进门,就扑上去紧紧抱住了裴奕宁。
“诶诶诶我身上有点儿脏……啊可这是殿下第一次主动抱我,我还是很开心。”裴奕宁摸了摸宁平的脑袋,却在下一秒听到了她低声的啜泣,“哎呀,怎么哭了?不要哭啊,我这不是好好的在这儿么?”
“你家的火药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就说来话长了……等我出去后再说好不好?我保证我会毫发无伤地回去。”末了,裴奕宁还补充了一句,“回咱们家。”
“你的意思是,你不会有事?”宁平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当然,我不会有事。”裴奕宁拼命地安慰她,“虽然是出了点儿意外,但还在你夫君的掌控之中。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帮我。”
“你说。”
“我手上那份江家的欠条,就在书房桌子的抽屉里。你找出来,找个机会,私底下呈给皇上,就说是你无意间在家中翻到的。剩下的事情你都不要管,好好当陛下的乖女儿就行,明白吗?”
宁平气道:“裴奕宁,你到底有多少秘密没告诉我?”
“我发誓,这是最后一件。但我是在替皇上办事,没有通敌,没有叛国,反倒是江赫出了昏招,把皇上的谋划捅了出来,皇上现下正头疼着呢,你去添把火浇把油,咱们和江家人走着瞧。”
确认了裴奕宁的安全,宁平终于松了口气。
裴奕宁把她揽在怀里,反复保证道:“我发誓,以后什么秘密都没有,什么事情都不瞒着你。回去以后,我把我过去二十年的人生写个小传讲给你听行不行?”
“你这个人……真的很讨厌。”宁平道。
“你不讨厌我。”裴奕宁用指腹轻柔地抹去宁平脸上的泪水,“我那么喜欢你,你怎么会讨厌我。”
他捧着她的脸,眼睛里都是柔情。
而后,他轻柔地吻了下去。
宁平将那张欠条呈上时,皇帝的眉头紧锁。
“哪儿来的?”他问道。
“收拾驸马的屋子时翻到的。”宁平道,“归根结底也是儿臣的错,若不是前年儿臣执意要和离,父皇也不会让江家当皇商。”
皇帝是个好面子的人,她深知这一点,也因此在上一段婚姻中吃够了苦头。
而裴奕宁却在教她,该如何利用皇上的好面子。
“儿臣虽然不喜欢江赫,但也绝不能让父皇失了颜面,想了半天,还是私下将这张欠条呈于父皇。除此以外,江家的事、裴家的事,都不是儿臣能管的了。”宁平叹了口气,“可能儿臣注定这辈子孤寡一人。倒也无妨,能回宫侍奉父皇一辈子,儿臣也是高兴的。”
见女儿这么为自己着想,便是再铁石心肠的父亲,也该心软了。
“江家这父子俩,不识好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皇帝道,“宁平,这些年你受了苦,朕都知道。朕不会让你孤寡一人的。”
“儿臣都听父皇的。”宁平表现得十分顺从。
但她知道,这把火添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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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裴奕宁,姑苏人士,同德二十年中探花,尚宁平公主。
裴家世代经商,但裴奕宁祖父柳景为永明年间内阁大学士。后同德帝即位,为收复西南失地,授意柳阁老辞官归乡,借用裴家行商资源,密谋要事。
裴家子孙明面上从事布匹营生,实则暗中制作易自燃自爆的火药,私下卖于敌国,假意通敌,以图谋两军交战之时能占据上风。近日柳阁老进京,与陛下谋划的,正是出兵一事。
裴奕宁乃裴家长房嫡孙,五岁开蒙,十岁擅诗书,亦爱收藏名家字画。其中,宁平公主成婚前的字画,大半藏于裴奕宁的书房之内。
裴奕宁出狱那天,江赫被削了官。
“江赫此人,为了对付我,真的派人在姑苏监视了我家许久,居然连我家的火药库都给他挖了出来。”裴奕宁对宁平解释道,“可他并不知道,这是皇上授意我家干的,他这么曝光了出来,反而坏了陛下的大事。你再把那张欠条往上一呈送,表现得委屈一些,皇上想到自己当初那么纵容他,他却是这般‘回报’的,龙颜大怒,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那火药之事,怎么办?”
“皇上自然不能承认这件事的真实性,但也不能牺牲我们裴家,所以只能把我关上一个月,再给出一份调查结果来,说是冤枉了我家。还好我们卖给敌国的火药已经够多了,只要他们没发现,以后上战场必定吃大亏。”裴奕宁摊手,“你看,我还因祸得福升官了呢。”
“父皇还是这个脾气。觉得对不住谁,就想补偿谁。”宁平叹了口气。
“其实,他也想补偿你。”
“补偿我?”
“嗯。他知道你在江家受了苦,却又好面子,不肯给你道歉。我求他赐婚时,他起先不答应,是再怕你再遇到不喜欢的人,郁郁寡欢。”
“……”
“但我跟他说,无论你喜不喜欢我,我都会特别喜欢你。”裴奕宁目不转睛地看着宁平,“所以,他最终还是同意了。”
“你又贫嘴了……”宁平的耳朵有些发烫。
可她也同样,非常、非常喜欢。
和裴奕宁的婚事,得之她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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