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到底不是人家的心上人啊。
筠冉无端有些发酸。
那么,自己可以自请下堂吗?
父亲追封,娘家也算是重见天日。
她以后不用再为侯府门楣死撑着了。
太子再怎么也不敢报复功臣之后。
至于怎么和离……
当然是去寻王皇后。
王皇后好几次想把自家侄女塞进东宫做侧妃,肯定会帮筠冉和离成功,再不济休妻也行。
理由嘛?现成的。
“无子。”
嫁过来几年了自己还是无所出,这就是个最好的借口。
到时候自己就去蜀地投奔大姐,山高水远逍遥去。
哼,不受这窝囊气了!
筠冉越想越满意,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可第二天醒来睁开眼,她就看到头顶的帐子不再是熟悉的明黄四爪团龙帐,而是水墨鱼虾帐。
第2章
六月暑气逼人,平北侯府大门外。
一个小丫鬟站在门房外双手抱臂气冲冲:“真是天大的笑话,我们娘子自己家都进不得了?”
“按例家眷往来大管事都会提前吩咐下来。”门房举起酒葫芦仰头喝完一口酒才慢吞吞道,“若你是家眷我怎么没接到吩咐?”
“我家三娘子是侯爷亲女儿,是府里老夫人亲孙女,还有文书作证,这还有假?分明是你有意刁难。”小丫鬟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门房愠怒道。
“侯爷?我们二老爷就要袭爵了!他可只有一个女儿。”那门房意有所指瞥了丫鬟一眼:“侯爷门第少不了上门打秋风的亲戚,什么阿猫阿狗的假文书我见得多了。”
“你!”
小丫鬟气得顿脚,扭身就去停在前面树荫下的一辆翠盖朱缨八宝车前告状:“白芷姐姐……”她生气又委屈,侯爷为国捐躯,三娘子去了老家为侯爷夫人结庐守孝三年,怎得如今连自己家都进不去了?
“嘘。”白芷将食指竖在唇间,扯了小丫鬟去一边,“三娘子睡着了,莫要吵闹。”
又轻敲小丫鬟额头一记:“你那炭爆脾气以后可要收着点。”
打探清楚后她自己走到门房处,递上去一个荷包:“府上三娘子自幼就待在渔阳老家养病,我们这些伺候的也就与京城诸位不大相熟,还请通禀给老太太,就说是三娘子回来了。”
那门房颠了颠手里的荷包,感觉分量不少,这才收起鄙夷,往里面去通禀。
白芷放下心来,眉毛却微微蹙起:
启程前早就写了书信,按道理府上应当掐着日子在城门处日日等候好迎接自家骨肉进府,怎会如此怠慢?
即便是没收到书信,今晨走到城门处时她也早指派了小厮长寿去报信,却不知为何侯府上下都不知动静?长寿又去了何处?
三娘子的父母去世不假,可如今府里当家的是她亲祖母和叔父婶母,为何还会怠慢?
白芷心里渐渐升起不好的预感。
只不过……
她瞥了一眼马车,自家三娘子一直体弱多病又长途跋涉,这回又中了暑,还是莫告诉她这些事了。
马车雕花木窗内。
筠冉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这是在哪里?
陈旧马车壁、青布糊的车帘,是马车上?
正午的日头从马车壁外照进来。
座椅一角冰鉴内的冰块融化了大半,滴滴答答作响,已然无法阻挡暑意。
六月的热气灼人,外头蝉鸣得声嘶力竭。
周身就像被热浪包裹住一样。
筠冉抬手扇扇风。
她认出了马车。
这是她出嫁前专用的车驾,不过等嫁进东宫后偶然几次出门也都是太子妃仪驾,再没有见过。
睡前她还在生太子的气,怎的睡醒后就在马车上。
是谁把她搬运过来的?
难道是太子那厮?
筠冉想起这遭便生气。
她挪了挪身子,轻轻咳嗽了一声。
就听得外头小声问:“娘子,现在可还好?可要服用仁济堂的退暑丹,还是要含一枚梅核在嘴里?”
咦,这不是白芷的声音吗?
“白芷?”
筠冉急得坐起身来,慌慌张张出声。
白芷是陪她长大的大丫鬟,进京后不久就得了风寒去世,谁知道居然能听见她的声音。
莫非是在做梦?
筠冉掀开车帘,急急切切向外看去—
六月太阳的光辉随着车帘掀动金子一样涌了进来。
青石板路侧,站着跟她情同姐妹的丫鬟白芷。
筠冉瞪大了眼:“这是……哪里?”
她下意识吞咽了一下。
“三娘子是睡迷糊了?我们才从渔阳老家回侯府。”
白芷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还当娘子是中暑得厉害,忙上前宽慰:“已经给了银两给门房叫他们去通禀,想必过不了多久老夫人就会请娘子进去。”
府里到底还有娘子的亲生祖母,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筠冉扶着车帘的手停在了半空:
白芷身后面是红漆朱门,牌匾上龙飞凤舞写着“平北侯府”几个大字。
再近处脚边挨着一块青石上马石。
不对啊。
那块大青石上马石明明今年端午就裂开坏了,管事特意报上来,换了一块汉白玉的……
对了,白芷刚刚说是什么时候?
渔阳老家回来?
渔阳老家……
难道回到了三年前?
六年前父亲和哥哥战死沙场,母亲急病而亡,大姐又随夫君在蜀地上任。自己便在老家守孝三年。
守孝期满后又回到了阔别多年的京城。
天气也是这般热,体弱的自己中暑晕了过去。
这是梦吗?
可是这梦境也过于真实了些吧?
窗外云雀扇翅膀的忽闪声,马车上明明蓝的桌旗鲜艳明媚,还绣着雪白木兰花。
筠冉从未做过细节如此充盈的梦境。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嘶——”
她疼得眼泪汪汪,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做梦。
筠冉咬唇,转身就要跳下马车。
不管是梦是真,总要好好拉一拉白芷的手。
谁知手刚触到马车辕就听得身后“吱呀”一声,而后是一个傲慢的女声:“到底是乡下来的,心性不定,在外面多等片刻又有何妨?”
随后就懒洋洋道:“二夫人准了,让她们从侧门进来吧。”
筠冉回头。
是个二婶母的心腹婆子崔婆子,水红袄裙配艳粉褙子,柳叶眉倒竖,一脸的飞扬跋扈。
二叔和二婶母在父亲战死后就谋求着沿袭侯位,想必他们刻意冷淡自己也是这个原因。只不过前世自己中暑在车上,并未听见这句话,而白芷也一定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没有多话。
白芷皱眉。
侯府里的下人居然能这样嚣张?
她刚要上前怒斥,就听得自家娘子悠悠然道:“从正门进。”
倒是门房心里一惊。
听说三娘子一来娘胎不足,二来家里人不怎么管束她,因此不如大少爷和大娘子聪颖。他原想这三娘子是个好糊弄的,如今看来却与传闻不同。
也是,大少爷军中奇才,大娘子京城第一才女,他们的妹妹又能差到哪里去?
门房将自己心里的轻视藏起来,小心回禀:“回禀三娘子,侯府的大门非得是红白喜事才开,去年一年也就是除夕祭祖时开过,不是小的针对您……”
崔婆子也在旁帮腔:“老夫人说了家和万事兴……”
筠冉懒得听她们找借口。
她的车队里还有父母牌位。
正房嫡女捧着父母牌位回自己家,当然要走正门。
当年她中暑本就头昏脑涨,又有了崔婆子一口一个“老夫人说家和万事兴。”
她还当是祖母的意思,因此迷迷糊糊进了侧门。
殊不知世家大族最讲究这些礼仪规制。
爹娘的牌位从侧门进是大大的不妥。
京城后来给父兄造谣时其中一条理由就是“连顾家人都不敢让他灵位从正门进,可见他们自家人都觉得顾将军不够忠义。”
她走了侧门这事也让侯府上下觉得大房式微,留下的孤女也是个好拿捏的,纷纷投靠了二房,自己在满城权贵的嘴里就成了笑话。
她自幼养病不谙世事,不知这其中的门道,也是后来当了太子妃历练了几年才后知后觉:原来二房在这时就已经在给自己下马威了。
想到这里筠冉就掐紧了手帕,她不可能再错一次。
于是朗声吩咐门房:“平北侯府大房三娘子请侯爷夫人牌位进府,顾家上下开正门恭迎!”
门口的仆从们只听说过这位三娘子自幼在许诸老家养病,还当是个病恹恹的药罐子,谁知如今一见却不同:别说长相,单是说一不二的气度就充满上位者气魄。
那腰背挺直挥手吩咐的气势竟然让人无端想起故去的侯爷,因此不由自主立直了身板:“是!”便跑过去卸板的卸板,拆门槛的拆门槛,纷纷忙碌了起来。
眼看着大门要开,崔婆子慌了,伸手阻拦:“哎哎哎,小娘子年纪小不懂事……”
她话没说完,就见那位三娘子抬起头,浅浅瞥了她一眼,却是连半分眼神都不屑多给她,转身问自己身边的白芷:“还不掌嘴?”
崔婆子一楞,随后就见那个大丫鬟使了个眼色,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出来上前扭住她的手。
“啊?!岂有此理!”崔婆子气恼大喊,“三娘子,三娘子,我是你婶母的奶娘啊!”
可三娘子早就上车了,马车连停留都未停留,直直从她身边走过去,只听见车帘后小娘子傲然的声音:“我娘不在后这府上的奴仆越发没有规矩了。”
两个婆子左右开弓“啪啪”给了她两耳光,崔婆子被打得两脸生疼,眼前金星直冒,疼痛还是小事,只怕一会就会传遍全府,她的老脸还往哪搁?一时之间又气又羞。
马车上白芷有些担忧:“娘子……”那婆子是该打,可只怕娘子留下个跋扈的名声……
“莫慌。”筠冉出言安抚她,“二房如今翘首期盼着袭爵,自然不敢留下话柄。”
车帘轻晃,筠冉在心里盘算着:
前世她被亲戚蒙蔽,先是侧门进入,而后便是堂堂侯府千金稀里糊涂让出了自己的正院和家产权柄。
自己这回重活,一要将侯府的大权攥在手里,二要查明当初给自己下药的人,避开太子这门婚事。
当务之急第一件事,就是在侯府获得容身之处。
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现在堂妹已经鸠占鹊巢住进了自己的院子,前辈子自己悲伤过度,又听信祖母那套家和万事兴的言论,才没让堂妹搬离。
不管是梦是真,她在太子妃生涯中总算学到一点皮毛,这次绝不会行差踏错,再被别人蒙蔽。
白芷盯着自己的娘子,欣慰又心酸。
欣慰是自家娘子自小养在老家,性格单纯不谙世事,谁知一夜之间也长大了。心酸是老夫人和二房居然还没等三娘子进门就这般轻慢,以后还能得好?
可是十五岁的三娘子嫣然一笑,脸上的笑意让窗外的石榴花都黯然了几分:“走,我们去拜见祖母。”
第3章
平北侯府并不大,不过两路三进,略显拥挤。
这是有缘故的。
顾家祖辈是渔阳乡下种田的富户。当年顾家老爷被恶人打死,老夫人拉扯两个儿子顾大戈和顾二棰,孤儿寡母自然少不了被乡里欺侮,顾大戈愤而投兵,恰逢江山更迭,跟对了皇帝立下了军功,后来救驾受了重伤这才得了侯爷之位。
顾家跟着满门鸡犬升天,顾老夫人一跃从泥土里来到了汴京富贵场。顾二棰也中了举,谋求了个京官的职位。
顾二棰买不起房,顾大戈便邀请弟弟同住,两房就亲亲热热住在皇家赏赐给顾大戈的侯府里。
筠冉几步就到了老夫人居住的松鹤堂。
侯府老夫人焦氏高坐正堂,老夫人有诰命在身,可没学会汴京夫人们的矜贵,她皮肤黢黑却偏喜穿艳色,于是翠绿绫衣与明蓝缎裙将她衬得更加黝黑,手腕两个粗金镯,并不像京城里那些养尊处优的贵妇人讲究清雅,倒像是乡间地主婆。
前世这位祖母待自己也算不错,只不过后来摔了一跤去世了。
筠冉到底是个半大孩子,再怎么在外人跟前强撑着,到了亲近之人跟前也委屈满腹。
想起前世受过的委屈,她睫毛微闪一下,泪水就要滚滚从眼眶里流出来——
焦氏也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胳膊,两眼急切——
“你回来正好,有处库房怎么也打不开,你可有钥匙?”
筠冉愕然,莹润的粉唇微微张开,眼泪都忘了要掉下来,湿漉漉双眸里透明的水珠儿转了几转:见到早逝儿子留下的唯一孙女,这时候不应当是大哭么?
谁知道这位祖母并无任何悲恸不说,反倒惦记着钥匙。
前世是怎样的呢?
前世她从西角门稀里糊涂进了家,而后中暑晕了过去,第二天才去拜会祖母,当时祖母看见自己大哭,嘴里还念叨着大儿子的小名。
到底为什么变了呢?
筠冉乌黑的眼珠子像蒙了一层雾气一样,轻轻转了几转才明白:
并没有变化。前世今生祖母都一样更关心钱财。
只不过这次自己要走正门的事情传到了老太太耳朵里,她老人家也是个没城府的,担心孙女要抢回掌家权,是以才会突兀发作。
没想到骨肉至亲也会如此算计。
筠冉失望垂首,不着痕迹收回了原本伸出去的手,长长细密的睫毛将眼中细碎的黯然遮住:“见过祖母。至于钥匙——”
她捏着手帕的十指攥得发白:“旅途劳顿,请容孙女慢慢寻找。”这声音像是被风吹散了一样,到最后越来越低。
焦氏有刹那的失望,可袖子被人拽了拽,她回过神来,“嗯”了一声:“瞧你脸色苍白,又生病了?”
筠冉抬起头来,如果说从前她懵懵懂懂,那么这次有心寻找,她在祖母脸上捕捉到了嫌弃漠然。
筠冉心一沉。
细细想起来,祖母本就不喜父亲,更不喜母亲,自己出生后又体弱多病,未曾养在她膝下,老夫人能喜欢自己才怪呢!
前世自己太过天真,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筠冉拿出太子妃的功力才努力挤出个笑容:“多谢祖母记挂,是天热中了暑。”
“京城是比老家要热。”旁边有个文绉绉的声音,“家里的听月榭最是凉快,收拾出来给三娘子住,赏月观湖,最有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