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有她去,能唤醒你哥哥也未可知。”
筠冉不知说什么好,她手都在颤抖,要不是晏时雍看她的眼睛一直专注而认真,她会觉得一切在做梦。
哥哥,居然还能活着?
“因此孤派人去将你哥哥哄进了京城,一边将卫琼奴请进了京城。”
卫琼奴当初与你哥哥的私情在庆州有不少人知道,将她置在外面难免有其他几个兄弟伸手,因此打算将她送进东宫保护她。”
“那我哥哥……\"筠冉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颤成了一条波纹。
“顾策在来京的路上。孤已经叫人快马加鞭将他骗进京城。”
晏时雍柔声哄她,带了十二分的耐心,活像在哄孩童。
筠冉愣了半天,才“哇”得哭出声来。
原以为阴阳相隔,谁知还能活着见面?
筠冉过了好久才能消化这个消息,
所以前世晏时雍将卫琼奴送进东宫也是想着寻找大哥?
筠冉仔细回想,那天殿下说过要给父亲追封,那就意味着父亲可以翻案,而能翻案的关键线索已经被他控在手里——那便是哥哥。
只要哥哥能恢复记忆,便能指认当初并不是与敌人勾结,对应的三王爷的阴谋便可水落石出。
今生她求助殿下早就将这件事掐灭,给父兄正名,却也失去了一个极好的打击二皇子的机会。
再想起前世她对殿下的怨怼,忽然觉得可笑。原来殿下一直在帮她,为她父兄正名、寻访哥哥。
包括她在东宫私下里带着婢女们玩乐,其实殿下明察秋毫之人,手下又有那么多暗探,那些事他会真的不知道吗?
筠冉越哭越伤心,像是要被这几年的误会都哭完发泄殆尽。
晏时雍也不拦着她,只拍着她的后背,一下顺着她的肩背,让她将一切都哭出来。
*
等筠冉哭完后他才叫人打来热水,亲自将雪白巾帕浸在水里打湿,用金昭玉粹的修长手指拧干了帕子,敷在她面上一点点擦去泪痕。
筠冉哭完后心里舒坦许多,伸手去接巾帕却自己擦,晏时雍手却没松。
一贯孚尹旁达的谦谦君子轻轻将她发丝拢在耳后,声音也如林籁泉韵:“以后心里有事,不用藏着,就这般来质问孤便是。”
“殿下,我今天所做……”筠冉回想起适才对他气势汹汹的质问,忽然有点脸红,殿下不遗余力在帮自己,自己却一副捉奸的态势。
“所做甚好。”晏时雍明眸灼灼盯着她,“以后觉得不对就来问孤便是。”
“可是……这似乎就是市井婆娘,不似宫闱贵门作风……”筠冉迟迟疑疑,她今日质问是在气头上,事后回想却觉这件事不是端庄贤惠妇人所为。
“夫妻两人本应理直气壮。”市井婆娘有那底气是因为她们是唯一正妻。晏时雍毫不含糊。
既然殿下不生气,筠冉便也不藏着掖着了:“那我以后也这样。”
她笑眯眯啄吻了晏时雍一口:“多谢殿下!”
谢谢他,让她能自由畅快做自己。
*
顾策很快被快马加鞭送进了京城。
只不过他安置在别院,人也稀里糊涂,口里更是一口地道北戎话:“你们这位客人好大的排场,出口就要买我两百头羊,可难道这城里没羊?”
他被困在马车里并没有什么机会看窗外的风景,丝毫不知自己已经到了汴京城,只到了庄园后看庄园布置豪华,里头奴仆也穿着华贵,就有些担心起来。
与他接头的那人是太子的心腹,也用一口北戎话将他稳住:“我们主家要开筵杀几百头羊,从你手里一揽买便宜些。”
顾策这才放下心来,不过嘴上还是要讨价还价:“我那羊价一斤五十文,一头羊五十斤,两千五百文,就是两两半,不得少一点。这还是均价,倘若有母羊或是肥胖些的羊,价钱还要加,你可不能少钱。”
第103章
顾策一口北夷话, 穿衣打扮也活脱脱一个北夷人,可此时言行举止却已完全像个羊倌。
仆从不由得心里叹息:当年侯府世子风光时也曾是打马簪花风流公子哥,谁知如今倒落入这幅田地。
还好有太子殿下寻访否则只怕会沦落敌国。
筠冉被带到了郊野的别院, 见到了卫琼奴。
前世她先入为主有偏见,因此只不过扫了一眼就叫人将她打发走了,给她送衣赠钗礼数周到就是不想再多看。
今日怀着愧疚的心思再仔细看, 原来卫琼奴身板笔挺,眼神坚毅,面容也颇为精干。
卫琼奴身边服侍的人这几天也告诉了她来龙去脉,是以卫琼奴并不意外,行见面礼:“见过太子、太子妃。”
筠冉忙扶起:“不用客气。”对方有可能是她的嫂嫂, 这个架子她可不敢摆。
卫琼奴抬起头来打量几人:
太子气质脱尘, 譬如烈日熠熠生辉,让人无法忽略;
太子妃站在他身侧,生得极美, 眼神纯良,一看就是善良之人。她下巴抿起的样子与顾策有几份相似,不愧是兄妹。
卫琼奴心里一软,将来龙去脉告诉筠冉。
她本在边地开一间南北商行, 一来二去与顾家少将军相识。
顾小将军英武善战,麾下将士对百姓秋毫不犯,深得边民们热爱,卫琼奴也不例外。
只是时日久了她便觉不对:这位顾小将军来自己店铺也太频繁了些吧?店中一有新货就来, 甚至有事没事就要在店门口走一圈。
说是个将军还不如说像个货郎。
她便板起脸警告他:“请小将军自重。”她身为独女在鱼龙混杂的边地自小撑起这家店铺,自然会格外洁身自好, 提防被路过不怀好意的风沙迷了眼。
顾策捏着马鞭,笑眯眯不说话, 倒是他的亲兵忍不住:“卫老板莫怪,我家将军妹妹常年远在乡下,因此少将军去哪里都要给三娘子买各种稀罕玩意儿。”
另一位进店的将领也听见了,笑着证实:“真没错,就是我们将军大人也时不时给小女儿搜寻些好玩杂货。”
卫琼奴将信将疑,事后去查访,果然知道原来两位顾将军家中真有一位守在老家的小女娘,家人怜悯其少小离家,总是将各地的稀罕异宝搜罗了给她。
卫琼奴这下是真惭愧了,想着等下回顾策来时自己要好好道歉。
可是她等啊等,那位笑起来有酒窝、一脚马磴就能翻身利落上马的少年将军再也没来过。
卫琼奴忍不住,到军营门口去堵人:“顾小将军,本店新到了西夏的石榴石领抹、回鹘染的彩线、还有于阗木雕小狐狸,欢迎惠顾。”
他歪坐马上,勒着辔头的手一松,睨她一眼,带了几丝笑意:“好。”
卫琼奴回去后果然等来了买货人,可是来的却是顾策身边的亲兵:“少将军说今天卖的都要。”
琼奴一边用麻线捆扎货物一边小心翼翼问:\"你家将军怎么不来?\"
“少将军啊?”那亲卫拍拍脑壳笑了,“我家少将军说您孤身一人的做生意不容易,他老来怕吓到您,索性就派我们隔三差五换人来。”
原来是这样。
果然从那以后来买东西的人都是不同的亲卫,卫琼奴酸溜溜想:真是个体贴人。
有天陪她一起支应门庭的父亲风寒,卫琼奴只好自己去开店。
谁知这天就遇到了不怀好意的郑阿蛮,他五大三粗,开着一家镖局,新近丧偶,早就垂涎这朵开在边地之城的沙漠玫瑰了:“琼娘,你一人守铺子寂寞不曾?”
琼奴白他一眼,站远点并不搭话。郑阿蛮家中颇有势力,她得罪不起。
旁边帮闲们嘎嘎笑起来,郑阿蛮也跟着大笑:“瞧瞧我这小媳妇,害羞了。”
琼奴咬牙,可还是别过了眼睛装没听见。
他从领口掏出一枚狼牙凑过去:“瞧见没?这是哥哥当年从狼口里拔出来的,送给你。”
凡是边地男子惯用这种方式表达爱意。
他凑得很近,手里狼牙几乎杵到琼奴眼睛跟前,她几乎能闻见郑阿蛮身上的狐臭味。
琼奴不着痕迹后退一步:“郑大官人,当年是哪一年?莫不是您迎娶胡家嫂嫂那一年?”
胡家女是郑大官人不幸过世的前妻,有知情人便摇摇头,这狼牙是赠与胡家女的,如今焉能二赠?
郑大官人被人揭了短,仍不气馁:“怎么,就是旧的又如何?一样戴。”
“可我卫家女出嫁,要的是定要有亲手猎下的狼牙,既不要旁人戴过的,也不要买来的。”琼奴急中生智,后背渗出汗珠。
郑大官人恼羞成怒,他如今已经四十多了,押镖都勉强,要上山猎狼真不行,再者如今边地局势紧张,随便入山很容易被北戎人当作探子误杀。
这狼牙并不好取。
想到这里他狠狠啐一口:“你这小娘子莫要说大话。”
他往前一步,逼着卫琼奴退无可退,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城里谁人不知哥哥我对你有意?我看哪个不长眼的敢给你送狼牙!”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冷冷道:“放开她。”
郑大官人正要发作,定睛一瞧却看见是顾策,他吓得一哆嗦,放开了手,赔笑道:“见过顾小将军,您老人家这是在散步?”
顾策没回话,坐在马上斜睨着他,忽然吊儿郎当将马鞭隔空挥一鞭,在空气中震出了一道响亮的响动。
郑大官人吓得缩了缩肩头:“您先忙,先忙,我有事先走一步。”
等他灰溜溜逃走,卫琼奴这才格外感激道谢:“多谢少将军解围。”
顾策“嗯”了一声,并不多看她一眼,打马就要掉头走。
“少将军等等!”卫琼奴喊住了他,她咚咚咚跑到二楼,从篮子里翻出个手缝的绣球,“这是我手缝的,将军妹妹肯定喜欢。”
绣球每一面都用长长的染色貂毛缝制,摸上去毛茸茸滑溜溜,每一面染的颜色各不相同,还小字绣着波斯文字,像是个大花球。
顾策点点头收下了绣球,随手从怀里掏钱袋。
“不要钱!”卫琼奴急得出口,“这个不要钱,是我谢将军的谢礼。”
顾策沉吟了一瞬,没拒绝,拿起绣球:“既这样便多谢了。”
那之后他便不再遣自己的亲兵过来,反而是自己亲自来。
卫琼奴知道这是小将军做给外人看,心里感激,有了他的庇佑她店门口再无那些无赖来上门。
渐渐两人便也聊天,卫琼奴从少将军口里知道了许多事:
原来他小时候很顽皮,还能爬树捞鱼;
原来少将军以前很怕马,因为小时候糖瓜融化到了头顶被马咬了一口头发,怕大妹妹,因为大妹妹很会教训人,怕大妹夫,因为每次见了大妹夫只想睡觉。
还有少将军很想最小的妹妹,打算等他立了功就回家乡陪妹妹一起生活;
两人惊讶发觉他们有很多相似点,于是他们一起在郊野打马球,在荆棘丛里猎兔子,还在芦苇荡里捉麻雁。
可郑大官人并不死心,反而又遣了媒婆上门。
卫琼奴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郑大官人被拒绝后恼怒在诸人面前大骂卫家不知好歹:“我就不信你家能寻到这样女婿,有本事你就一辈子别嫁!”
卫琼奴父亲心上烦忧,私下里扯着女儿衣袖问她:“你发出这样的大话哪里能寻到女婿?”
如今延州庆州两地的儿郎们在边地厮杀劫掠中也如地里高粱被收割得七八殆尽,就算有年轻后生也没人敢冒着被北戎人削皮砍骨的风险去猎狼。
如此一来女儿岂不是一直寻不到郎君?
卫琼奴咬紧嘴唇,半天才冒出一句:“不嫁正好。”
父亲知道自己女儿是个倔脾气,只好叹着气回到后堂。
不过他叹气没叹许久,才过了三天,整个城里的百姓都沸腾起来,喊着叫着什么。
卫老汉也跟着走了出来,随着街上看热闹的百姓凑到了城门外,而后他张大了嘴巴:
顾小将军如往日一般吊儿郎当骑在马上,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而他的马背上还托着一头已经断了气的狼。
野狼尾巴落下,在街面上扫出一道道痕迹。
百姓们都是赞叹,已经许久未见过这么大的狼。
原来历来狼群群居,只有战败或衰老的狼才会被赶出狼群。历来猎狼的青年都是在山中静候落单的狼,这样方便捕获。
而顾小将军马背上的一看就知是头狼。
卫老汉“嘶”了一口气:小侯爷马背上看着只有一匹狼,可实际一定是对付了整个狼群。
郑大官人则目瞪口呆,旁边的人都在嘲笑他前几天说出的话,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天才冒出一句:“小侯爷不算。”
骁勇善战能让北戎人闻风丧胆的小侯爷,那能与城里的街坊百姓相比么?
顾策一直走到卫家南北杂货铺门口,他才从马上跳下来。
他要做什么?
卫老汉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激动宾住了呼吸。
果然见小侯爷从怀里掏出一个芨芨草捆着的小油纸包,从里面翻出一枚雪白的狼牙递给了卫琼奴:“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