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今年的祭祀出了问题,别说现在的朝堂议论了,只要这个夏天只要有夏汛、蚕疫、蝗灾之类,这件事就会被有心人反复提起,民意沸沸难以抑制。官家心里也由不得不打个疑问。
一想到这里筠冉拽着团扇的手也无意识使劲一拽,一不小心就扯断了扇穗,细白米珠落了一地,“叮叮当当”满地滚珠声。
筠冉顾不上去管,面色苍白僵立在原地,一对远山黛眉也轻轻拢了起来。
民间常把一户人家子孙昌盛叫做“有子孙运”,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晏家的子孙运可谓是好到极致。
当今天子就不用说了,从一介州牧起兵,揭竿而起打下了江山,简直是史书中难得的英明神武开国之君;
大皇子武力高强,幼年就随侍父皇左右立下了赫赫战功;
二皇子则学识渊博礼贤下士,在士林中呼声很高;
三皇子常常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在民间拥趸众多,有“贤王”的称号;
四皇子识时达务,圆滑游走于几个兄弟之间;
排行第五的太子就更不用说了,文武双全,样样都能将各皇子压上一截,但筠冉觉得他最突出的品质是低调。
这些个皇子们要是每隔几十年投胎,随便一个做帝王都能开创太平盛世,五六个皇帝统治下来本朝也可江山稳固。
只是可惜了,他们都涌到了一个时期投胎。
这不得打个头破血流?
十几年前皇城里几位皇子就已经暗暗对皇位有想法了。听说当时几位皇子们因为争权夺位闹到了朝堂上,官家又心烦又生气,随手就下旨,定了当时才五岁的五皇子做太子。
这不是笑话吗?当时五皇子还没剑高呢,生母早逝,据说是个行宫里没名分的宫女。
年纪太小,没有母家,等他长大成人后几个兄弟早就经营得枝繁叶茂了。
朝堂上下先觉得荒谬,笑过之后却都明白了这是官家为了平息几位皇子对皇位的争夺才起的缓兵之计。
既然儿子们都对皇位有想法,那就先立个跟皇位八竿子打不着干系的儿子平衡。
这就是帝王之术。
朝政因此太平了许久。
当太子长大成人后,官家却很久都没有流露出任何要换太子的意向,这下平稳了十几年的朝政又开始暗流涌动。
筠冉不懂朝政,却也知道太子在外面不容易。
她挪挪脚尖,看了看地坛的方向,心里有点纷乱。
她怕太子,恨不得躲着他,可当发现太子不是重生后又有点……担心他。
筠冉嫁进皇家后才知道那几位皇子看着英姿勃发,实则背地里各有缺陷,要说他们之中最适合做皇帝的,还是晏时雍。
虽然这辈子不想嫁给他,但筠冉还是希望晏时雍做皇帝,保证大宋的海清河晏天下承平。
她心里烦闷,走到回廊边,随手捏起一枝六月雪随意揉搓起来。
米白色的花瓣如雪般飘落,一会功夫就洒落了一地,就像夏天飘起了漫天白雪。
等花束都离了枝条,筠冉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想去提醒太子。
筠冉不懂朝政,但知道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应当是大皇子。
原本她是不知道的,但下聘那天太子耽搁了一会。
二房本就眼红,这时候早就阴阳怪气说太子不将她放在心上。二房那些亲戚也跟着在旁边附和。
筠冉又怕又委屈,还带着莫名心虚,自己在房里抹了好一会眼泪。
不过太子还是来了。
他来了后诸人才知道,原来太子被大皇子当众弹劾,下聘半路被官家宣召他入宫要他解释清楚,才拖延了片刻。
那时候筠冉才知道看似风平浪静的皇家背地里惊涛骇浪,吓得她好几夜都睡不好觉。
担忧的心情直延续到了请期那天。
晏时雍找了个时机私下里问她,眼底的青黑是怎么回事。筠冉老老实实说了,他没再说话,可皱了皱眉。
难道他是觉得自己惧怕与丈夫同甘共苦?筠冉当时对这门婚事看得很重要,立刻决定以后要做个贤妻,不在夫君面前抱怨。
后来筠冉才知道大婚前一天掌管祭祀的太常卿被人撞见从大皇子房里出来,官家大怒,下面的人彻查出来大皇子是个好男风的,常以权势威逼看中的年长俊美男子。
这些事查出来后也捎带牵扯出原来当初祭祀旗杆倒了是大皇子做的手脚。
筠冉只知道皇帝公爹当天给自己的见面礼分外厚重。事后听东宫幕僚多嘴,才知道这是官家对太子愧疚的补偿。
这可是好几个皇庄!还有几处矿!筠冉不解:“值当这么多吗?”
“您不知道太子殿下这些日子背负了多久的非议。就连官家,也,唉,……”幕僚欲言又止。
筠冉不明白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但能从官家的愧疚中推断出来太子这些日子一定会背负众多。
而自己要做的只是提醒他一句“幕后主使是大皇子”。
有了这句线索,他一定不会再受前辈子那样的冷落和骂名了吧?
筠冉几乎要将院中石板上的青苔踩秃才下定了决心,她摸了摸咚咚乱跳的心脏给自己打气:只是告诉他一句线索而已,之后一定离他远远的。
决定了之后筠冉就开始怎么去送信。
自己肯定不能出面,最好的办法是捎个口信或者写个纸条。
捎口信的话她身边唯一可用的奶兄长寿毕竟是仆从身份不便行事,就比如这次回京他提前来府里报信,却被二房诬赖为骗子关了起来,好容易才放了出来。写个纸条的话,晏时雍那人一万个心眼子,肯定会觉得自己是大皇子派出来混淆视听的。
那……应当怎么办呢?
有了!
筠冉想起书桌上摊开着的《孙子兵法》,忽然有了主意。
*
京城内一处马车上。
晏时雍端坐其中,随手捻起汝窑茶盏,慢条斯理送至唇边。
“回禀殿下,政事堂上相公们和礼部、太常寺的官员们聚在一起,已经在向官家回禀了。”黑衣侍卫小心进了马车,小声谨慎禀告宫中情形。
晏时雍“嗯”了一声,眼皮都未抬起,将茶盏转动了一圈,任由馥郁茶香渐渐从杯中溢出,散漫整个车厢。
侍卫心里焦急,声音也沾染了几分急切:“太常卿声称这旗杆每月都要检修一遍,有专门的太常博士负责,不敢怠慢。”
“有趣。”晏时雍嘴上说着有趣,可连眉毛都未挑一下,显然丝毫不以为然,似乎这“有趣”二字称赞的是手中的茶盏,他修长如玉指尖摩挲着温润的茶盏,似在细品瓷器,而后轻揭车帘,手腕轻扬,毫不怜惜就将那盏茶倾到在了路边。
属下不敢声张,安静等着主人指示。
外人都觉太子殿下温润如玉惠风和畅,可只有他们这些身边人知道殿下背地里的雷霆手段何等阴鸷险恶。
“钦天监呢?”太子并未放下茶盏,反而捏住边沿在桌上轻转了一圈。
瓷做的茶盏在黑檀木桌上轻转,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殿下放心,钦天监早就归顺了我们,定然会将此事说成吉兆。”属下立刻保证。
太子食指上玉扳指轻轻转动一圈,漆黑鹰眸闪过一丝凌冽:“孤是说,让钦天监将此事说凶险些。”
话音落后,侍卫瞳孔猛地放大,随后抬起头,看见太子唇角噙着的一抹冷笑,电石火光之间侍卫全明白了:“殿下,原来……”
原来旗杆折断之事是太子殿下安排的。
前因后果全都串联在了一起,怪不得当初刚发生这件事时他还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殿下经手怎么会有失控之事?
却原来这些早就是有意为之!
“既然老大要闹事,那就帮他闹大点。”太子淡淡道,再次举起那茶盏,似乎在看自己的同胞兄弟。
侍卫没有再说剩下的话,只重重行礼:“殿下盛名,属下遵命。”心服口服。
“去吧。”太子神色浅浅。
侍卫行礼从车厢里退出,临出来时眼睛余光却扫见太子手指轻微用力,那茶盏已经裂成碎片,尸骸躺在案几上。
侍卫心里一惊,不敢再看。
*
筠冉的马车停在珍馐楼外面。
珍馐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前世她无意间知道珍馐楼是太子麾下的产业,里面的人都是太子的耳目,替太子收集京中的信息。想必来这里说点什么一定会很快传到太子耳里。
只不过……
筠冉坐在车厢里,额角因为紧张沁出细细的汗珠,手心也微微颤抖,手中的帕子攥了又松。
她真的要进去吗?
决定要去报信是一回事,真走到门口后筠冉又觉得有些胆怯。
最后她还是鼓起勇气安慰自己:今日刚发生了旗帜折断案,太子如今肯定在宫里焦头烂额处置此事,不会出现在这里。
她只要进去说完就走,前后停留不过半盏茶功夫,不会有事的。
想好了之后,筠冉便攥了攥拳头给自己鼓劲,随后起身,叫起白芷下了马车。
第9章
珍馐楼三栋五层,南侧一栋被用作接待女眷。
筠冉进了楼就直奔最奢华的齐楚阁儿落座。
小二殷勤奉上茶盏,问:“贵客想要点些什么?”
筠冉哪里知道该点什么啊?她又没下过馆子。
小二略略抬头,又重复了一遍。
筠冉这回反应过来了,原来是要她点菜,她胡乱拿出几个菜名应付:“蓼茸蒿笋烩、酒炊淮白鱼、傍林鲜、江瑶、生豆腐百宜羹。”说完后下意识挺了挺下巴,做出一副很熟练的样子。
小二脸上有些惊讶,却还是点头称是,出了门。
过一会他又进来了,但不是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
难道是……被瞧出来了?
筠冉心瞬时“咚咚”跳了起来,手心攥起,密密实实沁出了汗珠。
那位掌柜却没赶她,他弯腰行礼,格外客气:“回禀这位客人,您点的这些菜都不是本店菜单上,但本店也都能做出来,只有一道江瑶如今不在季节,本店没有食材……”
原来不是露馅了。
筠冉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都松弛了下来:“无妨,那就做其他几个就好。”
掌柜的躬腰行礼后就出去了。
筠冉卸下心防后整个人放松许多,甘草在旁边感慨:“不愧是京中第一酒楼,那小二即使不知道这些菜也都能原样回去复述。”
筠冉笑眯眯:“要不怎么说是第一酒楼呢。”晏时雍做事滴水不漏,他手下的人也各个都沾染了认真严谨,就连她这个花木瓜在他身边几年都学了点本事呢。
她还想尝尝酒楼的茶水,不过被白芷拦住了:“娘子脾胃弱,还是莫要尝外面的茶水。”
筠冉就乖乖喝了几口自家带来的茶水,四下打量酒楼奢华的陈设:檀木餐椅、蜀锦桌旗、波斯的地毯,果然每个细节都透着奢靡的气息。
殊不知酒楼顶层刚才那位掌柜的正在向管事回禀:“那位贵客点了蓼茸蒿笋烩、酒炊淮白鱼、傍林鲜、江瑶、生豆腐百宜羹。样样都是宫里的菜肴,可她是位女客,宫里并没有与她年龄相近的妃嫔郡主……”
管事脸上神色郑重起来:“我去瞧瞧。”
酒楼端上来几道看菜和开胃小点后就上起了正菜,筠冉看着端上来的菜式,嗯,至少外观上与她从前吃过的没什么区别。
再尝尝味道吧。
蒿笋鲜美,淮白鱼蒜瓣肉又软又香,豆腐嫩得筷子夹都夹不起。
味道也与记忆里的滋味逐渐融合。
来吃饭本来是个幌子,可筠冉吃了两口却开始真心觉得好吃。
这不怪她,顾老夫人对家人吝啬无比,每日礼厨房端上来的菜不是槐叶冷淘、桐皮面这样的面食,就是煎羊白肠、煮猪肚这样的下水,正经菜式是没几个。
梦里吃惯了东宫的山珍海味,陡然面对顾家简陋甚至算得上是粗陋的饮食,筠冉是真心吃不下多少。
而今天的菜式又清淡又鲜美,让她不由自主一筷接着一筷停不下来。
等意识到自己还没干正事的时候,桌上的盘子已经每样都空了小半。
筠冉啊了一声,忙住了筷子,抽出帕子小心擦了擦嘴角这才吩咐白芷唤小二进来。
等小二进来后她立刻开始刁难:“这些菜都做得差点意思……”
小二一脸慌。
筠冉心里也慌,她就是想故意挑剔引起酒楼管事的注意好方便接下来的行事,可这接下来怎么挑刺啊?明明人家做得都很好。
镇定镇定。
筠冉努力回忆着前世宫宴上那些妃嫔们挑剔的神情:“傍林鲜里头的笋有些老了,还有酒炊淮白鱼,怎么酒味这么重,用的肯定不是绍兴黄酒,是换了普通的竹林青吧?”
一通挑剔后小二忙赔礼,说要去请掌柜的来解释。
筠冉松了口气,她竖起耳朵听着,等听着走廊里有脚步声之后这才赶紧大声跟白芷说:“今天要去绸缎庄买最好的料子,不能输给郑竹应。”
门外的脚步声停了一瞬,有影子停留在了纸糊的窗棂上。
筠冉心里大喜。她前世通过太子知道贵人们吃饭时不会对身边的小人物有防备,什么倒茶的端盘子的,对他们而言这些仆从都只是个物件,因此说话也不会刻意避开他们。整个珍馐楼就通过这些不设防的闲聊来掌握汴京城权贵们的动态。
一想到这些话会传到晏时雍耳朵里,筠冉更加大声:“他区区一个太常卿之子凭什么穿得比我更好?还得意洋洋炫耀自己穿的是轻影纱,还说什么宫外根本买不到,哼!待会吃完饭我就去买!”
轻影纱是南越国进贡之物,产量稀少,每年只有三十匹,别说太常卿这样的寻常官员了,就是不得宠的皇子也得不到。
太常卿却能因着太子的缘故得到不少。
晏时雍得到情报后就应该疑心郑家是如何得到轻影纱的,进而去查郑家。
白芷一头雾水,虽然不明白自家娘子是什么时候碰到郑竹应的,却也配合道:“娘子说的是。”
“他就是嫉妒我长得比他好看!”筠冉逐渐入戏,努力扮演一个嫉妒斗气的小娘子,“等我穿了轻影纱之后让他好好看看谁更美!”
郑竹应也不是什么善茬,装扮得光鲜亮丽,喜穿女装,仇视一切贵门女子。
仗着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一点谶纬之学不是说这家女儿“红颜薄命相,活不过三十岁”就是说那家妹妹“看着是个水性杨花的。”
偏偏他不像世俗意义上的男子,让人想与他算账都无从算起。而等到郑家倒台后从他家查抄出许多小册子,上面写满了对京中贵女们的诅咒。
这回引着晏时雍查他也不算冤枉他。
门开了。